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風走到門口，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又轉(zhuǎn)過了身。

    “啊，對了，顧兄今晚出宮不必再回靜園。我會派人安置好你在畫院的住處，你在靜園的行李也會幫你搬過去?，F(xiàn)在情形緊張，顧兄每日出入宮門，還是謹慎些的好?！?/br>
    顧琢齋臉色一變，韓風視若無睹，不等他發(fā)話即便施施然離去。

    韓風那話明擺著就是會搜查他的住處，畫院待詔官階雖低，但也屬文官，士可殺不可辱，韓風沒有任何證據(jù)，僅憑懷疑就要翻查他的東西，當真是肆無忌憚。

    要是他剛才沒留心眼，在他跟前提起了明若柳，只怕這位雷厲風行的韓大人還要刨根究底，連他的私事也要盤查個一清二楚。

    顧琢齋臉色鐵青地走回房中，實在是氣不過，握拳狠狠錘了一下桌子。若不是顧忌著韓風行事有圣旨撐腰，他真恨不能參他一本。

    韓風得了顧琢齋的線索，馬不停蹄帶人去了靜園。明若柳沒在靜園露過面，他在靜園自然是一無所獲。

    靜園一片兵荒馬亂，韓風站在顧琢齋房中，眉頭緊鎖，思考著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他次次能感知到顧琢齋身上柳妖的氣息，這說明他與那柳妖絕不僅僅只是擦肩而過。若說是因為柳妖埋伏在這旅館中，他染上了氣息倒也情有可原，但這旅館除開顧琢齋的臥室留存有淡淡的妖氣，別的地方完全沒有妖的痕跡。

    “難不成那姓顧的畫師暗中與妖勾結(jié)？”韓風抱著雙臂細心凝思，又覺得不至于此。

    若真是顧琢齋與妖勾結(jié)，那他給他錦包的時候就已然打草驚蛇，顧琢齋不至于回回見到他能鎮(zhèn)定自若，而且毫不遮掩身上的氣息。

    “不是與妖勾結(jié)，那便是受妖蒙蔽?！表n風想到此處，立即派人傳來了旅館老板。

    生意做得好好的，無端飛來橫禍，店老板有苦不敢言，跪在韓風面前抖若篩糠。

    韓風端坐在紅木椅上，五指緩緩輕敲這椅子的扶手，冷冷問道：“顧大人在這住了多久？”

    韓風年紀雖輕，眼神卻凌厲得仿佛能把人望進地里，店老板不敢輕慢，實話實說道：“快……快五個月了?！?/br>
    “五個月？那他就是正月里住進來的？”

    “是，顧大人是大年二十九住進來的……”店老板想起細節(jié)，忙不迭道：“他確實就是二十九住進來的，我記得當時我還納悶怎么有人會趕著過年時離家?！?/br>
    在這個時候入京確實不同尋常，韓風追問道：“顧大人有和你說原因嗎？”

    “沒有……”店老板瑟縮地連連搖頭，“顧大人不喜歡說話，每日晚間回來，除開有事兒吩咐，一般不和我們聊閑天。”

    韓風順著話風詢問：“那他每天什么時候回來？”

    “一般過了二更才回來?！钡昀习逑胍膊幌刖突卮?。

    韓風眼神一閃，察覺到了蹊蹺。畫院酉時放歸，那這幾個時辰顧琢齋都跑去哪兒了？

    “每天都這么晚？”他不動聲色地確認。

    “是?！钡昀习妩c頭如搗蒜。

    韓風提起唇角輕蔑地笑了笑，像是一只聞到了血腥味兒的鯊魚。

    “顧大人還有沒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他意味深長地地問，好似在循循善誘。

    店老板皺巴著一張臉冥思苦想，想起一件小事，立時激動得直起了身子。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記得三十晚上，顧大人從房里莫名其妙地沖了出來，問我有沒有見到一個姑娘來找他！”店老板搖著手指，努力回想著當時的情景。

    “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客廳里守歲，就顧大人一個人回了房間休息。就在快要到子時的時候，他跑出來問我有沒有見到一個姑娘？我說沒有，他像是很不可置信似的，推開我就跑到了街上?！?/br>
    “當時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著了魔！后來時間一久，我就快把這事兒忘了。”

    店老板知道韓風是司天監(jiān)的人，聯(lián)系到近來鬧得京城沸沸揚揚的傳聞，故意講得聳人聽聞。

    “姑娘……”韓風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第95章

    畫院的宿舍離皇宮只有一炷香的腳程，住的大多是外省來的，還沒成家的年輕畫師。每個畫師都分得有一間單獨的小院，這兒環(huán)境清幽，比之人聲嘈雜的旅館自然是天上地下。顧琢齋顧念著想離明若柳近一點，是以一直都沒到這兒。

    今日被韓風一通發(fā)難，顧琢齋心里憋著氣，想要看看韓風到底能胡作非為到什么程度，是以出宮之后徑直回了畫院給畫師們安排的住所。

    司天監(jiān)的人早和看守畫院的侍從打好了招呼，守院人見顧琢齋回來，當即將他領(lǐng)到了屬于他的小院。

    韓風已命人將他在旅館的行李盡數(shù)搬到了房里，顧琢齋打發(fā)走侍從后，看著明顯被人翻了個底朝天的衣服和書，氣憤得無以復(fù)加。

    饒是房間窗明幾凈，布置得雅潔舒適，他也覺得如坐針氈，一刻都呆不下去。他摔門而出，想要去明若柳，走出院子便看到個小廝拿著個花剪，賊頭賊腦站在花叢邊。

    兩人目光相撞，小廝連忙低頭裝作在忙著修理花枝，顧琢齋猜到他是韓風安排來的，更是氣悶。他快步走回房中，狠狠摔上了房門。

    自來京城至今，顧琢齋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明若柳。一是他無意將自己的私事告知別人，供人談?wù)撊贰６敲魅袅鴽]有父兄可以依靠，人言可畏，他不想給她帶來不必要的困擾。

    韓風行事如此不折手段，顧琢齋自覺近來不方便再去明若柳那兒，但想到明若柳對此事一無所知，他便覺得得想個法兒讓她知道他的處境，不要自己胡思亂想。

    自己十有八九已經(jīng)被韓風監(jiān)視，人不能直接去明若柳那兒，從這兒寄出去的信說不定也會被人拆開翻閱，顧琢齋苦思冥想半晌，靈光一閃，坐到桌前揮筆寫就一封短信，仔細折好放到了袖中。

    往日顧琢齋要是有事兒不去明若柳那兒，前一日往往都會提前打好招呼。這一次他莫名失約，明若柳等了一晚上沒等到他來，不由有些郁悶。

    第二日早間，她懨懨打理著院中的花草，正有一搭無一搭地想著顧琢齋的失約的原因，一陣不疾不徐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來了！”她應(yīng)和一聲，放下手中的活計前去開門，看到門外站著的是一個八九歲的小沙彌，一下愣住了。

    “和尚怎么會找到這兒？”她警覺想著，不動聲色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面前一臉稚氣的小和尚。

    “阿彌陀佛。”小沙彌雙手合十向她一禮，睜著小狗兒似的眼睛問她道：“敢問女施主可認得畫院的顧公子？”

    明若柳點了點頭。

    “太好了。”小沙彌如釋重負地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持信遞給明若柳，“顧公子請您讀完信后，立即隨小僧前往靈泉寺?！?/br>
    見個面為什么要這樣大費周章？明若柳惴惴接過信，飛快掃完信上的內(nèi)容，臉色微微一變。

    “走吧?！彼龑⑿耪酆梅诺浇笕氲目诖?，一步跨出院門，輕輕帶上了門。

    靈泉寺在城郊歸來峰的半山腰，是一座沉靜悠遠的百年古剎。明若柳一路跟著小沙彌走到山腳，遠遠聽見寺塔檐角的風鈴聲，悄然捏緊了裙角。

    她是妖，生來便畏懼明正佛光,雖然有著百年道行，不至于一見佛像就會被打回原形，心里到底還是有幾分懼意。

    她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小沙彌見她越落越遠，頗為體貼地停步等她趕上前。明若柳一張俏臉煞白，他便關(guān)切提議道：“施主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們在這兒歇歇？”

    明若柳搖搖頭，心里盤桓片刻，問道：“顧公子在哪兒等我？”

    “禪房?！毙∩硰洸蛔魉?，清脆回答。

    明若柳垂眸思忖一刻，又問：“你是要帶著我從正殿過去嗎？”

    “不……”她這話問得好沒來由，小沙彌一愣，實話實說道：“主持特地吩咐過我，直接從后院領(lǐng)你去禪房?！?/br>
    明若柳問這話，其實只是避免從正殿經(jīng)過，正殿里供奉著佛像，氣息凜然明正，她怕自己會承受不住。

    “那……那走吧?！彼月运闪艘豢跉猓叽傩∩硰浝^續(xù)帶路。

    顧琢齋信里寫得模棱兩可，她想快點見到他弄清原委。

    林泉寺香火并不旺盛，除開寺中僧人少見香客，是以十分幽靜。小沙彌帶著明若柳從柴房繞進寺中，將她領(lǐng)至一處四面栽種著青竹的僻靜禪院，示意她到了地方。

    明若柳快步走入院中，院中鋪著著一層細細的白色碎石，壘放著數(shù)塊造型疏逸的灰色巨石，明黃的墻壁上種了一圈青翠欲滴的竹子，竹葉隨風而動，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襯得整間禪院別有一番出塵的意味。

    明若柳踏著一地細碎的白石走出沒兩步，禪房的門就輕輕打開了一條縫。顧琢齋聽得外間傳來的腳步聲頗是熟悉，推門見來者是她，當即眼眸一亮，招手向她示意。

    明若柳展顏一笑，小跑閃身進入了禪房。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兒了？”

    她拉著顧琢齋雙手，一雙亮閃閃的眼睛熱切地望著他，牽掛和擔憂表露無疑。

    顧琢齋無奈一嘆，將昨日發(fā)生的事情如實相告。

    “韓風這人心思深沉，想來不會輕易放過我。今早我出門來這兒，雖是一路暢通無阻，我卻總覺得暗里有雙眼睛。”

    兩人坐下敘話，顧琢齋握著她手，皺眉道：“我怕你擔心，又怕貿(mào)然去找你，會無端將禍水引到你那兒，便拜托清和主持請你前來?！?/br>
    他心思九轉(zhuǎn)，處處是為了自己著想，明若柳感動之下，竟然沒體會到顧琢齋告訴她的消息是多么嚴峻。

    “那清和主持可堪信任嗎？”她憂慮地問。

    身為妖，她下意識地對所有和尚道士有種敵意。顧琢齋言辭之中對這位名叫清和的主持頗為敬重，她便擔心清和會和韓風勾結(jié)在一處，對顧琢齋不利。

    “他絕對不會出賣我?！鳖欁笼S斬釘截鐵地回答，見明若柳仍然面有猶疑之色，當即為清和據(jù)理力爭。

    清和擅畫，與汪石交往頗深，顧琢齋經(jīng)由汪石與清和相識，與之頗為投契。顧琢齋向來深信畫跡可見人心，是以雖與清和相識不過數(shù)月，這次卻敢向他求助。

    他仔細叮囑明若柳道：“接下來這段時間我們不好見面，你若有什么事兒要找我，或者想要見我，就來靈泉寺找清和師父，我們想辦法在這兒相見?！?/br>
    他知道這種法子會讓明若柳委屈，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他無任何錯處，韓風都敢堂而皇之搜他的住處。明若柳一個弱女子要是真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道原本太平的日子會被攪亂成什么樣。

    這段時間司天監(jiān)借著搜妖之名，借機生事斂財之事時有發(fā)生，但他們現(xiàn)在風頭正盛，根本講不來道理。

    顧琢齋現(xiàn)在在畫院當差，已經(jīng)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來提防畫院的小人，他若真的與韓風較起真，無異于授人以柄，給丁紹鈞等人將自己趕出畫院的借口。

    而且精怪之事向來是本朝的禁忌，一個處理不當，他被人害到丟性命也不是沒可能。

    “欺人太甚！”明若柳一時間想不到這些掣肘顧琢齋的原因，只覺得韓風此舉實在過分。

    顧琢齋不知她與司天監(jiān)之間的恩怨，只當她是單純?yōu)樽约罕Р黄健?/br>
    “沒事的，我行事做人問心無愧，等韓大人發(fā)現(xiàn)在我查不到任何東西，自然不會再為難我?！彼矒岬啬罅四笏橆a，“等這陣風吹過了就好了?！?/br>
    聽得顧琢齋這話，明若柳滿心的憤恨轉(zhuǎn)眼就被慌亂愧疚的情緒代替了，她心虛地移開目光，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

    “我……”她心跳如鼓，手腳一陣發(fā)軟。

    明若柳語帶哽咽，顧琢齋以為她被自己嚴重的口吻嚇到了，趕緊柔聲安慰道：“沒事的，你不要怕?！?/br>
    明若柳怎么會不怕？她怕極了。

    她怕顧琢齋會落得和江煥一樣的下場，她怕她會連累顧琢齋。

    帶著血色的舊事涌上心頭，江煥死前圓睜的眼浮現(xiàn)在腦海，她緊抓住顧琢齋胳膊，一眨眼，兩行清淚倏然而落。

    “你別這樣……”顧琢齋抬手為她拭淚，頗是后悔將話講得太過直接，若不是顧念著身在佛門清凈地，他真恨不能將明若柳攬進懷中。

    顧琢齋想岔開話題，引開明若柳的注意力，可明若柳想像著如果韓風發(fā)現(xiàn)了她是妖，會怎樣處置顧琢齋，什么話都聽不進去。

    片刻之后，外間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銅鈴聲響，顧琢齋聞聲惋惜一嘆，打住了正在說的話。明若柳不好在寺里耽擱太久，這是他和清河約定好的信號，聽到了鈴聲便得盡快讓明若柳離開。

    他不必明言，明若柳就從他失落不舍的眼神里明白了意思。

    “那我先走了?！彼酒鹕?，勉強笑著與顧琢齋道別。

    顧琢齋沉默地點了一點頭，明若柳往門口走去，他遲疑一瞬，走上前拉住了明若柳的衣袖。

    “不要想我，也不必擔心我?！鳖欁笼S又輕又快地說著，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明若柳的額頭。他口中說著要明若柳不要想他，其實心里卻正是期望她時時刻刻都想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