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莊衍想,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他。 可是在率兵駐扎與莊侯對峙的漫長拉鋸中,他只要想起當時見到小池的那個模樣,便會心生痛苦,夜不能寐。 恨意在心中滋生,侵蝕腐壞。也讓他與生父的反目,再無回轉余地。 江北莊侯,殘忍暴虐,世人聞之色變。 莊侯之子,仁義純善。銀戟將軍,賢名遍傳北境。 所有人都在夸他,這是他多年養(yǎng)出來的仁善之名。即使是與生父反目后,在他幕僚的運作下,民間指責他不孝的罵聲,都無法激起太大的波瀾。 甚至在西邊,人們將他視為江北新的希望,時隔十數年,民間仍流傳著善娘子的傳說,而他是醫(yī)圣善娘子血脈的延續(xù),生來便有愛與仁。 只有在黑夜中,他獨自審視自己內心時,才知道他早就變了。這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古訓有言——慈不掌兵,仁不掌權。 他依然是那個有著好名聲的莊衍,江北新勢力正在崛起,人們開始用“小莊侯”來稱呼他。 ……卻沒有人知道,他體內屬于另一個人的血脈正在覺醒,血緣的力量是如此的危險,讓他在繼承了卓絕的能力和凌厲的手段外,同樣繼承了深埋骨血中的殘暴。 他又叫了一聲“小池”,聲音逐漸低啞。 其實莊衍努力克制的,不只是占有欲,不只是愛與迷戀,而是……在心底死死桎梏的破壞欲,即將要破牢而出。 ……面前的人,即將成為他最親密之人,早晚會發(fā)現他的全部,無論是向善的,還是偽善的。 他不用再隱藏了。 “你別怕,小池?!鼻f衍靠的愈發(fā)近了,幾乎是耳鬢廝磨著,距離親密,但他的神色卻是那樣的危險。 這樣局促的空間讓人感到不安,手上傳來的重量壓抑,仿佛在醞釀著什么風暴。 “手腕會疼嗎?”莊衍的聲音幾乎有些溫柔的意味,摸了摸小池被勒緊后承擔了全身重量的手腕,然而他的話語里卻傳遞除了截然不同的涵義,“那就發(fā)揮你的想象力……” 少年整個人懸在空中,即使是努力勾起腳尖,也碰不到地面。他心中愈發(fā)慌亂,卻只能垂著睫,看著莊衍在地上的影子…… 他就像一件被期盼已久的禮物,在細心呵護了這么多個日日夜夜后,終于被主人拆了封。 ………… 莊衍在說什么,他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他聽到黃鸝鳥叫得歡愉,初夏的暖風送著花香,紫藤花落在他們身邊,沾在他們的身上。 他還記得莊衍低下頭,吃下了所有落在他身上的花。 一晌貪歡,紫藤花開的香味如甜美的醇酒,讓人目眩神迷。 日光穿透花架空隙,在地上打出溫暖的碎影,花香四溢得張狂,終于燙滾出深深壓抑在心底的情感。 當池罔睜開眼的時候,他過了好一會時間,才辨清是夕何夕。 原來是他在紫藤花架下睡著了。 只是他之前分明是倚在欄邊看書,不知何時他竟然在這溫暖的春風中沉沉昏睡,而且居然還不慎滾落到了地上,都沒能驚醒一向警覺的他。 他搖著頭起身,卻在那一瞬間眉目罩上冰霜,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疼痛,酸澀,他的身體仿佛被重力碾過。 他并非未經人事之人,身體那不能啟齒處傳來的鈍痛,幾乎讓他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 七百年中,池罔從沒有一日,像現在這樣驚慌失色過——剛剛發(fā)生的事,他怎能毫無察覺!? 為何眼前的一切,都像極了他剛剛做的那個夢,怎么可能這一切都只是巧合? 環(huán)顧四周,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人來過的痕跡,也沒有任何聲響。 只是不知何時,紫藤花架上的花苞,已經有零星幾串悄然盛放,隱約的花香在空氣中若隱若現,象征著春天的到來。 池罔的心不斷向下沉去。 是誰?誰有這樣的本事,能讓他失去意識?再如此不堪的欺侮于他? ……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花架另一邊傳來的腳步聲。 轉過拐角的,是風風火火跑進來的房流。少年人的心思發(fā)了芽,他月前沒能將小池哥哥約出去,離開紫藤村這么久的時間,都沒能與池罔見上一面,讓他在離開的這一個多月里,每一日都在牽腸掛肚的惦念中度過。 他一眼就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站在紫藤花架下的模樣美得像一幅畫,少年人還沒來得及綻放明朗的笑意,才剛剛露出身形,就被池罔快如鬼魅般閃到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提了起來。 池罔帶著雷霆之威,仿佛下一刻就會將房流撥皮抽骨,他的聲音有些啞,卻仿佛籠罩了一層凜冬寒霜。 他盯著房流的表情,一字一句的問:“剛才……是你???” 第101章 房流武功并不弱, 但這樣毫無還手之力地被人扼住咽喉要害,卻還是第一次經歷。 回到闊別月余的老宅,即將見到他心心念念的小池哥哥,房流只覺得滿心歡喜, 卻怎樣也沒想到一打照面,池罔就沒有任何理由的對他動了手。 池罔看他久久不答,眼里的殺氣愈發(fā)濃重,房流幾乎無法呼吸。 “我最后問一次……是不是你!” 任房流腦袋再聰明, 此時也絕對猜不出池罔發(fā)火的原因。以前的小池哥哥, 心情不悅時最多也就是罰他抄書、背詩、練武,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這樣的殺機, 這讓他感到了陌生的懼怕。 房流臉上都憋得發(fā)紅, 他被池罔舉在空中,在這樣的生死一線間, 他依然無法為池罔此時的異常,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池罔鬢發(fā)凌亂,臉上似乎還有未消的薄汗, 眼睛比往常還有水潤,若不是在這種情形下,房流定然挪不開眼。只是現在的池罔, 渾身都散發(fā)著冰霜寒氣, 他眼中的危險殺機, 足以將房流所有的熱血從頭到腳的澆熄。 房流終于露出驚慌之色:“什么……什么是我?我才剛剛回來啊!我還在外面和、和阿淼姐說了一會話……她能作證!” 房流神色不似說謊, 難道是另有其人?池罔只得怔愣的松了手。 房流立刻退開幾步, 扶著紫藤花架咳得俊臉通紅。他驚疑不定的看著池罔,卻發(fā)現……池罔往日里總是平靜寡淡的臉上,居然染上了夭夭桃色,往日里淡色的唇仿佛敷過一層水,潤紅得像嬌艷的花,讓人想狠狠地咬上去。 尤其是他眼角那一片紅暈,就像是剛剛啜泣哭過的模樣,露出極為誘人的風情。無論他的表情有多冷,那一點紅,都像漫天白雪中的一點紅梅,將他所有的冰霜融化,只是不知道在那層霜一樣的外殼融化后,會不會有著驚人的嫵媚? 然而池罔放開房流后,卻一刻都不敢停留,他運起身法,風馳電掣地從房流眼前消失了。 回思電光火石間他見到的池罔的模樣,房流心中猛地一跳。 他甚至以為自己看錯了,他的小池哥哥……只穿了一件外袍? 雙腿活動時,那外袍就遮不住了,露出里面珠玉光澤的小腿……但定然是他看錯了吧?池罔怎么可能下面不穿褲子的? 房流覺得是自己眼花了,但是池罔的所作所為,幾乎無法令人理解。那一瞬間,有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進入了房流的腦海。 他顧不上喉嚨被池罔掐出來的手印,快速的打了個手勢,將無正門暗哨喚了出來。 房流臉色冷峻,“今天晌午這段時間,可有任何人進出祖宅?尤其是花架這一邊?” 無正門人與房流見禮,然后答道:“除流公子外,無人進出?!?/br> “門主可有異樣?” “沒有異樣。”門人眉頭輕輕一皺,卻沒有逃脫開房流的眼睛,他當即喝了一聲,“你在隱藏什么?給我說!” 門人猶豫片刻,還是從實招來道:“有一個年輕的小兄弟,因為久聞門主風姿,心中實在太過仰慕,便擅自離開巡視的領地過來窺看……” 房流的神色立刻變得極為難看,門人愈發(fā)恭敬的回答道:“他卻說,他親眼看見了在紫藤花架下午睡的門主,身體像是被什么吞了進去,還說周圍的景象發(fā)生了……發(fā)生了扭曲,然后門主的身體就不見了……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跟話本故事里的妖術似的,可是門主這么大一個活人,怎么可能平白無故的消失呢?” “當然我是不會相信他的,流公子,我已經著人把這不守規(guī)矩的小兄弟押下去嚴懲了。走的時候,他嘴里還在胡說八道,以前竟不知道這小子還有癔癥,之前選人時未能及時察覺,實在是卑職識人不明,請房公子責罰?!?/br> 房流擺了擺手,眉頭緊皺,“消失?這怎么可能。以后你們好好篩選,這種瘋病之人,不要弄到近前來。” 他打發(fā)了暗哨,下意識往池罔的主院去,卻仍然感到一絲驚魂未定——回想剛才的情況,房流毫不懷疑有那么一刻,他的小池哥哥是真的想掐死他的。 只是……為什么? 他的臉上,為什么又會出現那樣誘人的風情?房流只在他最大不敬的夢里,肖想過池罔不為人知的一面,而他剛才的模樣…… 房流不知為何,心中有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和焦慮,猶豫許久還是鼓起勇氣,冒著再次惹惱小池哥哥的風險,忐忑的接近了池罔的主院。 而此時,數月杳無音訊的子安仍在閉關。 無人看得見的控制臺上,已經出現了層出不窮的亂碼,發(fā)出了觸目驚心的警告。 而在禪室中靜坐的子安,還無法擺脫畫面里那鋪天蓋地的紅。 在那些記憶碎片里,他是七百余年前的年輕權侯,曾經將江北割據,人稱“小莊侯”的莊衍。 那是善娘子為他留下的老宅,在江北西邊紫藤村中,曾經有那么幾分與世隔絕的意味。只是如今在他的督促整改下,效忠他并跟隨出來的騎兵隊伍終于在西邊安頓下來,在紫藤村與元港城的中心線上,開墾荒地,播種良田。 第一年秋天的收成就十分喜人,讓本就坐擁美人、春風得意的莊衍,更是喜上加喜。 小池很乖覺,他從來都沒有問過自己的身份,也沒問過莊衍,準備以何種方式安排他繼續(xù)跟隨自己,他老老實實的待在偏院里,從不要求外出,懂規(guī)矩得讓人心疼。 而事實上,自從莊衍回來住后,小池也沒有外出的機會——莊衍新得了他,正是愛不釋手的時候,夜夜都要過分的疼愛。 整整兩個月里,白日里小池通常要睡上大半天,等到日上三竿時才能起得來身。而不用幾個時辰,莊衍又會在日暮時回來,重新把他按回床上。 唯一的讓小池心中感到安定的是,那個溫柔的莊衍回來了?;蛘哒f,是他成功的將自己心中的惡念重新關了起來,只有與小池最親密接觸時,才會露出一點點端倪,卻會在事后完美的收斂起來,變回人前人后眾口稱贊的小莊侯。 而莊衍讓他住在偏院的原因,并不是如許多人所猜測的那樣,只是讓他當一個見不得人的孌寵,暗示著他不要恃寵而驕,擺正自己的地位。 他是想偷偷在主院里親手做一些隱秘的布置,再給自己的心上人一個驚喜。 那一日是請算命先生合出來的良辰吉時,莊衍請來了軍中麾下情同兄弟的將領,還請來了幾位交情不錯的江北望族名門,來參加他秘密籌備的……成親禮。 那是某一夜的溫存后,莊衍抱著他躺在床上歇息時,幾乎是心靈感應一樣,莊衍不曾問出口就無聲感應到的、藏在小池心底深處的不安和恐懼。 莊衍猜測,小池之所以不安,是與這些年離開故國后的遭遇有關,這樣波折的經歷,自然讓他感到處處充滿危機,無法感到安心。更別說如今身份尷尬,小池心思敏感,不會主動開口索取,那莊衍就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敏銳,去體會懷中人的所思所慮,再給他相應的答案。 他想出的方法,便是給小池一個身份,一個盡量平等光明的身份,而不是將他藏在后宅里,成為一個仰人鼻息的寵物。 更何況他的小池,是那樣聰明的孩子。只用了短短兩年就讀過那么多的書,莊衍教他的時候,都會時常感到驚喜。他曾讓小池試過做一次軍糧出入的賬目,他整理的明細條條列列清晰分明,比軍中的師爺算的還要快,若是培養(yǎng)得當,定可以大放異彩。 既然是想真心疼愛的人,就給他一個承諾,正大光明的告訴身邊所有人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主院被大紅的錦緞和燈籠裝飾著,現出成親喜氣洋洋的氣氛,大門大敞四開,仆役賓客出出入入,莊衍將與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完成這一個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時刻。 莊衍換好新郎服飾,等在偏院前,他想著里面小池被從被窩里挖出來,一臉懵的被套上這一套大紅喜服,蓋上紅蓋頭,然后侍女把他牽出來,遞著他的手,到自己的手心上。 然后他就牽著這雙細嫩的手,一路拉著他走到廳堂去,他蒙著紅蓋頭看不見路,那就由自己拉著他走完這段路。 小池一路都很安靜,這讓莊衍有點意外,他捏了捏小池有些冰涼的手心,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們這是要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