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不過好在她也并沒拿腔拿調(diào),倒是主動同我握手。 落座后第一句話,便是很自來熟的一句:“柏醫(yī)生嗎?好巧啊,我們名字好像。” 我不由一怔。 抬眼看她時,福至心靈般,升騰出某種不祥的預(yù)感。 “您叫……” “我叫白倩瑤,”她說,也笑,“柏醫(yī)生,嗯……我朋友正好前兩天才打電話,跟我說要多和醫(yī)生聊一聊,正好今天我來這里找個人,聽見你男朋友在外頭介紹你名字,給我嚇一跳,哈哈。不過剛好,要不就我們聊聊吧?!?/br> 頓了頓,還沒等我回答,她復(fù)又補(bǔ)充:“雖然我說的話其實(shí)也沒什么需要保密的啦,但是最好還是不要跟別人提起,這樣吧,我多給一些錢,一小時一萬塊,你覺得可以嗎?”她笑了笑,指尖抵住唇角,輕敲兩下,“反正,這些話最好還是只有我們知道就好了?!?/br> …… 說來也怪,其實(shí)比起程忱,白倩瑤的性格分明要來得外向和樂觀許多,在和我的聊天里,她也并沒有藏私,許多次說到真心話而泫然有淚。 但是直至為期一周的心理咨詢結(jié)束,我依然覺得自己和她之間始終隔著一層厚厚的隔閡,總無法抹除。 不僅是因?yàn)樗募沂啦凰?,或許也因?yàn)椋强此崎_朗大方的外表之下,總藏著無數(shù)未能走出的陰影和不能坦蕩面對的過去,所以,比起平等的聊天和勸解或是成為真心朋友,從始至終,我能做的,其實(shí)只有如實(shí)地記下一切,然后聽她說話,看她落淚罷了。 畢竟,但凡跟她聊過天,或許也就能明白:她的朋友圈子也好,她愿意開放容納的人心也罷,早已久久停留在了她最苦痛也最燦爛的十九歲以前。 從那以后的十三年,僅僅只是皮囊的蛻變,而她從未走出去過半分半毫。 正是因?yàn)榭赐噶诉@一切,所以,我對她固然有同情,甚至因?yàn)樵缭鐝牧硪粋€人口中聽到了不同版本的故事,而偶爾能夠小小開解她兩句,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說來也是慚愧,我這個心理醫(yī)生并不盡職,收錢都收得于心有愧,只得在送別她的那一天,問了她一句——也是最后想要送她的一句話。 “白小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的能和宋致寧在一起,就在十九歲那年,現(xiàn)在的你們會是什么樣子?” 她剛剛哭了一遭,眼睛腫成核桃,還沒來得及擦干凈眼淚,便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打得措手不及,顯然也愣了一愣。 半晌,方才應(yīng)聲說:“沒有,我知道人生是沒有如果的。” 這顯然是句敷衍人的謊話。 我沒再繼續(xù)往下問,只上前去,輕輕握住她的手,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既然知道沒有結(jié)果,所以,其實(shí)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小姐。只要你不把別人當(dāng)做你的浮木,你明明可以救你自己的,不是嗎?” 她的眼神倏然一動,仿佛瞬間被戳穿了所思所想,流露出些許慌張。 “我……” “你知道怎么才能讓你身邊的人放心,為什么不對自己好一點(diǎn)呢,白小姐。” 而我只是輕嘆。 是了,我不敢說自己是最懂白倩瑤,或是最懂宋致寧的人,可這世間陰差陽錯,機(jī)緣巧合,我又的確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有幸聽完了他們所有的故事,而最終能嘆一句“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的人。 我知道白倩瑤從七歲那年母親的凄慘離世,便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給自己戴上一層小丑的偽裝,讓冷落的家庭重新變得熱鬧,可這種習(xí)慣也讓她長期在學(xué)校遭受著不堪忍受的白眼,所以后來,為了擺脫這份難堪,才不惜用徹底傷害身體的方式來獲得蛻變,希望借此獲得心儀少年的喜歡——她明明也很清楚宋達(dá)的言下之意,卻說服自己先入為主地認(rèn)為,她和宋致寧之間隔著的只是皮囊,一進(jìn)再進(jìn),看似走了九十九步,實(shí)則只走了最輕的那一步。 因?yàn)?,沒人比她更清楚,哪怕她是個胖子的時候,宋致寧明明也從未看輕過她,相反,正是她離開了“胖子”的舒適圈,他們之間才再沒有了安全的距離,被宋母牽線在一塊,給了宋致寧無比的壓力; 我也知道,哪怕宋致寧看破了這層偽裝,依舊向她伸出了手,無論是七歲,十七歲,還是二十七歲,無論何時,在他的能力范圍內(nèi),總試圖用他手上業(yè)已微薄的力量,拽她從泥濘中出來,也曾經(jīng)為她鋪開一條通往截然不同人生的道路。 他能做的不多,可也曾庇佑她于殘破的命運(yùn),讓她遠(yuǎn)離孤獨(dú),告誡她永遠(yuǎn)不要放低身價,那些掙扎于她而言是掙扎,與他而言,字字句句,難道又不戳心嗎? 我知道這一切。 所以也很清楚,當(dāng)年宋致寧的善良,始終來源于最初那一面的同情,對她的憐憫和感激,也最終如人所愿又不如人所愿的,終結(jié)于她最奢望而最后逼退他的,那份喜歡和愛。 他曾愛過她,是十九歲的時候能付出的全部。 正是因?yàn)槿绱耍鳛楫?dāng)事人而同樣清楚這一切的白倩瑤,才會不惜浪費(fèi)了宋致寧這么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背棄了她在美國的事業(yè),反倒重新跳進(jìn)泥潭,用一種近乎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希望他再一次伸出手,就像當(dāng)年那樣—— 可是,十九歲那年的一語成箴竟是那樣決絕。 宋致寧還是那個宋致寧,無處可依,如他所說; 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小胖子”,本可以去追求比他更好的人,實(shí)現(xiàn)更燦爛的人生,無需他的幫助,亦如他所說。 他們之間,早已經(jīng)沒有了少年時互相扶持的那些連接,也就與世俗男女一般,只剩下了選與不選。 他看透了,所以不選。 她看透卻不愿意相信,所以逼著他選。 “你不能自己感動自己,然后讓所有人都依照你的想法愛你,”而我能做的,只有最后送給她一句提醒,“白小姐,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你幸福,你卻總認(rèn)為那不是你的幸福,是不是偶爾你也要問問自己,是誰錯了,是誰走了強(qiáng)人所難的路?” “……” 我原以為我那時的勸告可以有哪怕半點(diǎn)的作用,勸阻她及時回頭,哪怕不能勸她回頭,至少讓她幡然醒悟,稍微延緩她走向自我毀滅道路的速度。 卻沒想到,那會是我見白倩瑤的最后一面。 那之后很久,我總想起她最后看我那一眼。 決絕又冷靜,無情又平和。 有笑,也有淚。 她說:“可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我不想為別人而活。不試試,怎么知道結(jié)果?” “哪怕這份愛傷害了很多人嗎?很多愛你的人?” “對。” “哪怕你會因此而死嗎?” “……對。” ——不死不休的自私鬼。 沒法勸,也沒法同情,更沒法可憐。 我只是覺得遺憾,當(dāng)我所知道的,所有人都在為她殷切的付出,希望她燦爛自在活在沒有少年時陰影的天空下,任她摘取世間曼妙的果實(shí)的時候,她卻從沒有發(fā)自真心的珍惜過,被愛的孩子,才能隨便奢侈地?fù)]霍著愛。 她可以隨便拋棄的,卻是像我這樣出生平凡的普通人,那樣羨慕、那樣渴求、那樣仰望的人生啊。 的確,她可以在能回頭的時候卻不回頭,用死來在所有人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年華。 我想這或許能夠傳為執(zhí)著愛情的佳話,也讓宋致寧一生都不得不永遠(yuǎn)記得她,可我如果我是她的朋友,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會原諒這么自私的她。 但我并不曾真的討厭過她,甚至可憐她,所以我選擇為她隱瞞。 然后擦去眼角,那顆唯獨(dú)為她流下的眼淚。 那是本不必被提起的眼淚。 那天過后,我很快把和白倩瑤的聊天記錄藏在了柜子的最深處,從此后都沒再打開。 畢竟死死活活,人世依舊如昨,與我而言,收錢辦事是職業(yè)道德,我能做的,只有永遠(yuǎn)永遠(yuǎn)保守所有我聽到的秘密。 包括對程忱,我也從來沒有透露過半句,有關(guān)于過去在醫(yī)院,宋致寧對我說的所有掏心窩子的話,更別提白倩瑤那一字一句、口口聲聲的昔日情誼了。 這些話我藏了大半輩子。 一直到三十五年后,我和老三結(jié)婚三十周年,環(huán)游世界一周旅游回來,早已去醫(yī)院走過一遭的兒子告訴我說,宋叔叔已經(jīng)罹患肺癌,而纏綿病榻多月,只得又匆匆趕到醫(yī)院去探望宋致寧那天,才得以又一次回憶起來。 我明白,那將是故事的終點(diǎn)了。 = 我和老三老胳膊老腿經(jīng)不起跋涉,好不容易剛走進(jìn)醫(yī)院,便迎面撞到從香港飛來的大鐘太太——也是我和程忱共同的朋友,陳昭,她大概是專程趕來,行色匆匆,若不是我及時喊了一句,險些便沒注意到我。 瞧見她被一兒一女?dāng)v扶著仍搖晃的腳步,難掩哭得通紅的眼,我心中已經(jīng)隱隱約約有了某種有關(guān)于生老病死的預(yù)兆。 這么多年的好友,從有些畏懼又覺得他高高在上的闊少,到保守秘密的商業(yè)伙伴,到承蒙程忱在其中寬容搭橋而成為的朋友,終究還是走到了先我們一步離開的時候。 但是出乎意料,病房里,宋致寧的狀態(tài)倒是很好。 雖然他因?yàn)榛煹艄饬祟^發(fā),不得不戴著一只針織帽來維持“帥老頭”的底氣,整個人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兩頰都凹陷下去,但是有有程忱一直陪護(hù)著他,一天三頓不帶停的做著營養(yǎng)餐,耐心地給他湯湯水水都喂下去,所以精氣神倒還爽利著。 瞧見我們這群老朋友來,還頗有耐心地聊了大半個小時。 程忱一直在旁邊看書,偶爾搭上兩句話,不算活躍。 可他那瘦得經(jīng)脈畢露的手,總緊緊攥著她的。 程忱被他鬧得翻書都不利索,便忍不住伸手去拍他的手背,“致寧?!?/br> “嗯。” 他很無辜地應(yīng)一句,又指指自己手背上諸多未消的針孔。 “天天打針,桑桑,可疼了?!?/br> 年紀(jì)一大,反倒像是孩子似的,程忱一向拿他沒辦法,嘆了口氣,只能任他去。 他便這么輕而易舉的開心起來。 這期間,我和宋致寧始終沒有單獨(dú)說過話,直至老三因?yàn)槲壹遗畠旱囊煌娫挶唤谐鲩T,程忱也拐到外頭洗手間那去涮洗食盒,他才一改方才的隨性健談,只沉默著,交給了我一把銀行保險箱鑰匙。 看得出來是白色,但是因?yàn)樯狭四隁q,外表都有些斑駁。 我問他:“這鑰匙給我干什么?” 他說:“我這輩子不會開了,但總覺得,讓它一輩子不見天日,不好。” 至于為什么交給我—— 老三從外頭探進(jìn)頭來,滿臉為難地喊我:“柏茜唷,女兒說咱外孫發(fā)燒給送醫(yī)院了,你說,這要不等下就去看看?” 我看了看掌心的鑰匙,抬眼,又看向他,“好,待會兒就去吧?!?/br>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見宋致寧。 離開病房時,原本以為見慣生死的我,竟然一直在哭,忍不住的抽噎,我說不明白為什么,可是眼淚來得又急又兇,分明是這么大的人了,我卻幾乎沒能控制住情緒,鬧得老三這小老頭急得不行,一個勁地哄我說是不是太辛苦了、要不就不去看外孫了之類的渾話。 我沒法跟他解釋那些,只是匆匆?guī)е€匙去了趟銀行。 銀行的負(fù)責(zé)人幫我打開那塵封了三十多年的保險箱,里頭空蕩蕩的,唯獨(dú)一塊潔白手帕的中央,躺著一顆紐扣。 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 少年時,校園里總傳著這樣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說這紐扣對著心臟的位置,給了誰,就把心給了誰。 多好笑啊,誰會相信這種俗透了的傳說? 可我還是攥緊那顆紐扣,在銀行工作人員和老三詫異的注視下,終于嚎啕大哭。 我在哭誰? 哭宋致寧,哭程忱,還是哭早已辭世多年的白倩瑤?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