所謂近鄉(xiāng)情怯，或許便是如此。

    雪梨是第一次來，不識得路，子嵐卻像是熟悉一些，領(lǐng)著她走到云臺上。

    眼前是干凈寬敞的白玉高臺，臺外是一望無際的仙云。

    雪梨牽著子嵐的手站在臺邊，不敢太靠近中間，掐算著時辰一點一點地數(shù)著，每一刻鐘都顯得如此漫長，度日如年。

    終于，就在日晷的時辰恰到正準的時候，天臺上忽而起了白霧。

    雪梨的心跳幾乎跳到嗓子眼。

    就在朦朦的白霧中，一個窈窕而熟悉的人影漸漸顯現(xiàn)出來。

    第123章

    那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她穿著素簡的長裙，卻是周身如假包換的仙君之氣，純粹得幾乎讓人止步，不敢輕易靠近。

    隨著白霧漸散，女子的五官輪廓逐漸分明，雪梨一眼就將她認了出來。

    是韶音仙子。

    她的長相與在凡間時基本沒有變化，仍是雪梨熟悉的模樣，只是因為仙氣的襯托雕琢，顯得愈發(fā)出塵清高。

    雪梨攥緊了裙擺，竟是半晌不敢上前，即使上去了，也不知該如何稱呼。

    仙子？仙君？師父？姨母？

    叫“仙子”“仙君”覺得太過生疏，會讓雪梨心口鈍痛；喊“師父”或者“姨母”，又怕韶音仙子覺得太過親近，畢竟現(xiàn)在不是凡間了，韶音仙子也不是凡間的林韶，總怕有高攀之意。

    雪梨緊張得小腿發(fā)顫，張了張嘴又抿緊嘴唇，然而就在她猶豫的時刻，韶音仙子仿佛已經(jīng)回過神來，微微吃痛地皺了下眉，就在未散的白霧中睜開了雙眸。

    眼看著韶音仙子睜眼，雪梨愈發(fā)不知所措。

    而這個時候，韶音仙子從近四十年光陰、跌宕起伏的凡間人生中蘇醒過來，頭腦眩暈，仍是覺得恍惚。

    在杏林峰與雪梨分別后，她又踏遍了九州，尋找人間各種未曾被人發(fā)覺的草藥、醫(yī)治各類疑難雜癥，終于在采滿千株靈草時，對醫(yī)道又有了醍醐灌頂般的領(lǐng)悟，與此同時，她的腦海中一陣異動，近萬年的記憶復蘇涌來，等回過神，她已經(jīng)恢復仙身，回到了這里。

    直到此時，她都尚且有些兩種記憶互相沖擊的認知混亂，片刻之后，終于還是由八千年的神仙記憶占據(jù)了上風。

    但等她恢復仙君之神，凡間之事卻又令她一滯。

    她下凡前原以為只會是一場千篇一律的歷劫幻夢，直到此時蘇醒，這近四十年的回憶圖畫似的猛然撞入腦中，她才發(fā)現(xiàn)信息量頗大，以前不明白的事終于清明起來，還有許多之前只作尋常、沒有注意到的事，此時才讓她心頭猛地一震。

    雪梨，小仙境，九尾狐，雪梨身上帶的玉佩，她唱的《尋月》……

    韶音簡直難以置信她會在凡間遇到雪梨，哪怕再讓她來一百次她都不會料到世間竟有這種事。她就在此時抬起頭，正看見在不遠處等她、又遲疑著不敢上前的雪梨。

    此時看著被自己養(yǎng)大的這個姑娘，韶音狠狠晃了一下神。

    她怔怔道：“你……”

    雪梨這時亦膽戰(zhàn)心驚地上前，數(shù)個稱呼在嘴邊晃過，最后她小聲地道：“韶音元君……”

    雪梨的話音還未落下，就被剛剛返天的韶音仙子輕輕敲了下?lián)祥T，道：“‘姨母’不是叫得好好的，改什么口？聽著生疏得別扭。”

    “噢。”

    雪梨被敲懵了。

    但韶音這句話打消了她心中所有的疑慮，雪梨回過神來，便激動萬分，欣喜地迎了上去，呼喚道：“姨母！”

    雪梨蹭到姨母懷里，搖著尾巴喜悅地蹭蹭。

    韶音抱著她摸了摸頭，只是稍過片刻，她又捧住雪梨的臉。

    看著雪梨這般相貌，韶音被勾起許多久遠到不愿輕易觸碰的回憶，望得近乎失神，輕語念道：“雪梨……”

    “嗯？”

    雪梨覺得姨母的眼神有些奇怪，喚她名字的聲音亦飄忽，不禁歪了下頭。

    她迫不及待地道：“姨母，這段時間我好想你！你是上古雪蓮化形、九天醫(yī)仙下凡的事，我都聽子嵐說過了！所以聽到你回天的消息，我們就過來見你了！這段日子，小仙境已經(jīng)搬到九重天上來了，不過我們還在原來的位置給你留了個門的。還有……”

    雪梨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這些話應(yīng)該由她早些告訴姨母。

    雪梨躊躇地道：“對不起姨母，我之前由于一些緣故，冒然拜訪了你的雪蓮峰。守門的仙童反復叮囑過我不能進內(nèi)宮，可我卻還是不小心……”

    “不必多言?！?/br>
    韶音打斷了雪梨的道歉，她已經(jīng)回歸仙君之位，對任何事都顯得穩(wěn)重而波瀾不驚。

    而在雪梨看來，姨母卻像是出乎意料地沒有對此生氣。

    韶音往周圍瞧了瞧，見雖然只有雪梨和子嵐兩個人在，但畢竟還是東天臺，便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換個地點吧。我也有話要與你說，說來話長，我們先回雪蓮峰如何？”

    雪梨當然點頭，然后自然地去牽子嵐的手。

    倒是帶著雪梨過來的子嵐有些遲疑，被牽時一頓，好像不知道以自己的情況，是不是不應(yīng)該介入雪梨與韶音之間的話題。

    這時，韶音看了他一眼，便平淡地道：“你也一起來吧?！?/br>
    “霧霧？”

    雪梨扯扯他的袖子。

    子嵐反應(yīng)過來，忙道：“謝謝韶音仙子。”

    這才跟上去。

    子嵐和雪梨是坐仙車來的，索性就坐了仙車去雪蓮峰。

    韶音仙子從這個天臺回來，自是因為此處離雪蓮峰算近的，天尚未暗，三人已經(jīng)抵達了雪蓮峰。

    “元君大人回來了！”

    “是元君大人回來了！”

    甘草和當歸見到韶音仙子回來，態(tài)度和上次大為不同了。他們原本一動不動地在仙宮門口守著，一看到韶音仙子從仙車上下來，立刻就驚喜地迎了上來，連帶著對雪梨和子嵐都熱情了不少。

    “元君大人身上還有什么行李嗎？”

    “元君大人需要用餐沐浴嗎？”

    “仙宮我們每日都在好好灑掃，如今都是干干凈凈的！”

    甘草和當歸圍著韶音仙子轉(zhuǎn)，閑不住地想要替她搬點什么東西似的。韶音仙子摸了摸他倆的頭，道：“你們?nèi)グ巡枋艺沓鰜?，甘草去沏壺好茶，我有事要與雪梨和子嵐少主聊。”

    “是！”

    甘草乖乖點了頭，喜滋滋地去泡茶了。

    韶音轉(zhuǎn)頭又對雪梨、子嵐道：“隨我來吧?！?/br>
    片刻之后，三人一同坐在茶室中。

    上回雪梨來是過來看醫(yī)書的，因為違背慣例還進了內(nèi)室，隱隱被甘草嫌棄，雪梨都不知道仙宮里還有這樣的地方，禁不住新鮮地四處打量。她對姨母以前的每一處生活痕跡都很好奇。

    姨母自從回到九重天，一下子就恢復成了雪梨從別人口中聽說過的韶音仙子，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不可名狀的從容優(yōu)雅。

    雪梨還看得出她身上與凡間時的相似點，不過在這般的姨母面前，還是經(jīng)不住有幾分拘謹。

    韶音仙子輕呷了口茶，對雪梨招手道：“小寶貝，過來給我看看?！?/br>
    “嗷嗚！”

    雪梨明白姨母的意思，變化成小九尾狐，拖著尾巴往姨母身邊跑去，跳到姨母膝蓋上！

    韶音含著笑意將她抱起來，摸摸腦袋摸摸耳朵。

    “嗚嗚嗚……”

    雪梨被揉得舒服地打滾，從喉嚨里發(fā)出小咕嚕聲。

    韶音抱著雪梨揉了一會兒，兩個人就卸去了久別后又從凡間到仙界的生疏。

    韶音將雪梨放回去，讓她跑回坐席上化回人身坐好。

    雪梨頓了頓，試著詢問地喚道：“姨母……”

    韶音望著她的面容，感慨地說：“真是好久不見了?！?/br>
    但緊接著，韶音伸出手來，用一種悠長的意味摸了摸她的臉，恍惚道：“長得真像……”

    她搖了搖頭，又道：“沒想到，真是沒想到。誰能想到世間會有這種事呢？”

    韶音不由想到她與雪梨的初次相遇。

    漆黑一片的雨幕，陰沉沉的暴雨。

    雪梨孤零零的一只小白狐，氣息微弱地躺在竹籃里。她也是孤身一人，手中舉著一把破油傘。

    她曾是想過丟下小狐貍走的，但是終究狠不下心腸而回了頭。

    她在凡間盡忘了前塵往事……若是她當時就那樣走了，如今該是何等的后悔？

    韶音替雪梨理了理掉到鬢邊的碎發(fā)，正襟危坐，方才開口道：“雪梨，我有應(yīng)當要告訴你的事?！?/br>
    雪梨聞言，亦不由與子嵐一道坐得筆直，知道姨母定然是要說很重要的事，生怕停留了一句話。

    韶音問：“你剛剛說你不小心進過內(nèi)宮了，是不是？”

    雪梨羞愧地點點頭。

    韶音問：“你看到了什么？”

    其實雪梨也不能算是進過內(nèi)宮，只是小老虎打翻了一個箱子，而雪梨和子嵐都看到了箱子里的東西。

    雪梨如實復述了一下她看到的東西，然后直起身子，裝著膽子問道：“姨母，你是不是——？”

    韶音輕嘆了口氣，道：“你們不用慌張，即使你們沒有看到那些，這也是我應(yīng)該告訴你們的事。尤其是你，雪梨，我不能瞞著你?！?/br>
    她說：“不錯。我曾在雪蓮峰里養(yǎng)過一只小白狐，并且做了一些違反天道的事。”

    韶音停頓片刻，才凝視著雪梨，繼續(xù)說道：“你們長得很像。我想，她應(yīng)該就是你的母親。”

    雪梨的心跳難以抑制地亂跳了一下。

    在嗅到那些小玩具上與自己有點相似的氣息時，雪梨就這樣想過，但畢竟不敢肯定?，F(xiàn)在這個想法被印證，讓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雪梨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