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他甚至還秉持著工作時一目十行的高效率。 紙頁的邊角被過分大力的動作捏出皺痕,翻動的聲音格外刺耳。 視線掃過之處,協(xié)議書上相關(guān)的個人信息,大多已經(jīng)絲毫不差的填好,剩下財產(chǎn)和債務(wù)方面不太明確的數(shù)字,就乖乖停筆—— 個屁。 最后確定離婚的簽名倒是行云流水般恣意,“卓青”兩個字,一筆彎鉤,彎到紙頁底端。 “怎么樣?”她注意到他翻到最后一頁,從旁探問:“你覺得,這份協(xié)議還可以接受嗎?如果細(xì)節(jié)方面不滿意,我再找律師跟你那邊好好談?!?/br> 紀(jì)司予聽在耳中,只得竭力控制著臉上的表情。 手指抵住額角,不住揉按著太陽xue,反反復(fù)復(fù),試圖平息心底幾近要沸騰的情緒。 “財產(chǎn)分配那塊,我尊重你的意見,所以特意讓律師不要做過分的干預(yù)。” “還有債務(wù),債務(wù)的話,我這邊是沒有的,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代表紀(jì)氏做大型的擔(dān)保,或者有一些別的債務(wù)形式,不太確定,就留給你的律師團(tuán)隊去處理,這樣可以嗎?” 旁人看來只懂吃喝玩樂做花瓶的紀(jì)四太太,此刻瞧著,竟比商場上無往而不利的那位更冷靜,更理性,也更直白。 而紀(jì)司予始終無話。 不是不想說,而是有那么一瞬間,他幾近是失聲的狀態(tài)。 多年未曾嘗試過的哽塞感,令他不敢輕易發(fā)出聲音,仿佛隨便一句話,就能把他多年的自持冷靜一朝蠶食殆盡。 狂躁,憤怒,恐懼,不安,茫然。 自詡冷情冷性,對待這世間萬物向來缺乏共情心的人,何嘗體驗過這種幾乎控制不住脾氣,只想拍案而起的沖動—— “……!” 不住深呼吸過后。 牙關(guān)緊咬,筋骨緊繃到不住發(fā)顫的右手,終于才能控制著力度,將那文件放下。 “先不說這個,”他轉(zhuǎn)而摸起竹筷,給卓青碗里夾了一塊鴨rou,“吃飯吧,先吃飯?!?/br> “好,”卓青倒也沒窮追不舍,“我吃飽了,你再吃點吧,吃完了我們再談?!?/br> “再做一個菜吧?!?/br> “……好。” 那文件就默默躺在餐桌一邊,被刻意忽視的男主人,當(dāng)作無聲又諷刺的背景板。 紀(jì)司予夾菜,埋頭吃飯,細(xì)嚼慢咽。 一頓尋常的晚餐,熱了又冷,時不時添上份新菜,似乎就能這樣吃到天荒地老。 到最后,他幾乎只是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咀嚼和吞咽的動作。 ——可事情到底,為什么,怎么會,發(fā)展到眼前這個地步呢? 少年早慧如他,試圖把握最后的時間,窮盡思慮,也終究想不明白這個中的緣由。 他明明盡力把阿青保護(hù)得很好。 維系她的天真和虛榮,庇佑她生命里的顛沛與動蕩,把她放在世上最安全的玻璃罩里,讓玫瑰花永遠(yuǎn)不會枯萎。 因為那里風(fēng)雨不侵,陽光溫柔。 因為在普羅大眾尚且為溫飽和平庸的升遷之道奔走匆忙時,身居高處,她只需要活得光鮮亮麗,便能一路迎風(fēng)開道、扶搖而上,成就無數(shù)人眼中妒羨不已的紀(jì)家四太。 所以,阿青本該快樂的啊。 這場婚姻,沒有利益置換,沒有勾心斗角,沒有豪門紛爭,為什么阿青不快樂? 他想不明白,只能一直努力又努力地吃著她親手布置的鴻門宴,這頓本該溫馨的晚飯。 可不知吃了多少,不知吃了多久。 他本就是少食的人,吃到最后,胃里漲得發(fā)痛,幾乎每下一口,便招致來一頓翻江倒海的反胃感,那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依舊哽在喉口,不上不下。 喉間被熱湯灼燙的痛感仍在。 他看著面前無比熟悉的臉,卻只剩一句沙啞難辨的:“……阿青,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要走到這一步?!?/br> 真到要說出口的時候,問的已經(jīng)不是原因,只是結(jié)果。 卓青愣了一瞬,很快回過神來,溫聲應(yīng)他:“是啊。” 她說:“我也沒有想過?!?/br> 離婚協(xié)議書一式兩份,說話間,她亦從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完整的文件。 此刻垂眼掃過,分明字字句句都核對過無數(shù)遍,卻依舊有種無解的陌生感。 沒有劍拔弩張,更沒有撕破臉的面目全非。 她只是很平靜的回憶著:“我不像你那么聰明,司予,以前的事,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但也記得,剛嫁給你那時候,我其實滿心念著的,都是能夠跟你長長久久,白頭到老。別人怎么說不重要,可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想把最好的給你,想努力變成一個配得上的人,事實上,我也這么去做了。” 【四太,julia老師的瑜伽課是周一晚上,插花和茶藝課在周四上午,紅酒品鑒課排在周五下午,周末林太太……對,就是大宇娛樂的林太,邀請您去參加旗下的電影發(fā)布會晚宴——您忘了,之前我們有注資過電影制作的?!?/br> 【太太,營養(yǎng)師看過您這一周的菜單,特意叮囑了說碳水化合物的攝入有點過高,建議您用粗糧代替之前的雜糧米飯,這樣能保證您在下周三的酒會之前,減重到42kg?!?/br> 【您之前預(yù)約了erik路的晚禮服高級定制,工作室那邊讓我來確認(rèn)一下,下周二您有沒有時間飛到巴黎?】 纖細(xì)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紙頁邊角。 “最早真的很煩,我沒有想過,站姿、坐姿、敬酒和社交的時候要說的‘黑話’……林林總總的規(guī)矩有那么多,就連倒個紅酒,說句口語,他們也能看出來誰是土包子,誰是真的千金小姐。我心里沒底,所以過得小心翼翼,跟她們相處的時候,只覺得自己不像是個人,有時候,像是一條搖尾巴的狗,有時候,是一只見人就咬的兔子……偏偏還咬不死人,只能就裝裝樣子,扮個柔弱,裝到最后,我差點連自己也騙過去了,真的以為自己是一條狗,一只兔子,能做個乖巧又聽話的畜生,倒成了我這輩子的驕傲?!?/br> “……我知道你很辛苦,阿青,所以,”紀(jì)司予的嗓子像是鈍了的刀刃,沉而低?。骸八晕覀兺叩牡胤阶?,站得越高,別人就不會,也不敢去挑錯。我這幾年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有一天你在紀(jì)家可以做你自己,我們只是需要時間,一點時間?!?/br> “是啊,”卓青笑了笑,“要往上走,堵住悠悠眾口嘛,你也好,我也好,我們之間沒有人是輕松的?!?/br> 她的話中理解,仿佛讓他抓到那一瞬間的喘息之機(jī),腦海中清晰的整理出無數(shù)句足以說服對方的后話,分成planabc,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到不講緣由的苦rou計—— 可臉上勉力提起的笑還未及動人。 下一秒,便迅速在她的后話中盡數(shù)垮塌。 女聲平和溫柔,響在耳邊。 “可是,不輕松的、活得那么辛苦的人多得是,為什么我們活得格外痛苦呢?!?/br> 他膠著于那協(xié)議書上的視線倏然回轉(zhuǎn)。 四目相對,愕然與暢達(dá)。 “我知道你很驚訝,”她甚至笑了笑:“因為,我看起來一定過得還不錯吧,很多人都羨慕我過上有錢人的生活,吃穿用度,每一樣,哪怕是為了紀(jì)家的臉面,都從來沒有少過我的。所以我沒法去說,我在紀(jì)家的每一天都很痛苦,說出來別人會笑,更不會理解——包括你,司予,你也不會理解。” “你已經(jīng)過慣了紀(jì)家的生活,又把你以為好的都給了我,我甚至沒有任何理由去指責(zé)你,也應(yīng)該回報你,可是回頭想想,這真的是愛嗎?” “……不是愛,那是什么?” “是依賴吧,”卓青答得平靜,“這么多年,你都還沒有從小時候那種無助的困境里走出來。說到底,你想要的,只是陪著你的小護(hù)士,理解你的小護(hù)士,不是我,” 那個在你苦痛人生中,觸碰過你傷口,維護(hù)過你自尊的人。 在你沒了父母,被所有人當(dāng)做怪物的時候,站在你身前張開雙臂保護(hù)的人。 太過早熟的少年,總把共沉淪當(dāng)做別無選擇的愛。 唯有被蒙在鼓里,被美夢包圍的人,才真的以為自己是被深深喜歡著,曾無法無天,又心甘情愿地付出,很多很多年。 紀(jì)司予眼神微動:“……” “我從沒有拯救過你,你從來沒有走出過那段時期的自己,所以,才會那么拼命地,想要把我留在身邊——把小護(hù)士留在身邊,”而她說得坦然,乃至殘忍:“至于誰來扮演小護(hù)士這個角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卓青還是卓珺,是姓白、姓宋還是姓別的什么,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心甘情愿的愛你,永遠(yuǎn)也不離開你,對不對?” 她明明都看透了啊。 就像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里,她睜著空蕩無神的眼睛,借著依稀的月光,看著睡在身旁的枕邊人。 哪怕在夢里,他依舊下意識向她靠近,貼近她的頸窩,摟住她腰肢。也只有在她身邊的時候,他才能放下一切防備,安心得像個孩子。 這是愛嗎? 從前她以為他愛她。 所以向她分享一切,從不發(fā)怒,從無半點埋怨,從來遷就,從來寬容。 宋嫂說她【幸運】,因為施以小恩,被還以大報,只是機(jī)緣。 她以為那是對自己不屑的諷刺,也曾怒上心頭,大斥對方不知尊卑。 因為紀(jì)司予愛她,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不愛,為什么甘愿冒大不韙也要娶她,不愛,為什么哪怕吵架,依舊為她供給最好的生活,為她鋪好后路,為她撐腰? 就連那些聞風(fēng)而至、心存妒忌的鶯鶯燕燕,可以說紀(jì)四太太名不副實,說她德不配位,卻也從沒有人敢說,紀(jì)司予不夠愛她。 她就是因為那份愛才咬牙走到今天。 可當(dāng)一切血淋淋的真相擺在面前,卻也只能可笑的,自己問自己:呆在這偌大紀(jì)家的卓青,究竟是一個擺設(shè),一個紀(jì)念,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連宋嫂都看清了這一切,唯獨她還篤定地將自己蒙在鼓里,自以為是的感天動地。 所以啊,說來好笑,如果說真的要說誰輸。 全盤皆輸?shù)娜?,或許只有十八歲那年,雨中踮起腳尖,曾經(jīng)真摯的、懷揣著最深切的、被打動的愛意親吻心上人的阿青。 她曾毫無保留的愛過,在最一無所有的年紀(jì)動心。 卓青閉上眼。 滿面熱淚,幾乎灼痛得她口不擇言。 可她這次至少不用掩飾,不用惺惺作態(tài)。 哭就哭吧,鼻涕眼淚一把流,也只哭這一次了。 她探手,把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重新攥到指間,重新遞到紀(jì)司予面前。 哪怕哽咽,可該說的話,在心底排練過成千上萬次的話,終于也把一切收束得體面。 “你給了我很多很多,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珍惜過,所以真的很感謝你,司予,所以哪怕我知道你騙過我,我的第一反應(yīng)也不是去責(zé)怪你。不怪你,真的,這些年,我得到了太多本來不該屬于我的東西,我本來應(yīng)該感謝你?!?/br> 她說:“走到這一步,錯不在你,也不在我,歸根結(jié)底,只是我真的不適合?!?/br> 長在泥巴地里野蠻生長的荊棘花,瞧著光鮮,卻也孤劣,養(yǎng)的再好,也不會平白長出一枝玫瑰。 就像披著卓青皮囊的聶青,把自己逼得再久,再狠,再極端,也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紀(jì)四太太。 哪怕那條路上可登天,可以無視一切流言蜚語,可以擁有人所不能有的財富,享受無數(shù)人的俯首帖耳,畢恭畢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