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這些年里，她的女兒過分乖巧恭順, 可上次那個電話母女兩個人之間潛藏的矛盾一下子爆發(fā)，讓田心女士感覺到了女兒在脫離自己的控制。

    這次回來的沈小甜也和從前完全不同了, 她少了幾分“應(yīng)有的”甜美，言行更加隨便，也更加真實。

    田心女士不想跟自己的女兒再爭吵，再加上姜宏遠(yuǎn)的事兒，她忍不住就把挑剔的目光放在陸辛的身上。

    可她說一句陸辛，沈小甜就懟回來一次。

    說一句，挨一次懟，女兒還一直笑嘻嘻的，田心女士漸漸就收斂了。

    陸辛也就偶爾能聽幾句好話。

    就像現(xiàn)在。

    田心女士說：“陸辛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也不知道這家湯館你能不能喜歡，其實在深圳我還認(rèn)識幾家搞餐飲的，你下次和小甜來，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br>
    沈小甜在一旁面帶微笑，看著陸辛坐在那兒很恭敬地說：

    “讓您費心了?！?/br>
    湯館的整體裝修很樸拙，又跟日式風(fēng)格不太一樣，殘荷做壁畫，枯竹當(dāng)屏風(fēng)，層層把一桌一桌隔開，讓人放眼看出去只能看見落地的玻璃窗，完全看不見其他桌的客人。

    一個男服務(wù)生穿著簡單干凈的青色短褂進(jìn)來，先鞠躬行禮，然后說：

    “田女士你好，這是你們之前預(yù)定的‘思甜’全套，現(xiàn)在可以給您上菜了嗎？”

    思甜？

    “媽，原來你這么想我呀？”沈小甜看著她媽，笑瞇瞇的。

    田心女士說：“你問問她這兒還有別的套餐么？一直就是一個月?lián)Q一種，你是碰巧兒趕上了?！?/br>
    沈小甜卻又說：“我怎么知道不是您聽說了這個套餐名字，就非要別人把名額讓出來？”

    田心女士提了一下眉梢，看著沈小甜說：

    “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這么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呢？”

    她的女兒只是笑。

    過了片刻，三個穿著統(tǒng)一小褂的服務(wù)生帶了一套竹筒進(jìn)來，說：

    “田心女士，這是新鮮砍伐后空運來的閩東苦竹。”

    展示完了之后，他們在桌上用還帶著竹子香氣的竹筒搭建起了一套流水裝置，其實就是把竹筒放在了一個成品的木架子上，再固定住，確保水能從上面流下來。

    下面放了個天青色的大瓷碗。

    擺好之后，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端了一個陶罐進(jìn)來。

    木質(zhì)的勺子從陶罐里舀出湯水，倒在竹筒里，湯水順著竹筒流進(jìn)了大瓷碗中。

    一勺又一勺，沈小甜注意到這個湯的顏色是微微帶著黃的，里面的食材都已經(jīng)被撈干凈了，湯水晶瑩剔透，只有隱隱一定鮮香味道告訴人們它的與眾不同。

    一個人負(fù)責(zé)倒湯，另一個人就過來在每人面前放了個小碗，碗里還有一朵干花。

    陸辛看了一眼，跟沈小甜說：

    “這是梔子花，也有人用來煮湯的。”

    沈小甜點了點頭。

    服務(wù)生笑著說：“先生很懂啊，我們這個思甜湯是二十幾種材料熬煮后用苦竹自帶的天然苦香提味，再用梔子花來豐富甜味?！?/br>
    介紹完后，湯也被分到了四個人的碗里。

    沈小甜喝了一口，一開始感覺的是鮮香味道，大概是放了rou和海鮮一起煮，雖然湯看著很清亮，但是味道很醇厚，當(dāng)湯水滾過舌頭之后過了幾秒，就開始感覺到了苦味，不僅苦，還微微有點澀。

    像是……喝了藥之后的余味。

    抬頭看一眼，她媽的眉頭已經(jīng)皺起來了。

    “真的挺苦，還挺……”田女士端起水杯想沖掉嘴里的味道，被陸辛制止了。

    “您再等一會兒?！?/br>
    田女士看了他一眼，又想舉起杯子，卻又放下了。

    這個時候，他們的舌頭上都感覺到了甜，帶著花味的甜，好像一下子從舌根處釋放了出來，與此同時，苦味消失了。

    整個過程的感覺很奇妙，像是有人在舌頭上施放了一個魔法。

    沈小甜又喝了一口，感覺和剛才一樣，甚至香味更濃郁，苦味更突出，隨之而來甘甜的余味也更加甘甜。

    一時間包廂里沒有人再說話，大家都在默默喝湯，喝一口，緩一緩，感覺自己的舌頭上味道的變換，然后再喝一口。

    一大碗湯喝完，服務(wù)生又進(jìn)來了，拿走桌上的架子和竹竿，換了六樣小菜上來。

    “你能喝出來剛剛那個湯里面放了什么？”沈小甜問陸辛。

    陸辛想了想說：“能嘗出來一點兒吧，發(fā)酵過的苦竹筍、雞骨頭、沙參、玉竹、無花果、板栗、發(fā)制的鮑魚和魚鰾…我還吃出了一點浮小麥的味道，就是麥子曬干之后揚起來的那種里面干癟沒有麥粒的麥子，最后那個甜味應(yīng)該是甘草加了甘蔗調(diào)出來的?！?/br>
    說是嘗出來一點兒，卻連著說出了十幾種材料。

    沈小甜眼睛睜大了，一臉驚奇地說：“居然放了這么多東西么？我只感覺有雞有鮑魚，后面的苦和甜我都沒嘗出來?！?/br>
    田心女士看不下去了，開口說：“他說什么你都信，這么多材料放一起，神仙都未必嘗的出來?！?/br>
    沈小甜說：“陸辛在嘗味道方面是真的很厲害。”

    她又轉(zhuǎn)而看向陸辛，接著說：“不過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他這個復(fù)合的甜味是怎么調(diào)出來的，甘草酸鹽提供的甜味確實存留度很長，我剛剛就在想到底是甜芋素的作用，還是甘氨酸被緩慢釋放了。我覺得甘氨酸的作用也是有的，但是如果放了甘草，甘草酸鹽作為水溶劑是很難緩慢釋放出來的，它會在第一時間就讓你的舌頭感知到?！?/br>
    陸辛說：“甘草放得很少?！?/br>
    沈小甜：“那應(yīng)該是甘草酸鹽和甘氨酸的共同作用？還有甘蔗？苦竹筍、鮑魚、魚鰾都含有大量的甘氨酸……”

    看著兩個年輕人滿嘴說著莫名其妙的名詞，好好的一桌飯變成了科研討論會，田心女士和她的秘書兼好友面面相覷。

    “你們兩個，能不能好好吃飯？”

    沈小甜揮揮手說：“等一下，馬上就有結(jié)果了。這里面會不會也有脂溶性和水溶性差異的問題？”

    陸辛說：“認(rèn)真說起來吧，這湯里的油水真的不多……”

    “你們怎么沒想過，我在里面還放了茶葉呢？”

    一個瘦削的男人穿著一件長袍站在包廂的門口，頭上的短發(fā)幾乎全白了，要不是身材筆直，臉上也沒有很多皺紋，看著就像個老人了。

    “不好意思，我本來在隔壁坐著，聽見你們的討論，忍不住來看看?！?/br>
    黑色的長袍下擺輕動，男人邁步走了進(jìn)來。

    聽他說話，陸辛已經(jīng)想到了他是誰，立刻站了起來。

    “您是徐師傅?！?/br>
    “是，打擾幾位客人了，請坐?！蹦腥穗p手抱拳，嘴上說著抱歉，臉上卻沒什么表情，“我是徐山博，小小湯館，今日蓬蓽生輝。”

    徐山博，博湯館老板。

    “徐先生您好?！碧锱啃χ蛄寺曊泻?，正想夸兩句他這個湯的神妙，卻看見他一屁股坐下了，眼里只看見自己的女兒和她的男朋友。

    他又說了一遍：“想過么？我在里面放了茶葉。”

    沈小甜說：“可是茶堿久煮之后只?？辔栋　！?/br>
    她的問題，陸辛突然想到了什么，直接接過來解答了：“那就不用久煮，出湯的時候不是得凈湯么？就把紗布里面裹一層茶葉，這就相當(dāng)于是用熱湯沏茶，留了茶味兒人也看不見?！?/br>
    沈小甜突然笑了一下，說：“你說到茶葉，我突然想起來，茶多酚可以跟蛋白質(zhì)結(jié)合，在人的舌頭上形成一層膜，短暫地阻止人嘗到其他味道，另一方面，還可以考慮對比效應(yīng)，苦和甜不過是相對的，甜味可能是味蕾對苦味的一種錯覺回?fù)簦绻谶@個時候這種感覺被加強(qiáng)了，那甜味也就被加長了……”

    自稱叫徐山博的男人在旁邊靜靜地聽，默默地看。

    看見沈小甜夾了一筷子小菜放在那個年輕人的碗里。

    聽她說：“先吃兩口，咱們接著聊?！?/br>
    “你們喝我這個湯，看起來很愉快。”徐山博突然說道。

    沈小甜笑著點點頭說：“您的湯太奇妙了，奇妙這件事兒本身就讓人特別開心。”

    聽完，過了幾秒，徐山博點點頭，又問沈小甜：

    “你剛剛說那個對比效應(yīng)理論，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人吃了苦在嘴里，還是會用一點甜來欺騙自己的，就像我們吃了苦瓜再吃沒有味道的東西，都會覺得有一點甜?！?/br>
    徐山博的臉上一直沒表情，聽沈小甜說完，過了好久，他那張臉上，有了一點輕微的松動。

    勉強(qiáng)可以稱之為笑。

    第80章 紅豆雙皮奶

    “徐山博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br>
    回味著“思甜”的味道, 離開了博湯館又告別了長輩的陸辛和沈小甜坐在了一家甜品店里。

    沈小甜點了一碗雙皮奶，開始等陸辛講故事。

    “他在整個山東廚藝界都挺有名的?！蹦腥苏f，“據(jù)說二十年前, 他是大白羊湯的領(lǐng)頭人，徐家人世代做湯，他是他那一代最好的，可是他們徐家人做事不地道，比他長兩輩有個老爺子，更早幾十年的時候被徐家人趕了出來, 就在濟(jì)南賣羊湯，后來老爺子遭了災(zāi)，子孫不孝，徐家人又跑濟(jì)南去要把那個老爺子的方子拿走?！?/br>
    短短幾句話，沈小甜就聽出了幾分的火氣。

    “把人趕走幾十年了還要人家的配方？”

    “別氣別氣。”陸辛拍了拍沈小甜的手，“這事兒挺復(fù)雜的, 老元跟我說的時候都沒說明白到底是徐家自己找上門的，還是那個老爺子沒辦法, 找了徐家上門的。不過, 那時候被徐家派去接人的, 就是今天跟咱們聊天兒的這個徐師傅?！?/br>
    “后來呢？他們拿到配方了嗎？”

    “后來, 他們沒接著人, 徐師傅把自己賠進(jìn)去了。”紅豆雙皮奶端上了了，倆人都沒胃口吃，陸辛用小塑料勺撬了一顆甜滋滋的紅豆放在了沈小甜嘴邊。

    是在哄她。

    沈小甜吃了，聽他繼續(xù)說：

    “那位老爺子是給了配方了, 卻只給了徐山博一個人，徐山博那之后幾十年, 都沒對這事兒說一個字兒?！?/br>
    “??？”

    “徐家人逼他交方子，這事兒還鬧得挺大呢，他也沒干，就被徐家人趕出來了，先在濟(jì)南，后來去了北京，現(xiàn)在來了廣東。”

    陸辛說著說著，突然笑了一下，他對沈小甜說：

    “你知道么？我聽了這個事兒特意去喝過徐家的羊湯，又去對照過徐山博賣的羊湯，不過不是北京咱倆一塊兒去的那家，是濟(jì)南那家，我和老元一塊兒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