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趕緊按住酒壺，連聲道：“不喝了，不喝了！”

    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她，“喝多了會(huì)難受的，乖，不喝了好不好？”

    她的眼神明顯是“不好”，皇帝被她無聲靜看地招架不住，只得慢慢松開手道：“就一杯，最后一杯……”

    因怕她自己一杯杯續(xù)個(gè)沒完，皇帝手執(zhí)酒壺壺柄，親自給她斟上，口中叨喃：“就一杯啊，一杯不能再多了……”

    他給她倒了淺淺一杯酒，她素手執(zhí)杯，卻并不急著飲下，只是靜靜望著杯中清澈的酒液，忽地輕笑一聲，“我第一次喝酒，就醉得徹底，那是還在琴川家中的時(shí)候，見回回用膳，父親總會(huì)喝上數(shù)杯，哥哥也會(huì)跟飲半盅，瞧著好喝得很，卻都不讓我喝，撒嬌亦無用的，心中又是不快又是好奇，遂趁一日父親不在家中，偷偷抱了他的藏酒，想要躲起來嘗一嘗，可就像捉迷藏時(shí)，總能被哥哥找到一樣，我很快就被哥哥發(fā)現(xiàn)了，哥哥經(jīng)不住我的央求，給我倒了小小一杯，原意是讓我嘗幾滴就好，可我卻像喝水一樣，一氣喝干了，把哥哥都給嚇到了……”

    皇帝看她說著說著，像個(gè)同人悄悄分享小秘密的小孩子、眉眼彎彎地促狹笑了起來，也跟著彎起唇角，又聽她道：“然后……我就醉了……醉的感覺真不好啊，暈暈乎乎，天旋地轉(zhuǎn)，連近在咫尺的哥哥，都看不清楚，沒多久，就昏睡過去了……”

    她彎起的眉眼，隨著漸低的話語，又慢慢平復(fù)下去，仍似之前眉若春山、眸若秋水，但沒了那晶晶亮的笑意，這春山秋水，便似是清冷的、疏離的，皇帝望著她抬眼看來，手握玉杯，澄靜看著他道：“我沒醉，我還看得清你是誰，元弘，你是元弘。”

    “元弘”這兩個(gè)字，這天下也只她一人，會(huì)如此說出口來稱呼他了，皇帝看她將那淺淺一杯飲盡，立奪了她手中空杯擱下，擁著她道：“好了，最后一杯也喝完了，你該休息了……”

    他擁帶著她要往里走，卻又被她掙開，“我沒醉，我還能喝，我還沒有說完……”

    她又執(zhí)壺自斟了一杯，喃喃自語道：“后來……后來我喝酒就很小心了，等到第二次真正大醉，已經(jīng)長大了，我穿著哥哥的衣裳，在琴川的細(xì)雨樓，和……和……”

    皇帝看她醉得迷迷怔怔的，像是已記不清和誰在琴川細(xì)雨樓喝得酩酊大醉了，迷迷恍恍了一陣兒后，眉眼間釋開淡淡的笑意，如煙雨朦朧，聲音亦是輕恍，“忘了……我忘了……”

    她舉杯欲飲，皇帝趕緊湊近，就著她的手一氣飲盡，而后怕她這么一杯杯沒完沒了了，不顧她的掙扎，緊著將她打橫抱起往里走，腳步飛快地送到榻上，邊除她繡鞋，邊命侍女速送熱水毛巾來。

    她不安分地抬腳踹他并要坐起下榻，皇帝像捉魚一樣捉住她足，另一手緊扣住她肩背，將她箍在懷中，任她怎么掙扎，都死不撒手，等她掙沒了力氣，接過侍女?dāng)Q擠遞來的毛巾，邊給她擦臉，邊繼續(xù)哄道：“擦一擦，擦一擦我們休息，好好睡一覺，然后明早再去找我們的晗兒。”

    許是擦一擦臉，使她稍稍清醒了些，她醉亮的眸光，似是微微清明了些許，靜望了他一會(huì)兒，輕道：“我的晗兒?！?/br>
    “我們的”，皇帝低首輕啄了下她唇，再一次道，“我們的晗兒”，他在她耳邊輕輕地道，“朕那次出了許多力呢，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她完全清醒的時(shí)候，他是不敢說這話，不敢跟她提舊時(shí)榻帷之事的，那些事，對她來說，都齷齪不堪，晗兒沒有因此受到連累、被她冷待，他就在心底十分慶幸了，無事時(shí)，也不敢拿這些事，來挑她的火，盡管他自己心里，時(shí)常想了又想。

    離上次抱她、有了晗兒那次，已經(jīng)快有兩年了，他元弘不是圣人，從前不得相見時(shí)，都時(shí)有心火灼燒，何況日夜相伴、同榻而眠這許久，之前諸事紛擾，他知她心緒極差，也不敢火上澆油，后來她產(chǎn)后身子復(fù)原、家族的事也塵埃落定，恩恩怨怨都如東流水去了，他夜里時(shí)有情動(dòng)，曾試著去抱她，但她仍似排斥，總是掙開背過身去，他也不敢用強(qiáng)，只能望著她的背影，默默等待，一直等到如今。

    像抱孩子一樣抱著她的皇帝，輕碰了下她的鼻尖道：“讓朕再賣力一次，給晗兒添個(gè)弟弟meimei？”

    她平平靜靜地望著他，無甚反應(yīng)，一雙澄澈的眸子，干干凈凈地映著他這欲要“趁醉打劫”的“毛頭小賊”，像是能一眼望到他的心底。

    ……罷了，還是別在她酒后行事，萬一明日她清醒大怒，直接帶著晗兒離宮回府，他在她心中，又從“元弘”倒回了“惡心”，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皇帝心里暫xiele氣，微垂目光的他，看她身前衣裳被酒頗濕，薄透地貼沾在身前，命侍女去取件干凈寢衣來，自幫她除衣擦拭被酒污處，擦沒兩下，手下之溫香暖玉，又不免使他有些心猿意馬，再望著燈攏紅紗的滟滟柔光中，她眉眼間的醉紅酡色，如染胭脂，眸中輕漾著三月桃花流水，是平日難得一見的柔嫵風(fēng)情，心中情動(dòng)難止，那xiele的氣，又在心底悄悄地足了起來，令他干巴巴地張了張嘴道：“……還是早些給晗兒添弟弟meimei為好，這樣他們年紀(jì)相仿，可一起長大，感情也會(huì)好上許多……”

    她仍是無言地看著他，看得他默默地閉了嘴，可又覺那無聲看他的輕飄飄一眼，如是細(xì)軟的小毛刷子，在他心頭輕輕拂過，拂得他心里細(xì)細(xì)密密直發(fā)癢，只覺那眉眼微挑的桃花眸光，是一把風(fēng)月情鉤，勾得他的心高高懸起，燭光流滟中，是如此之嫣然動(dòng)人，縱是冰雪色，亦是傾城姿。

    侍女捧送了干凈寢衣過來，心頭正“砰砰”亂跳的皇帝，接了在手，屏退諸侍，自是也不急著給她披穿上，就這么拿在手里，正如心中亂麻，揪攪了一陣兒，看她自己手搭了過來，將寢衣自他手中抽離，披穿攏好后，側(cè)躺背身睡去，這塵世間所有的動(dòng)人明光，也似隨著她這一背身，立黯淡了下來，猶豫再三，終還是忍不住跟著靠上前去，輕握住她肩道：“……試一試吧……朕知道，從前不太好，再試試……朕不那樣了，朕多想著你……其實(shí)朕從前也有多想著你，但有時(shí)情難自禁……”

    他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陣，到最后也不知自己在說什么，連“晗兒出世，朕應(yīng)不是銀樣蠟槍頭”都出來了，終見她微轉(zhuǎn)身子，看了過來，醉紅的眉眼如染春暮云霞，眸中霞影漣漪輕漾，低聲嗤笑，“銀樣蠟槍頭……”

    皇帝微微一愣，隨即心中泛起歡喜，他沉身與她貼面相望，在氣息相融中，邊俯就吮啄，邊誘哄般含混低道：“試試，試試……開枝散葉……開枝散葉……”

    第202章 散葉

    尚是初秋，雖已時(shí)至深夜，猶未有凜寒之氣侵衣襲人，穿廊的夜風(fēng)沁涼舒爽，曳起守夜宮人輕柔如煙的披帛裙擺，亦吹搖得廊下響玉叮鈴脆響，令之宛如一支風(fēng)中的小詩，悠悠然自彈自唱，款奏樂章，其聲空靈，宛若天宮仙音。

    仙音未有仙人聽，夜幕低垂，不見瓊宮玉宇，唯有滿天繁星如銀，邊靜靜俯看聆聽，邊撲閃輕耀光芒，似如佳人星眸粲然輕眨，又似在迎合這叮鈴清音，輕打節(jié)拍，階下隨風(fēng)輕曳的蔥蘢碧草，亦有數(shù)只流螢從中飛起，在這初秋的縹緲夜色中，隨著響玉樂音，翩飛流光，輕舞不定。

    守夜無聊的趙東林，知這時(shí)候，圣上雖未真正睡下，但定無暇對外有任何吩咐，遂就無所事事地倚在窗畔，靜看長樂宮外，流螢飛舞、響玉輕搖。

    ……數(shù)年前，馮氏曾為這長樂宮之主時(shí)，殿外廊下未懸響玉，殿內(nèi)薰籠上，也沒有如現(xiàn)下這般，臥著大大小小幾只花貓，抱在一起，睡成一團(tuán)，自一月前，薛貴妃娘娘從紫宸宮回來，仍不肯回建章宮伴駕后，圣上無奈之下，令人按著薛貴妃娘娘的喜好，將長樂宮內(nèi)外修整一新，還特指了兩名侍女，專盯著薛貴妃娘娘從紫宸宮帶回的那幾只貓，令她們在圣駕駕臨長樂宮時(shí)，看管好這些花貓，萬勿使之驚擾御前。

    ……若換了從前善解圣意、柔順體貼的馮貴妃，定無需圣上這般勞神，一早主動(dòng)命人將圣上不喜之物驅(qū)逐干凈，更不會(huì)如薛貴妃娘娘這般，明知圣上不喜，還是主動(dòng)抱了貓兒回來放養(yǎng)。

    ……但，圣上就愛這般脾氣、不冷不熱的薛貴妃，不愛那樣體貼圣意、婉轉(zhuǎn)恭順的馮貴妃，從前世人以為馮氏所受恩寵，無人可及，可謂盛寵不衰，可后來與薛貴妃所承帝恩相較，才知何為真正的帝寵，何為真正的寵妃，這長樂宮，在馮氏居住時(shí)，再怎么煊赫壯麗，也只是貴妃寢宮，可當(dāng)薛貴妃入住其中，這長樂宮便雖無鳳宮之名，實(shí)有鳳宮之實(shí)，甚有朝臣為討好身為太子殿下之母的薛貴妃，上書請立貴妃娘娘為后，其種種殊榮，豈是馮氏當(dāng)日可比……

    悠悠長夜，如是耳聽響玉清音，依窗望螢、隨散漫想的趙東林，忽被一縷若有若無的清淡花香，勾回了神思，他循香望去，見是殿中的優(yōu)曇花，在這萬物入眠的初秋深夜里，悄悄地綻放著，色如瓊玉的潔白花苞，翩然舒展，宛如月下美人沉睡初醒，嬌容漸啟，秀項(xiàng)微仰，清姿楚楚地展開重重纖白花瓣，慢慢吐蕊如霜，似閬苑仙葩，玲瓏剔透，玉白無暇，又有燭映紅紗的流滟燈光，披拂于上，為這優(yōu)曇花的冰肌月容，平添了幾分柔嫵綽約之意，如此皓潔與裊娜兼美，在透窗而入的秋夜清風(fēng)吹曳下，柔柔搖顫花枝香蕊，重重疊疊的雪白花瓣，愈發(fā)盛開地婀娜多姿，如風(fēng)吹仙袂飄舉，是月下美人，在做霓裳羽衣之舞。

    ……如果圣上見到如此絕美的曇花盛開之景，或會(huì)興致沖沖地邀請貴妃娘娘，一同賞看吧……

    ……定會(huì)如此的，圣上尚在襁褓中時(shí)，十來歲的他，就被撥到圣上身邊伺候，他看著圣上長大，可卻沒看過幼時(shí)處境艱坎、過早懂事的圣上，有過多少應(yīng)合年齡的孩童之舉，直等圣上過了二十歲，遇見了薛貴妃娘娘，才變得孩子氣起來……

    ……只在薛貴妃娘娘面前，會(huì)變得孩子氣的圣上，會(huì)為貴妃娘娘學(xué)剪紙、捏雪人，會(huì)因貴妃娘娘的一句話、一個(gè)眼神，就喜上眉梢或是悵然若失，會(huì)聽見有趣之事，定要講給貴妃娘娘聽，遇見有意思的場景，也定要咋咋呼呼地拉著貴妃娘娘一起看，甚至貴妃娘娘為太子殿下親煲的湯羹，圣上也因未能得貴妃娘娘洗手作羹湯，而同自己的親生兒子置氣，趕在太子殿下開用前，背著貴妃娘娘，先悄悄嘗上一口，有次還因“做賊”做得太急，不慎燙了舌頭……

    憶起當(dāng)時(shí)滑稽場景的趙東林，忍不住“大逆不道”地悄浮笑意，圣上與薛貴妃娘娘這一路走來，他是在旁親眼一路看來，從前圣上與薛貴妃娘娘之間，內(nèi)外皆是風(fēng)雨飄搖，橫亙著種種不可能，可如今，這種種不可能，都在世事推動(dòng)下，算是踏過去了，特別是過了今夜，過往種種風(fēng)雨，都該隨之云收雨歇，圣上與薛貴妃娘娘今生已定，也終是得償所愿了……

    趙東林朝幽深寢殿方向望了一眼，又將目光落到了盛開的優(yōu)曇花上，曇花開在夏秋季節(jié)，喜在深夜綻放，由開至謝，可維持兩個(gè)時(shí)辰，這時(shí)間雖還算長，但今夜的圣上，另有花開于懷，軟玉溫香，銷魂蝕骨，想是直至此處花謝，也無暇過來看上一眼了。

    長夜漫漫，廊檐懸系的響玉，終因風(fēng)靜而止，流螢也已匿草入夢，萬籟俱寂，只殿中計(jì)時(shí)的銅制蓮花漏壺，仍在這岑寂幽夜，滴水暗響，盛開的優(yōu)曇花靜靜吐蕊逸香，直至四更天時(shí)，宮中報(bào)時(shí)梆鼓聲響許久，方花開有時(shí)，慢慢合攏清纖花瓣，亦在這闔宮入夢的岑幽秋夜，沉沉睡去。

    幽夜無聲緩逝，漸四更轉(zhuǎn)五，夜日交替，滿天璀璨繁星，光輝淡去，濛濛晨霧隨著將明天色，如輕紗般披攏在重重宮闕之上，映得綺窗微濕，朦朦朧朧，內(nèi)里燃了大半夜的通臂紅燭，猶柔照光輝，底座重重燭淚堆積，累如珊瑚，金盤玉猊香重暖沉，輕吐了近一夜的清馥香氣，猶在銀屏絳幔間繚繞不散，幽幽鉆入暖帳之中，與帳頂鎏金香囊所逸清香，如絲如縷，兩相勾纏，追逐并融。

    鴛衾下，好天良夜將盡，靜等著天明的皇帝，一夜未曾闔眼，在懷中佳人倦累沉睡后，仍因心中滿足歡喜，毫無睡意，就這般長久地?fù)Пеo看著她，輕親著她，將她凌亂堆枕的漆發(fā)，一縷縷輕柔理順，小心挽好，將她掉落在衾枕間的寶釵玉墜，件件撿拾收起，擱在枕畔，看她面色玉紅，未消的醉色酡顏，猶然蘊(yùn)有歡好時(shí)的汗意，如紅露嬌艷凝香，執(zhí)帕為她輕輕擦拭，又見她肩頭微露，怕她著涼，將她輕柔攏入懷中，貼身偎倚，于被中輕握著她的軟玉纖指，一根根輕輕撥拂，緩緩十指相扣，親密執(zhí)牽。

    銅漏聲聲，天色愈亮，皇帝滿心的歡喜饜足，漸也隨著越發(fā)澄亮的天色，而被心頭浮起的忐忑不安，掩蓋大半，他望著懷中人烏睫輕顫、似將醒來，緊張地幾乎屏氣靜聲的同時(shí)，被中十指執(zhí)牽的手，卻下意識(shí)握得更緊，凝看她黛眉微蹙地睜開雙眸，一顆“砰砰”亂跳的心，隨著她眸中怔茫的霧氣散去，在長久的寂靜中，忐忑地幾要躍出嗓子眼。

    在望著她熟睡的這段時(shí)間里，皇帝心中擬想過她醒來的種種情形，或許她那時(shí)并未深醉，仍有清醒意識(shí)，真的接受了他的擁抱，醒來后也不會(huì)有任何激烈反應(yīng)，從此以后，他們真正地成為夫妻，此生相依不離，也或許，她那時(shí)真的醉了，神智不清，醒后發(fā)現(xiàn)是這般情形，會(huì)勃然大怒，需得他好生安撫哄慰……

    極好極差的情形，他都已擬想好了，也分別做好了享受甜蜜和承擔(dān)怒火的準(zhǔn)備，但，這蘇醒后的長久沉默，仍似懸在項(xiàng)上的鍘刀一樣磨人，皇帝跟著沉默許久，感覺自己那顆忐忑的心，像是被人按浸在冰湖水里，就快要憋溺斃了，終忍不住要開口說些什么時(shí)，終見她倦倦地微垂眼眸，含玉檀口輕啟，沙啞地吐出一個(gè)字，“水……”

    皇帝微一愣后，連忙揚(yáng)聲吩咐進(jìn)茶，守在外殿昏昏欲睡的趙東林，聞聲瞬間清醒，立命侍女端茶送入。

    不僅這溫?zé)岵杷恢睙齻渲?，另一種水，也一直備著呢，趙東林望著簾攏打起復(fù)又落下，端茶的侍女，垂首捧著空盤出來，殿內(nèi)再無吩咐，想是另一種水，暫還用不著，遂又袖手倚站窗下，邊望著熹微晨光中薄霧漸散，邊暗暗猜想，大梁朝年輕的皇帝陛下，今日會(huì)不會(huì)，做一回春宵苦短不早朝的君王呢……

    寢殿之內(nèi)，大梁朝年輕的皇帝陛下，還沒這閑心，去想早不早朝，他仍然忐忑著一顆心，倚坐榻上，一手?jǐn)n著他的心愛之人，一手端著溫茶，遞送至她的唇邊，看她啜飲了半杯后，輕推開茶杯，邊執(zhí)被背身睡去，邊輕聲淡道“走吧”時(shí)，下意識(shí)就“哎”了一聲，端著那半杯茶下了榻，乖乖地在地上走了數(shù)步，才忽地回過神來，愣愣回身。

    這不同于他任何擬想的當(dāng)下情形，令怔怔望著榻上女子清纖背影的皇帝，怎么想，都覺得有點(diǎn)怪異……

    ……怎么像……他是來侍寢的？……

    皇帝默默將那剩下半杯茶飲了，隨手將空杯擱在榻幾上，又手腳并用地，默默爬上了榻。

    第203章 有孕

    他人是回去了，可卻也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默默地坐望著她的背影，看她雖然闔著雙眸，但似沒有再度睡去，抬手將她身上的錦被往上拉掖了掖，輕聲問道：“頭疼不疼？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無聲回答，皇帝默了默，又輕輕道：“……昨夜，你喝醉了……好像……喝醉了……朕……朕……”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這幾個(gè)詞，也是不知該怎么說了，探頭覷她神色，平靜如水，無波無瀾，實(shí)不知她到底是生氣還是不生氣，正沉默忐忑時(shí)，見闔著眼的她，朱唇微動(dòng)，嗓音倦沉低道：“走吧，用膳上朝去吧……”

    皇帝那顆忐忑不安的心，隨她這倦沉的淡淡一句，頓在半空，就似不知她這低啞的幾個(gè)字背后，心中到底是何意思，他那顆懸浮在半空的心，也是不知該上該下，如此沉寂片刻，仍是未如她所說離開，而是手搭上錦被一角，邊輕掀了一條縫，邊覷著她的神色道：“還早呢，不急，朕再陪你睡一會(huì)兒吧……”

    他看她不說話，立果決地鉆入被中，擁上前去，衾中溫暖，他貼在她的身后，抵在她的肩上，靜默許久，輕聲在她耳畔喃喃，“阿蘅，我們就這樣……就這樣好好的……好嗎？”

    依舊是無聲回答，從前皇帝數(shù)年下來傾訴真心、無人回應(yīng)，本已習(xí)慣，可今晨……今晨畢竟，與以往不同……

    數(shù)年來被錘煉得風(fēng)雨不侵的金剛心，在今晨這樣的特殊時(shí)刻，亦不免有些難掩失落，皇帝失落須臾，抬頭看去，見她不是故意沉默以對，而是真的已經(jīng)再度睡去、沉入夢鄉(xiāng)，心頭那點(diǎn)子失落，立又被昨夜醉人的甜美、此刻擁抱在懷的滿足，給沖走得一干二凈了，只知將她摟得更緊，輕親她臉頰，唇際忍不住地彎了又彎，幾要翹到天上去了。

    日光漸亮，鳥雀輕啼，帳帷間晨光輕浮，有幾隙透窗而入的朝時(shí)秋陽，亦透過微敞的羅幔，在錦被上落下幾線，皇帝知他該起身上朝去了，可擁摟著懷中的如玉佳人，卻又十分不舍，只覺能與她這般，在這方溫暖的羅帳天地里，相依纏綿到天荒地老。

    從前，他鄙薄那些為女子荒廢朝事的無道昏君，可在這難以割舍的溫存時(shí)候，恨不得黏在她身上的他，竟有些理解了那些昏君為女誤朝的荒唐行徑，世人總說紅顏禍水，可她不是禍水，她的他的福氣，他只恨與他今生最大的福氣，相遇太遲。

    沉浸在榻帳暖香中的皇帝，獨(dú)自癡癡纏纏許久，終還是輕親了親她眉心，起身下榻。

    ……她既說讓他去上朝，他還是別執(zhí)意癡纏在此處，以防她醒時(shí)不悅，身為九五至尊的他，不僅得擔(dān)著大梁江山，在她面前，也得做個(gè)明君才好……

    仔細(xì)掖好錦被的皇帝，靜靜看了她好一會(huì)兒，方將帳幔攏得密不透風(fēng)，從前，他上朝前，會(huì)先去慈寧宮，向母后請安，但今日在榻上耽擱了太久，時(shí)間已來不及，皇帝匆匆沐浴更衣用膳后，就直接去了金鑾殿，等大半個(gè)時(shí)辰后，朝畢再回長樂宮、腳步飛快地往內(nèi)殿走時(shí)，卻見母后抱著晗兒，正坐在鏡臺(tái)之前。

    皇帝邊向母后躬身請安，邊悄悄眼瞄榻帷處，見榻上被衾整潔，溫蘅人已不在榻上，他剛在心中想了一瞬，即見注意到他小眼神的母后，朝他冷笑一聲道：“阿蘅沐浴更衣去了。”

    皇帝釋惑，卻也不知母后冷笑為何，他微怔看向母后，見母后冷望著他繼續(xù)道：“是被侍女?dāng)v著去的，她下地時(shí)，腿都在發(fā)軟?！?/br>
    皇帝訥訥，回想昨夜情形，雙頰微燒，心中火熱，又聽母后說“她和哀家請安說話時(shí)，嗓子都沙了”，既歉疚昨夜忘情，又忍不住憶想昨夜那檀口輕逸的纏綿之音，似酒如蜜，甜婉糯軟，連尾音都在他耳邊勾旋兒打顫兒，撩得他的心狂亂不休，此刻憶起亦忍不住心潮暗涌，面上發(fā)熱。

    太后原一大早晨起更衣，抱著睡醒的晗兒，等著皇兒和阿蘅來請安用膳，但她等來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都等不到晗兒的父母親過來，心中詫異，抱著吃飽了的晗兒，過來長樂宮看看，聽宮人說皇兒上朝去了，再見阿蘅一個(gè)人倦躺在寢殿榻上，眉眼輕浮疲憊之色，看起來虛弱極了，起身下榻向她請安時(shí)，嗓音是沙的，步子也是軟的，立明白皇兒昨晚的“照顧”，又是個(gè)什么“照顧”了！

    ……阿蘅上次看起來半夜未睡、疲乏不堪，可好歹還能去她宮里坐坐，請安用膳，這次，都直接虛累成這樣了，這還是她昨夜特意告誡皇兒“收起花花腸子、好生照顧阿蘅”之后發(fā)生的??！

    見皇兒把她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如此只顧一己私欲、毫不顧念體貼阿蘅，太后心里原已是憋著火了，她強(qiáng)忍著氣，冷冷敲打了皇兒幾句，卻見皇兒不但毫無知錯(cuò)之意，還神色悠漾，唇角還悄悄地往上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抄起鏡臺(tái)前的胭脂盒，就朝皇帝砸去。

    皇帝滿腹旖思，被母后這一下給倏地砸沒，他醒過神來，愣愣問道：“母后，怎么了？”

    ……還好意思問怎么了??！

    太后氣得牽著晗兒上前，就給了皇帝兩下，母后體弱，這兩下對皇帝來說，實(shí)是不痛不癢，他只看母后實(shí)在是有點(diǎn)過于激動(dòng)的樣子，怕母后氣出病來，也不躲閃，只慌張關(guān)心問道：“母后，到底怎么了？”

    太后邊罵邊打，“哀家昨夜囑咐你照顧阿蘅，是讓你這般照顧得她下不來床的嗎？！你就知道想著你自己，你就圖你自己開心快活……你……你個(gè)畜牲！”

    皇帝終于明白母后氣從何來，更不躲閃了，由著母后這般捶打消氣，太后打著打著，見毫不躲閃的皇兒，身體默默承受，面上默默傻笑，她越打，他還越是傻笑得厲害，漸也愣愣停了手。

    覺著兒子是不是有點(diǎn)傻了的太后，見她停了手后，皇兒終于不傻笑了，一個(gè)勁兒向她低頭認(rèn)錯(cuò)，道往后一定體貼照顧，神色十分之認(rèn)真恭謹(jǐn)，可語氣卻難掩喜悅，好似今日是大年初一，整個(gè)人喜氣洋洋的，不知在樂個(gè)什么勁。

    莫名其妙的太后，正處不解中，又見阿蘅沐浴更衣回來了，晗兒望見母親，高興地晃著手中的皮影，朝阿蘅搖搖晃晃地跑去，撲到了她的身上，仰起小臉，像小羊羔一樣，糯糯軟軟地喚“娘”。

    太后這一上午，又是帶孩子，又是動(dòng)氣捶打，人也累了，此時(shí)見晗兒賴著阿蘅這個(gè)母親，便預(yù)備回宮休息，臨走前，又冷冷瞪了皇帝一眼，以示告誡。

    皇帝唯唯諾諾地送走母后，回身見阿蘅將晗兒抱坐在鏡臺(tái)前，也走上前去，拿過她手中的玉梳，取下她沐浴時(shí)綰發(fā)的赤金長簪，將那三千青絲小心放下，捧在手中，一邊輕柔慢梳，一邊透鏡悄覷阿蘅神色，暗暗琢磨她的心思，斟酌自己該說什么為好。

    琢磨來，斟酌去，皇帝也摸不清她心思為何，他自己又該說些什么，幽幽內(nèi)殿，正平靜地有些熬人時(shí)，忽聽晗兒驚惑地“咦”了一聲，皇帝抬眼看去，見晗兒伸著抓皮影的小手，指向鏡中一臉驚奇的寶寶，瞪大眼睛面對面看了會(huì)兒，又怔怔看向溫蘅，像是在問，這個(gè)可愛的寶寶是誰呀？

    皇帝忍俊不禁，他身前沉靜不語的溫蘅，也輕笑出聲，伸指輕點(diǎn)了點(diǎn)晗兒的小鼻尖，柔聲笑道：“這是我們晗兒啊～”

    晗兒聽不明白，又愣愣地轉(zhuǎn)看向鏡子，望著鏡中同樣呆愣愣的寶寶，伸手摸去，他像是想摸摸這寶寶的粉白小臉，想和這個(gè)小寶寶牽牽小手，可他摸來摸去，都只是平滑的鏡面，不由著急起來，“啊呀呀”地望向溫蘅求助。

    皇帝趁熱打鐵，也終于找到話題道：“看晗兒一個(gè)寶寶多孤單，要有弟弟meimei陪著他一起玩才好呢。”

    他原以為溫蘅還是不會(huì)說什么，還得他每日見縫插針地各種勸說才行，可卻見抱著晗兒的溫蘅，眸光清淡如水地掠過孩子手中的皮影，沉靜須臾，垂眼輕道：“要姓薛?！?/br>
    皇帝像是聽不懂話，愣愣站在原地，任這輕短的簡單三字，落在他耳中嗡嗡響了許久，才似璀璨的煙花一樣，在他心頭盛大綻放開來。

    巨大的歡喜，瞬間狂涌如潮，手中的金梳，猝然滑落在地，皇帝指尖忍不住輕輕發(fā)顫，唇也跟著輕輕發(fā)抖，他像是有許多的話要問她、要同她說，可卻一個(gè)字也問不出來、說不出來，只是望著她，只是唇際的笑意止不住上涌，愈擴(kuò)愈大，面上都兜不住了時(shí)，情難自已地捧著她的臉頰，滿頭滿臉地重重親了下去，到最后慢慢停下時(shí)，才發(fā)覺自己眼眶微濕，喉頭微哽。

    仍是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也不用說了，皇帝將她緊攬?jiān)趹阎校州p握住晗兒的小手，鏡中是一家三口，鏡外他們也將一世不離，和未來的兒女一起，這一生，長長久久，花好月圓。

    秋日里百花凋零，蓮花也逐漸枯殘，只留莖葉，慢慢萎謝，被移種到明華街宅園里的蓮花，這一夏尚未開過，即已步入秋天，在秋風(fēng)秋霜的日日相逼下，翠減枝折，只留幾片殘葉，在淅瀝的秋雨聲中，在漸暮的暗天色里，蕭瑟飄搖。

    當(dāng)值一日的沈湛，離開官署后，暫未回府，還是來到了這里，他這武安侯，身在武安侯府，面對清醒抑或瘋癲的母親，都不得安寧，只有回到這里，才可在這紛亂塵世間，尋得片刻靜心。

    漸暗的天色中，沈湛倚坐廊下，一手搭在欄上，靜聽雨打枯荷之聲，冰涼的雨絲，隨風(fēng)飄濺在他指尖，他捻指拂去雨意，指尖依然冰冷，心中卻念起了那許久前的一握手，柔嫩的小手，看起來那樣脆弱，卻緊握住他的指尖，攥得那樣緊，那樣的溫?zé)?，直暖到了他的心里?/br>
    ……其實(shí)，本不該送周歲禮的，他心里明白，以他的名義，以武安侯府的名義相送，無端生事，無端要讓阿蘅多心，讓她念及舊事或會(huì)感傷，可終究……終究還是放不下那指尖的暖熱，明明與他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卻長久顧念不忘，終還是請托溫羨，將那對皮影，給那孩子，送了過去……

    ……晗兒……天之將明……真是好名字……其實(shí)當(dāng)初得知阿蘅有孕時(shí)，他歡喜地為他們的孩子，擬想了許多佳名，中間也有這個(gè)字呢……

    ……天之將明……他這一世，難見天明，也沒有擁有沈晗的福氣了……

    沈湛靜靜望著暗沉天色下為雨吹打的蕭瑟?dú)埡桑闹袗澣?，這荷花，今年夏日未開，明年也不會(huì)，珠瓔說，蓮子開花，至少得需三四年……三四年……三四年后，他是可見紅香菡萏，還是這池清荷，或?qū)⒁蛩疹櫜划?dāng)，而默默死去，零落水中……

    ……曾也有花在他懷中盛開，可他不知塵世風(fēng)霜嚴(yán)烈，不知如何細(xì)心呵護(hù)，終讓那鮮艷明媚的香花，在他懷中，蕭瑟凋謝……

    ……謝了……還會(huì)再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