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神君的語調(diào)帶著歲月的厚重感，但他說到這個話題時，也有幾分心情復(fù)雜的沉默。

    他說：“不是你說的這些情況，月神可能是自己離開月宮的，其中要更有一些緣故……”

    說到這里，玄武神君不禁嘆了口氣，道：“月神會那樣做，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見眾人都不甚明白地看著他，便徐徐往下說。

    “正如先前所說，月神醉辛在上古神祇中也是人人仰慕的君子，堪稱清風(fēng)朗月、白璧無瑕。他在年輕時就邂逅了掌管云霞的沉霞仙子，他們是青梅竹馬、年少夫妻，一人掌月，一人縱云，情投意合，感情甚篤，世間只怕再無如此絕配?！?/br>
    “且他們兩人都通音律，成親后就一同鑄了一對音器，沉霞仙子執(zhí)望月琴，醉辛神君持守云簫，兩人時常在月下云間彈琴吹簫，琴簫和鳴。他們還擅長譜曲，你們應(yīng)該知道，上古仙音中有一曲《逐云》，一曲《尋月》，《逐云》便是月神醉辛為沉霞仙子所寫，《尋月》則是沉霞仙子寫予醉辛神君，據(jù)說兩曲同奏，有如可窺天道之音?！?/br>
    雪梨知道《尋月》，但她初來九重天，還是第一次知道沉霞仙子，聽玄武神君話里語氣似是結(jié)局不好，忙著急地追問道：“那后來呢？”

    玄武神君沉聲片刻，道：“上古不比如今，妖獸遍地，天災(zāi)泛濫，還有不少心生惡念的兇魔，環(huán)境十分惡劣。天神雖天生強大，但那時畢竟修為尚弱，人數(shù)又稀少，也沒有凡間的修道者幫忙，數(shù)量上相當(dāng)弱勢，為護(hù)正道，與妖獸兇魔屢屢惡戰(zhàn)，神妖之戰(zhàn)頻發(fā)，常常是以一敵千、以一敵萬。沉霞仙子就是這樣一場惡戰(zhàn)中，為護(hù)天下蒼生，以身抵御萬妖惡火，等到月神趕過去的時候，沉霞仙子早已魂飛魄散，燒得干干凈凈的，連一縷仙魂都沒有留下?！?/br>
    玄武神君這段說完，在場之人都顯得格外靜默。

    上古戰(zhàn)役成千上萬，數(shù)不勝數(shù)，隕落的神君仙君不計其數(shù)，一旦列在書上，有時便只有一句話、兩句話，雖然知道慘烈，卻難以強烈地感同身受。而玄武神君是上古走來的親歷之人，從他口中說來，過程和細(xì)節(jié)都讓人心顫。

    狼后娘娘沉默半晌，才恍惚地吐露道：“我知道沉霞仙子，可她與月神的這段往事……倒是不曾知曉?！?/br>
    玄武神君道：“伊人已去，月神是我們崇敬之人，我們自不會多提及他的傷心事。”

    狼后問：“難不成當(dāng)初月神離天出走，便是因為難忘沉霞仙子這份情傷？”

    玄武神君搖頭道：“不，不僅如此。沉霞仙子慘死，月神的確肝腸寸斷，他們夫妻感情極深，沉霞仙子這一死，也相當(dāng)于讓月神散了一大半魂。只是當(dāng)時月神還不能垮，他身為上古神祇，自然堅韌，不止是因為世事未平，還有別的緣故……”

    玄武神君頓了頓，方才說道：“他與沉霞仙子，還留了一個女兒?！?/br>
    這句話一出，在場的一眾神君仙官，除了玉兔族好像還有所知情，其余都露出無比愕然的神色。

    玄武神君就知道沒有多少人知道了，又嘆了口氣，饒是萬年來看慣悲觀離合，想到這個，此時他蒼邁的眼神里也不由流露出悲戚。

    他惋惜道：“那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名叫月珠，名字是沉霞仙子起的，而她眉目間很像沉霞仙子，面容輪廓又似月神，集二人優(yōu)點于一身，當(dāng)年才八歲，冰雪聰明，若是能夠長大，想來會長成醉辛神君和沉霞仙子一樣的天人之姿?！?/br>
    “沉霞仙子去世后，醉辛神君只剩下女兒這一個念想，自然將她愛若珍寶，吃飯讀書、修煉照料都由醉辛神君親力親為，那時月神雖然還是謙謙溫和，臉上卻已有厭世之態(tài)，唯有見到女兒才有笑意。”

    “醉辛神君幾乎將女兒系在腰帶上，可以說去哪里都帶著，形影不離……唯有一個地方帶不去。”

    “當(dāng)時世間未平，月神還要上戰(zhàn)場，戰(zhàn)場太過兇險，愛妻又死在戰(zhàn)場上，月神自然不會讓小女孩涉足。所以他每回上戰(zhàn)場，都會給女兒一個窄管極細(xì)的小水鐘，讓月珠在月宮里等，告訴她壺里的水漏完之前，父親就會回來?！?/br>
    “結(jié)果有一回，月神照例出征，小女兒抱著水鐘在月宮里等，等到水快要漏完的時候，她興奮地跑到月宮前面等父親。但是那天月神苦戰(zhàn)，比預(yù)計得晚歸了許多，等他匆匆回到月宮，才發(fā)現(xiàn)月珠在水漏完后許久都等不到父親，就跑離了月宮去找他，不慎跌入玄冰池。醉辛神君不顧自己一身傷，發(fā)瘋似的將女兒撈了上來，月珠當(dāng)時還有一口氣在，可是泡在玄冰池中許久，寒煞深深侵體，尋遍醫(yī)仙未能治愈，被寒氣折磨多日，沒多久還是病死了?！?/br>
    玄武神君哀道：“月珠從玄冰池里撈上來的時候，懷里還抱著那個水鐘不肯松手呢。月珠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的情況我們不得而知，但月神從那以后就有些變了，他在人前說話還是溫和，可是卻明顯沉默寡言，不再吹簫了，也變得不喜歡回月宮。”

    玄武說：“早在月神失蹤以前，他就常常外出，不再留在月宮了，短則三五年，長則三四百年。我記得玉兔族很早就在輔佐月神了，玉兔們起先還很著急地找一找，后來就習(xí)慣了，總覺得月神過個幾百年什么時候就會回來，就一日日等。結(jié)果某一回，月神就一去未返，所以他到底真正是何時失蹤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們也不得而知。月亮從某日起，也就變成了今日這般?！?/br>
    月珠雖是月神之女，但她年紀(jì)太小，又沒有什么戰(zhàn)績建樹，年代如此久遠(yuǎn)，自然逐漸被人淡忘。

    玄武神君最后幾句話，明顯是在回答對此事全不知情的雪梨。

    這些情況玉兔族知道，聽到玄武神君這么說，玉兔族公主就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月宮里月神的東西我們都沒有動的，先祖說月神大人說不定什么時候還會回來?！?/br>
    子嵐對這些知道的也不多，因此從頭到尾都很認(rèn)真聽，但在聽到玄武神君說“月神的女兒被寒煞侵體”的時候，他不免頓了一下。

    子嵐遲疑地問道：“神君，你說月神之女月珠墜入玄冰池，難不成她得的病是……？”

    玄武神君本來沒想特意強調(diào)這個方面，但見子嵐聽出來了，也沒有藏著，便對他點了下頭，肯定他道：“不錯，月珠的病就與子嵐少主之前一般……是寒病?！?/br>
    雪梨聽的時候也覺得像寒病，她對這樣的小女孩不免心生憐惜。

    雪梨難過地問道：“當(dāng)時月神沒有求助姨母嗎？姨母她還幫不上忙嗎？”

    雪梨情急之下沒有注意稱呼，但玄武神君也聽得出來他說得是韶音仙子。

    玄武神君搖搖頭道：“韶音仙子的確醫(yī)術(shù)高明，若是韶音仙子在或許有救……不過韶音仙子仙齡才八千歲，這是上古以前的事，月珠出事時，韶音仙子還是凡間雪山之巔一朵沒有靈識的冰蓮呢?！?/br>
    第105章

    說完這一樁當(dāng)年的慘事，玄武神君的記憶仿佛也跟著回溯，回到了當(dāng)年的遠(yuǎn)古，想到月神的經(jīng)歷，仍是不禁嘆息、唏噓。

    他回想起月神醉辛天人的相貌，清朗高潔的品行。

    盡管子嵐描述的那人種種特征都很像是醉辛，但玄武神君仍不覺得那個一定是月神。

    他道：“月神的確是有一把守云簫，也的確是用簫中劍，但用這種玉簫的人凡間天上也不止他一人，只是我總最先想起他罷了。若是僅憑這一點就斷定那個云中人就是月神，我仍覺得過于武斷，大家也不用太當(dāng)真，總往這個方向想?！?/br>
    玉簫雖然是個標(biāo)志性的特征，可是當(dāng)年見過月神、模仿月神，或本身就喜歡的仙人修士也不在少數(shù)，光是這么轉(zhuǎn)瞬間的功夫，玄武神君腦海中就又浮現(xiàn)出好幾個別的用玉簫的名字。

    雖然這些人都是天上神仙，大多不可能和這件事有關(guān)，可也能證明佩戴玉簫的并非是唯一。

    算起來，這么多年過去，如今仙界還曾真正親眼見過月神那把玉簫的人，也已寥寥可數(shù)了。

    玄武神君哀嘆半晌。

    玄武神君說的話大家也都明白。

    子嵐在云間看到的那個cao縱黑霧的人，盡管外貌和裝束的描述上很像月神，可是性情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月神畢竟是好幾千年前的人了，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世間，距今都已有七八千年，若是冒然下結(jié)論，也是對先人人格的冒犯，只能先記下做個參考，還得考慮其他的可能性。

    眾神仙商議了許久，等玄武神君將他用仙氣展示在金殿中的星空明月幻象收了，往外一看，才發(fā)現(xiàn)窗外也早已明月高懸，天色早已暗了。

    狼王便道：“那么今日就到這里吧。此等大事，下結(jié)論也不急于一時，請諸位在狼宮暫且歇息，剩下的內(nèi)容下回再繼續(xù)討論。”

    掌星會上要解決的都是積攢了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大事，本就不可能一日解決，更何況如今公開了雪梨九尾狐的身份，還新添了月神的事，可謂是難題一樁接一樁。

    眾神不知不覺議事了一整天，實在有很多內(nèi)容要消化，精力多少有些不濟。

    沒有人反對狼王的提議，起身告辭后，便各自散去了。

    雪梨是第一次參加掌星會，站起來的時候還有暈乎乎的，她全程精神繃得很緊，直到狼王宣布結(jié)束，才長舒了一口氣，知道告一段落了。

    不過饒是如此，她的腦海中還是長長久久地被月神的事占據(jù)。

    那位月神……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子嵐看到的那個cao縱黑霧的男子，真的就是月神嗎？

    端正跪坐在席位后面這么久不動，雪梨起身時才發(fā)覺腿早就麻得厲害，好不容易才撐住，又注意到好多人在看她，不免微微熱了臉，偷偷撥了好幾次碎發(fā)。

    今日公布了雪梨是九尾狐的事，盡管后面談了許多別的，但雪梨還是能夠感覺到她是整個掌星會中最引人矚目的。她代表的神獸族只有她一個人，本就十分扎眼，雪梨時常能發(fā)現(xiàn)許多目光或驚奇、或詫異地落在她身上。

    雪梨不好意思得很，起身后就下意識左顧四盼地去找子嵐。

    她目前和子嵐住得很近，兩個人可以一起回去。

    雪梨沒一會兒就看見子嵐佇立在原處等她，雪梨無意識地露出了笑臉，忙走過去道：“久等啦?！?/br>
    子嵐注意到雪梨行走上有點異樣，擔(dān)心地扶住她，問道：“沒事？”

    “嗯？”

    “正坐這么長時間不動，你是不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雪梨看著子嵐安靜凝視自己的臉，沒料到連這么一點小細(xì)節(jié)都讓他注意到了，有點難為情地?fù)u頭道：“還好，只是有點腿麻，等休息一會兒就好了?！?/br>
    子嵐看著雪梨白凈羞澀的面龐，心里覺得心疼，若是這里人少一些就好了，他就可以直接將她抱回去了，或者也可以兩個人都化成原形，他把雪梨叼回去。

    但這周圍來來往往的神君仙官還有許多，過來接引的狼官亦陸續(xù)來了。

    子嵐只得暫時忍耐，但還是不動聲色地扶住雪梨，讓雪梨能把大半力道依靠在他身上，兩人小步小步地往回挪。

    等走到人稍微少一些的地方，子嵐覺得這里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含蓄地問道：“你腳還麻嗎？”

    “嗯？”

    只是壓麻的腿，只要走幾步休息一下就好了，雪梨早在中途就恢復(fù)正常了。

    不過聽到子嵐問自己這個，雪梨沒有多想，單純覺得他是關(guān)心自己，十分開心，歡快道：“不麻啦，剛剛走了幾步就不麻了！”

    說著，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雪梨當(dāng)場原地蹦跶了兩下，看起來果然非常輕快。

    子嵐：“……”

    子嵐道：“……噢，那就好。”

    雪梨不知怎么的，覺得子嵐看起來好像十分失望沮喪的樣子，似乎一下子變得沒精打采的。

    子嵐停頓片刻，方才接著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們兩人本就住得近，雪梨就住在子嵐的少主仙宮的一個側(cè)殿里，盡管讓子嵐多送她幾步有點羞澀，但雪梨沒有反對，小幅度地點點頭，便跟著走了。

    另一邊，舉行掌星會的金殿外。

    其他人都散去了，唯有玄武神君還久久佇立不動，望著天邊略有斑駁的明月，惆悵地輕輕嘆息一聲。

    同時，雉鳥族公主、燕族公主和玉兔族公主三人相攜離開金殿，都已經(jīng)快要走到客殿、離舉辦掌星會的金殿老遠(yuǎn)了，玉兔族公主還是忍不住往雪梨離開的方向頻頻回頭，看得雉鳥族公主一陣懊惱的白眼。

    直到確認(rèn)完全瞧不見雪梨仙子的身影了，玉兔族公主才終于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這一夜，人人各自有夢。

    ……

    次日清晨，雉鳥公主梳妝打扮之后，就和到狼境后的這幾天一樣去找玉兔公主，但走到門前，她才發(fā)覺異樣。

    玉兔公主自律嚴(yán)謹(jǐn)，素日里很早就會起來練琴，通常房門打開，屋內(nèi)也會有音樂聲。

    然而今日玉兔族公主的住處卻房門緊閉，毫無聲響。

    雉鳥公主覺得疑惑，就敲她的門道：“小兔子meimei，你在做什么？你醒了嗎？”

    只聽門內(nèi)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氖罪椔曧?，然后是玉兔公主的聲音道：“來了！對不起，雉鳥jiejie，我今日重新挑選衣裳首飾梳妝打扮，耽擱得遲了?！?/br>
    雉鳥公主聽到她重新挑選衣飾，再想到昨日之事，心里便“咯噔”一聲。

    誰知下一刻，玉兔公主已經(jīng)打開了門扉，從屋中走了出來。雉鳥族公主看到她的模樣，只覺得眼前一晃，然后當(dāng)場便呆在原地。

    只見玉兔公主換了一身層層疊疊輕紗云裳，完全換了平日的發(fā)飾，簪上白玉簪，耳下吊月環(huán)墜。

    雖然許多方面還是略有不同的，但這活脫脫就是玉兔公主在衣衫首飾選擇余地不大的情況下，盡可能地模仿了雪梨仙子昨日的裝束發(fā)型，雉鳥族公主乍一晃眼，還以為是雪梨仙子將自己的衣裳換給小兔子meimei了。

    玉兔公主還無比欣喜期待地道：“怎么樣？我這樣穿好看嗎？”

    雉鳥公主：“……”

    玉兔族公主開心地摸著自己的玉簪和裙擺，自己好像極為滿意的樣子。

    雉鳥公主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呆滯了半晌，才艱難地道：“你一大早就穿得如此隆重，是打算到哪里去嗎？”

    玉兔族公主大方地頷首，溫柔期待地道：“自是去拜訪雪梨仙子?！?/br>
    她說：“子嵐少主痊愈，狼后大人又公開了雪梨仙子的身份，我想雪梨仙子那邊應(yīng)該可以去拜訪了，我想去試試?！?/br>
    話完，玉兔公主又不禁帶點羞澀地問：“你說雪梨仙子會覺得我的打扮如何？她會覺得不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