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祁垣如坐針氈,左挪挪右晃晃,一想自己今天怕是躲不過去了,這滿肚子敗絮早晚要搞得天下皆知,不如先跟方兄透個底。方成和這么聰明,或許能幫他想個脫身的辦法。 祁垣拿定主意,狠狠心,沖方成和招手,小聲道:“方兄,我跟你說個秘密……” 徐瑨和任彥坐在他們后面一排,見倆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都有些詫異。 任彥冷嗤道:“一丘之貉!” 徐瑨沒說話,但見那方成和半個身子都探過去,一驚一乍,忽笑忽嘆,不覺也多看了兩眼。 下面的人正嘀咕著,就聽殿里大鐘錚然一響。 整個聚賢樓很快安靜了下來。 有人低聲嘀咕:“龔祭酒來了!” “楊太傅也來了!” “還有陸惟真?!”陸惟真便是陸星河。據(jù)說當年被皇上召見時,陸星河最得圣上喜歡,當即得了賜字“惟真”。如今他做太子伴讀已經(jīng)六年了。 不少人又回頭去看祁垣。這位也是被一同被召入宮的,如今卻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別。 祁垣哪知道這些內(nèi)情。這會兒大家突然安靜,他便也閉了嘴,跟大家一起朝前看去。 果然沒一會兒,一位高額圓頂?shù)闹心耆祟^戴福巾,身穿玉色緣邊藕荷色道服,跟另幾個差不多打扮的人從正門昂然邁進。 這聚賢樓正殿七楹,東西偏殿各三楹,此時門窗皆開,湖風烈烈,殿中百位俊秀公子,襕衫學(xué)士面席而坐,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看向來人。 其中一位老者發(fā)須皆白,視線略過眾人,徑直落在祁垣這里,暗暗點了點頭。 方成和悄聲問:“你已經(jīng)六年沒見老師了吧?” 祁垣一怔,心想原來這就是方成和的老師?這么大歲數(shù)的……莫非是楊太傅? 楊太傅其人他還是知道的,本朝唯一的文武雙狀元,三朝元老,國之重臣。如今雖已是鮐背之年,卻依舊耳不聾眼不花。 據(jù)說皇帝曾體諒他年事已高,允了他解甲歸田,誰知外面風聲頓起,說他不得圣心,是被貶官下放?;实郾阌职阉倩鼐┏?,尊為太傅,同時免去早朝午朝,每逢節(jié)日,又不斷地有賞賜下來,很是給這位老臣臉面。 再其他的,便是這位太傅曾夸贊三位神童“少年聰敏,拜相之才,必立功名于天下”了。 祁垣想到這,默默咽了口水,自己拜相是沒指望了,拜佛還差不多。他稍定心神,又看老太傅身后一位年輕人,劍眉入鬢,氣宇昂昂,猜著便是那位神童陸星河。 這一思索的功夫,那幾人已經(jīng)去到了前面上首的位置坐下。 龔祭酒又站起,帶眾人拜謝皇恩,文縐縐說了幾句祝詞,大家重新落座。隨后有青衣小童捧盤而出,在每席上放了二色點心兩盤,面茶兩碗。 祁垣撇眼偷瞧,見阮鴻不動,方成和倒是一口吞了塊點心下去,便也喝了口面茶潤了潤。才放下面碗,青衣小童便將東西都撤走了,上了清茶。片刻之后又撤掉清茶,每人眼前放上一盞玲瓏勸杯,將酒斟滿。 這次卻是楊太傅幾人起身拜謝,龔祭酒再次回禮,給那幾人上酒rou。 祁垣雖然愛吃酒,但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在下面看得暈頭轉(zhuǎn)向。 又折騰了一會兒,終于等到青衣小童再次過來,給眾人擺上醬油醋碟,調(diào)羹湯碗,四色小菜,四色干果。兩側(cè)偏殿也有絲竹聲起,這便意味著禮成,可以開吃了。 阮鴻的眼睛一直瞅著上面,這會兒見祭酒和太傅在說話,暗自一笑,從一旁取了自己帶的雪花酒出來,悄悄給自己和祁垣滿上,又偷遞給后面的徐瑨。 祁垣扭頭,見那徐瑨接過酒袋,卻是身形筆直,堂而皇之地自己斟滿,絲毫不像阮鴻那樣偷偷摸摸,忍不住暗暗嘿了一聲,偏臉去瞧。 這邊正偷偷傳著酒,就聽上首的太傅突然輕咳了一聲。 殿中一靜,眾人齊刷刷向上看去。 楊太傅笑呵呵道:“今日盛會,有酒無詩豈不無趣,不如我們也來行個酒令?!?/br> 底下眾人紛紛應(yīng)和,齊聲說好。畢竟大家來參加這東池會,至少有一半人為的是顯露才學(xué),提升聲望。行酒令,論時文,都是他們此行的重中之重。 楊太傅頷首微笑,看向龔祭酒:“如此,便請龔大人出令吧?!?/br> 龔祭酒卻又讓給了太子伴讀陸星河:“惟真第一次來這東池會,由惟真出令如何?” 陸星河點頭,略一凝神,道:“現(xiàn)下樂工所奏正是《鹿鳴》,不如我們行個鹿鳴令,大家各說兩句詩詞,其中嵌有鹿、鳴二字即可。” 話音才落,就聽下面嗡聲一片。 祁垣屏息凝神,倒是聽到了旁人的嘀咕,無非是抱怨含有鹿鳴二字的詩詞太少,眾人熟知的就那幾句,這陸惟真太為難人了。又或者是議論鹿鳴宴乃鄉(xiāng)試之后,各地為新科舉子舉行的宴請?,F(xiàn)在才是春日,這令詞不合適。 祁垣心中暗笑。文人相輕,在座各位不是世家子弟便是各府才俊。陸星河這么年輕,名氣越大,旁人便越不服氣。今日酒令,若是常見的草木蟲禽、風俗節(jié)令也就罷了,偏偏用這“鹿鳴”一詞,可見其野心勃勃。 祁垣巴不得大家鬧起來才好,偷偷抿了一口酒,緊張巴巴地瞅著大家。 龔祭酒卻始終是平常神色,讓青衣小童去殿外敲鼓,又讓人拿了一枝桃花進來。 殿內(nèi)的議論聲漸漸歇下。畢竟龔祭酒可是國子監(jiān)祭酒,又是禮部右侍郎,他默許了這提議,別人也只能認了。 祁垣轉(zhuǎn)頭,只見那桃花枝從后傳起,速度越來越快。他暗暗咽了口水,想著自己一會兒丟快點,或許能逃過一劫。 第一通鼓停,桃花傳到了中間一位中年學(xué)士的手里,那人一頓,滿臉通紅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旁邊有人哄笑。 龔祭酒點頭道:“有鹿鳴二字,正合適?!?/br> 中年人感激地作了個揖。 擊鼓傳花繼續(xù),再一停,到了一年輕秀才面前。年輕人道:“鹿鳴首宵雅,義取好賢深?!?/br> 眾人紛紛叫好,桃花枝繼續(xù)往下傳遞,又有倆人接了,卻都說不出來,只得罰酒。 祁垣心如擂鼓,眼見著花枝被人手手相遞,徑直停在了徐瑨的那桌。 徐瑨坐那巋然不動,任彥手持桃花站起,稍一停頓,等眾人視線都聚集過來之后,才朗聲道:“湘山點化名千佛,郴嶺飛升效九仙。此去瓊林天上宴,今朝先賦鹿鳴篇?!?/br> 話音剛落,周圍立刻一片喝彩之聲。 龔祭酒也點頭笑道:“趙明翁寫詩筆力雄放,詞意開闊,文英這選句不錯?!?/br> 旁邊有人笑著恭維:“任公子博聞強記,不愧是松江府的學(xué)子?!?nbsp; 龔祭酒的祖籍便是松江府,因此對任彥青眼有加,格外看顧。旁人恭維,他便笑著點頭。 任彥被眾人夸贊,卻只謙虛的作揖,臉上連絲笑容都沒有。 祁垣暗暗撇嘴,心想怪不得游驥不喜歡他,這人也太做作了些,還不把別人放在眼里。 他只顧著回頭看,卻沒注意那邊羯鼓又敲,桃花枝一路傳遞,直奔他這桌而來了。 祁垣回頭的時候,那花枝剛放到他的眼前,他猛然一愣,慌忙伸手去丟,卻聽上面的老太傅猛咳一聲。 祁垣剛拿起花枝,外面的羯鼓便停了。 這下大殿里的人不約而同噤了聲,朝他這看過來。 祁垣腦子里“嗡”地一聲,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目瞪口呆地怔在了那。 所有人都仰首朝他這邊看著,阮鴻比任何人都興奮,跺腳握拳,滿臉期待地望著他:“祁垣,快,來首更厲害的!” 祁垣只覺自己頭發(fā)都要根根豎起了,他腦子里一片空白,艱難的咽了口水,剛要開口認栽,就聽旁邊的方成和突然撫掌大笑:“祁賢弟所對,妙!妙急!” 第12章 方成和一笑,別人都懵了,祁垣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 龔祭酒微微皺眉。 楊太傅也驚訝,在上方輕斥道:“方成和,不可胡鬧。” 方成和卻徑自站起,朝眾人一揖,笑道:“老師有所不知,剛剛我和祁賢弟打賭,行酒令時,他想到什么詩句,只需做個手勢,我便能猜出來。祁賢弟不信,拿了一罐香丸與我做注?!?/br> 大家都沒聽過這種奇事,阮鴻更是好奇:“什么香丸?我怎么不知道?” 祁垣知道方成和在幫自己,心里暗暗感激,忙從袖中拿出了自己那罐香丸給大家看了看。 方成和一本正經(jīng)道:“祁賢弟這香丸乃是貴人所贈的合意香,氣味清麗悠遠,可強記憶,定心神。學(xué)生求買不成,只能出此下策?!?/br> 他說完看向祁垣,洋洋得意道,“賢弟,你剛剛左手比六,右手拈花,給的提示已經(jīng)足夠了。等會兒我若答得對,你可莫要耍賴。” 有看熱鬧的早都等不及了,催促他:“什么詩句,你倒是說??!” 楊太傅輕捋著胡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陸星河依舊沒什么表情,視線在他和祁垣之間掃循了一遍。 方成和倒背著手,笑道:“諸位莫急。祁賢弟,你要對的可是‘六六成鱗吹,呦呦賦鹿鳴。三仙隨勸駕,千佛要題名’?” 祁垣:“……”他一頭霧水的聽完,心中暗道,牛逼還是你牛逼。 “不錯。”祁垣一本正經(jīng)地點了點頭,“方師兄猜對了?!?/br> 阮鴻一心想要挫挫任彥的威風,剛聽到方成和念詩時便要喝彩,這會兒見祁垣肯定,立刻哈哈大笑,在一旁叫好道:“果然我們順天府神童更厲害!你任公子有千佛,我們祁公子也有千佛!” 龔祭酒默然坐回,沒有表態(tài)。 任彥臉色卻不太好看,冷笑了一聲:“謾天昧地,信口雌黃。” 他的聲音不算小,離得近的都聽到了。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以為他看出了端倪。再看其他人,也是多有疑慮的樣子,不禁暗暗擔心。 方成和挑眉:“看來是文英兄不服了。你莫非要跟我祁賢弟比試一番?” 任彥強調(diào):“只我跟他比試?!?/br> 方成和搖了搖頭:“不成。我和祁賢弟打賭在先,豈能違約?哦,我明白了?!彼傺揭宦?,恍然大悟狀,“原來文英兄怕的不是祁賢弟,而是我?。‰y怪難怪,我們會稽人的確足以讓松江府才子怯而不戰(zhàn)!” 他一番說話夾槍帶棒,任彥早被激的臉色通紅了。 阮鴻在一旁搓火:“反正任文英都是輸,就看輸給誰便是了?!?/br> “誰說我怕你了?”任彥果然被架了起來,對方成和道,“看你倆有何花樣?!?/br> 他冷笑一聲,信手拈來:“賢能書上鹿鳴時,欲步丹梯別釣磯。名世公卿加寵薦,故鄉(xiāng)親友待滎歸。” 阮鴻?quán)止镜溃骸斑@什么詩?我沒聽過。又什么書什么鄉(xiāng)親的?” 任彥目露不屑,一揚下巴,徑直看著祁垣。 方成和“咦”了一聲,一副被難住的表情,也去盯著祁垣的雙手。 祁垣暗暗咽了口水,心想方兄啊方向,我可不是故意坑你的。心里發(fā)慌,還得一臉鎮(zhèn)定地擺手勢,倆手翻來翻去,胡亂比劃一通。 方成和凝眉看了一會兒,忽然道:“賢弟大才!方某佩服!” 祁垣:“……” 方成和連連搖頭,目露欽佩道:“這句我本是萬萬想不到的,還是賢弟費心思,提示了這么多,我才想到?!?/br> 眾人面面相覷,都在想剛剛祁垣做什么提示了。 祁垣使勁壓住自己想要劇烈抖動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