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東宮是特意辟出來給太子居住的,里邊模仿整個大明宮的布局,一間間屋子排開,主屋的門上掛著牌匾,濃墨題字寫的是殿名。最大的寢殿自然是麗正殿,李齊慎卻只從門前經(jīng)過,拐去了八鳳殿。 正巧里邊有人出來,做的是醫(yī)女打扮,乍看見李齊慎,她一驚,匆忙屈膝:“見過郡王?!?/br> “起?!崩铨R慎沒那個折騰人的喜好,直截了當讓她起身,“小郡主如何了?” “剛服了藥,這會兒在殿里走動。這幾日天稍熱些,小郡主肺里聽著仍有雜音,但嗓子能舒服些,咳嗽稍緩。”醫(yī)女實話實說,說到這里卻頓了頓,有些為難,“只是小郡主的肺疾是天生的,靠藥吊著,恐怕……是治不好的?!?/br> “我知道。”李齊慎說,“盡心照顧就好,藥材隨意取用,不必節(jié)省。” “是?!?/br> 問答到這里就完了,李齊慎和醫(yī)女都不是愛廢話的,醫(yī)女再行了一禮,繞過小路出去了。 謝忘之聽出要見的是誰:“這會兒天都黑了,不會吵著小郡主嗎?” “不會。她睡前得走動會兒,再喝幾盞溫水,否則夜里咳得睡不著。” 謝忘之應(yīng)聲,再走了一段路,進殿果然看見個小小的身影貼著墻根走,跟在背后的則是個仆婦,看著像是乳母。 看見李齊慎進來,乳母當即行禮,舒兒卻有些興奮,朝著李齊慎快步走過來:“叔父!” “嗯,是我?!崩铨R慎不是那種柔情似水的人,對孩子卻總有些溫柔的意思,哪怕這孩子是李琢期和太子妃生的。他半蹲下來,扶了女童一下,“還咳嗽嗎?” “我覺得好,比以前好?!笔鎯翰虐藲q,沒怎么見過人,不會說復(fù)雜的話,但勝在口齒清晰,“夜里咳得多,但是睡覺就不咳。喝藥、喝熱水也不咳。” “好?!崩铨R慎笑笑,“今天學(xué)了什么?” “宋夫人教的《采薇》,就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那個!可我不會寫……” 接著就是一問一答,李齊慎不看重到底學(xué)的如何,就是隨便問問,多半是小郡主答,偶爾有些答不清楚的,則是乳母回答。謝忘之站在一旁看著,覺得乳母長相敦厚,性子也應(yīng)當不錯,不是那種投機取巧的人;小郡主看著懂禮且活潑,只可惜算算年齡,如今該八歲的女童,看身量卻比同齡的孩子矮一截,面色也蒼白,總有些短命相。 她正有些心酸,舒兒渾然不覺,視線移到她身上,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低頭見禮:“你是誰呀?” “……???”謝忘之一愣,“我……” 她剛要說自己是誰,舒兒忽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是叔母!你是叔母嗎?” 舒兒管李齊慎叫叔父,這一聲叔母,謝忘之還真不敢應(yīng),她看看小郡主,再尷尬地扭頭看李齊慎:“這……” 奈何李齊慎這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笑吟吟地逗她:“說呀,你是不是叔母?” 當然不是,雖說早就換了信物,但畢竟沒過六禮,這聲“叔母”應(yīng)著虧心。然而看著李齊慎一副逗人的促狹模樣,謝忘之摸摸手腕上的金鐲,心一橫:“……是!我是你叔母?!?/br> 李齊慎一驚。 舒兒卻笑起來,露出個略微得意的表情,抬手去拉謝忘之的袖子:“我就知道你是我叔母!那你會寫字嗎?” “……算是會吧?!敝x忘之有些尷尬,“要我寫什么?” “寫《采薇》!過來過來……” 小郡主興致勃勃,李齊慎又不打算攔,乳母再覺得不妥,也只能放任舒兒折騰。接下來兩刻鐘的時間,舒兒一會兒拉謝忘之,一會兒又拉李齊慎,鬧起來真看不出有肺疾,和尋常孩子沒什么兩樣。 一直鬧到平常入睡的時間,舒兒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一向該喝藥喝藥,該睡就睡,只在最后有些戀戀不舍地拉拉謝忘之的袖子:“叔母明天還來陪我嗎?” 頂著女童亮晶晶的眼神,謝忘之還有什么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答:“來?!?/br> 舒兒就開心了,揮揮手道別,乖乖地讓乳母和宮女伺候著洗漱。 李齊慎大功告成,帶著謝忘之出去,跨出殿門時忍不住笑話她:“你就是耳根子軟,把自己賠上了。舒兒年紀小,記性卻好得很,明天真得過來?!?/br> “也不要緊,反正我在宮里沒什么事,也幫不上什么忙。能過來陪著小郡主玩,讓她開心,也是好的?!敝x忘之倒不在乎,忽然想起舒兒的肺疾,“對了,我看小郡主和你還挺親近的,但你和太子……唔。她不知道嗎?而太子和太子妃……” 后面的話沒說完,李齊慎卻懂,淡淡地說:“舒兒是被舍棄了啊?!?/br> 謝忘之驚了:“什么意思?” “太子和太子妃又不是出去玩,此去蜀州,得叫逃難,自然不能聲勢浩大,帶的人和東西越少越好。舒兒有肺疾,離不開宮里的藥,又經(jīng)不起路途顛簸。再說,一個女孩……”李齊慎在心里譏諷太子妃重男輕女,面上卻不顯,怕謝忘之聽著難受,把這話囫圇過去,“與其顛簸去成都,倒不如在宮里,萬一有一線轉(zhuǎn)機呢。” 他接著說,“至于我和太子怎么回事,沒必要讓舒兒知道,我和她的父親有什么齟齬,我都是她的叔父?!?/br> 既然流著同宗的血,擔(dān)了個叔父的名頭,他就會照顧這個孩子,就像他身在隴西李氏,寧可困厄于大明宮,也要守住長安城,等著天下大定四海升平的時候。 “長生,”謝忘之沉默片刻,認真地說,“你是個好人?!?/br> 李齊慎:“……” “雖然聽著是好話,但我總覺得有點兒怪?!彼f不出怪在哪兒,抬手蹭了蹭。 “我是夸你呀?!敝x忘之莫名其妙,讓他這么一打岔,剛才那點憂思倒是掃得一干二凈,“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兩人一面拌嘴一面走,這會兒剛好走到僻靜處,僅剩的宮燈照不到,拐角處只有一彎月光,像是銀水一般淌過草木。 李齊慎停下腳步,朝著謝忘之稍稍彎腰,笑吟吟地:“來,親我一下?” 謝忘之驚了,詫異地看過去,然后更詫異地發(fā)現(xiàn)面前的郎君沒開玩笑。 “……少來。你不要臉?!彼锪艘粫海槐锍鲞@么一句,夜色里都看得出面上飛紅,淡淡的紅一直暈到眼尾。 話雖如此,謝忘之卻看看四周,確定沒人后踮起腳尖,忽然在李齊慎臉上親了一下,一觸即分。 第103章 僵局 轉(zhuǎn)眼到了五月初, 一天天地?zé)崞饋?,長安城內(nèi)外其實都在苦熬,城內(nèi)的人憂心叛軍什么時候攻城,還在外的軍隊又能不能趕到,城外的人則拿捏不準能不能一舉攻下帝都,畢竟士氣這玩意再而衰, 再來一回就竭了。圍困歸圍困,這也不是熬鷹, 但凡會看點局勢的,就該知道拖不下去,恐怕就在這幾日。 李齊慎當然知道,數(shù)著日子,說不上慌亂, 但要說完全氣定神閑, 那也不敢托大。他這人平常愛瞎說,但該正經(jīng)時絕不遮掩,在長生殿里對著霍鈞也老老實實:“……若是這么問, 那就見笑了, 我沒把握。” “我也是。”霍鈞還是面無表情,真心話都說得像是嘲諷,“原本怕郡王嘲笑,如今郡王這么一說, 反倒寬心?!?/br> “最先到的應(yīng)該是朔方軍, 還有兩日, 這兩日就托付給你了?!崩铨R慎語氣清淡,和邊上的常足說,“酒?!?/br> 常足應(yīng)聲,雙手往前一遞,托盤就到了李齊慎和霍鈞之間,里邊一只長頸的瓷壺,兩側(cè)各放了只瓷杯,杯壁上燒著特制的裂紋。 李齊慎拎起酒壺,往兩只杯子里各注了七分滿的酒,是長安城里難得的烈酒,酒液清澈如水,一碰到杯壁撞出濃烈的酒香,聞著讓人想到金戈鐵馬那樣的東西。他放下酒壺,拿起靠近自己的那只杯子:“請?!?/br> 霍鈞酒量不差,何況就這么一小杯,并不推辭,拿了酒杯,示意后一飲而盡。 “郡王放心?!彼氏陋q如灼燒的酒,把酒杯放回托盤上,“此去即刻命人立旗,駐軍仍在,長安猶存,請郡王寬心?!?/br> 李齊慎也一飲而盡,放回瓷杯,點頭:“好?!?/br> “鎧甲在身,不便行禮?!彪m然是輕鎧,膝彎手肘的位置也是用鐵甲裹著的,霍鈞沒法按宮里的規(guī)矩行禮,只能行了個軍禮,告別時居然露出了一點笑意,“郡王珍重?!?/br> “要是你平常能多笑笑,該有多少娘子沖著你這張臉涌過來,也不至于拖到今天還沒成家啊?!崩铨R慎笑笑,開了個不痛不癢的玩笑。 霍鈞懶得理他,轉(zhuǎn)身就走。這會兒正好是上午,太陽從門口斜斜地照進來,照出條寬闊的光帶,一身輕鎧的將軍穩(wěn)穩(wěn)地前行,整個人浸在陽光里,鐵甲在光里閃閃發(fā)亮,像是廟宇或是道觀里鍍金的塑像。 李齊慎看了一會兒,忽然雙手交疊,彎腰行了個端正規(guī)矩的大禮。長這么大,他沒行過這個禮,此刻這一下卻肅穆嚴整,低頭時密匝匝的睫毛落下,光點綴在上邊,乍一看還以為是淚滴將落未落。 他輕輕地說:“將軍大義?!?/br> 霍鈞當然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也不會回頭,他邁出長生殿的門,剛好和長寧打了個照面。他行不了禮,只能點頭示意,反倒是長寧抱拳。 示意完,誰都沒多看對方一眼,兩人擦肩而過,霍鈞徑直往前走,長寧則進了長生殿,先讓殿里候著的宮人都下去。等殿里空出來,她神色平靜,大喇喇地問李齊慎:“霍將軍知道的吧?” “知道。以城內(nèi)駐軍抵抗叛軍,且要拖兩日,等到朔方軍前來,”李齊慎也很平靜,說出的話卻殘忍至極,“必定是全軍覆沒?!?/br> 長寧睫毛一顫,旋即像沒聽見一樣,拈了別的話題:“最近的戰(zhàn)報,蜀州來的,你知道了嗎?” “知道?!?/br> “陛下到成都了,是安光行的地盤。當狗當?shù)竭@地步,倒有點本事,不過我想不足為懼,提防他反水就行。此外,現(xiàn)下長安城外的叛軍應(yīng)該只是其中一支,當日陛下棄城南逃,有一支叛軍就去追了?!遍L寧呼出一口氣,看向李齊慎,“叛軍半道追殺,就在馬嵬驛,陛下和太子、貴妃分開。貴妃落于叛軍之手,不堪受辱,自縊而亡;太子妃和小殿下到現(xiàn)在為止還下落不明,不過大概也在叛軍手里。” 她頓了頓,才說最要緊的消息,“叛軍勢眾,太子率金吾衛(wèi)不敵,死于亂軍之中?!?/br> 這消息今早就到了桌上,瞥見是一回事,真聽長寧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要說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那是撒謊,李齊慎壓住心底涌動的那個念頭,平靜地看回去:“所以呢?” “所以我問你,若是守住長安城,各地節(jié)度使必定將戰(zhàn)報發(fā)到這里,你的敕令可以傳向四面八方。”長寧看著他,神色一變,剎那間兇猛起來,簡直像是逼問,“等到那時,你又如何?” 李齊慎絲毫不慌,坦然地看回去:“我看傳奇里提前太久做打算的都沒有好下場,勸你別急。還是等朔方軍到了再議。” “你……”他這么一說,積起來的氣勢瞬間垮塌,長寧摸不準李齊慎是什么心思,想打又打不得,憋了半天,一下拍在自己腿上,“對了,還有另一件事,煩死我了?!?/br> 先前有刺王殺駕雨夜逼宮的架勢,后半句卻語氣陡變成怨婦,這幾日李齊慎管的是前朝,后宮的麻煩事他舍不得讓謝忘之勞心,全差人丟給長寧,一聽就知道是后宮里的寵妃作妖。李齊慎懶得搭理那幫女人,但又不能不聽:“怎么?” “長安城被困,得半個月了,宮里余糧不多。”長寧自己倒是無所謂,能吃山珍海味,也能就著醬菜啃糠餅,問題是后宮里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后妃不行,“新鮮的菜和rou存不住,先前就用完了,現(xiàn)在送過去的都是風(fēng)干或是腌漬的。她們不滿意,覺得吃這玩意有損美貌,我捏著鼻子去勸,上官芳儀還直接給我甩臉。” 長寧越想越煩,甩甩腦袋,把記憶里一張張精致的芙蓉面甩出去,“總之不是好惹的,你留個心眼?!?/br> “我留什么心眼?”李齊慎莫名其妙,他生平最討厭的事兒之一就是摻和后宮。 “你傻不傻啊。能進宮,還能坐穩(wěn)芳儀這位置,肯定不是蠢人,這么折騰我,就是為了逼你親自去?!?/br> 李齊慎懶得動腦子:“我不去?!?/br> “那我直說了,上官芳儀去年才進宮的,今年十六,比你還小四歲?!遍L寧要氣死了,“你阿娘是鮮卑人。” 現(xiàn)下局勢如此,但凡長安城能守住,接著就是調(diào)動各地鎮(zhèn)兵反撲,李承儆一去蜀地,恐怕是回不了長安。做父親的懦弱無能,且還上了年紀,做兒子的卻年華正好,鮮卑人又行的是收繼婚,想來上官芳儀是動了心思,想著換根枝條依附。 “不用管。傳令封禁各殿,不許進出,不聽傳話,一日三餐按現(xiàn)在的樣子給。愛吃不吃,餓死就埋在花圃里,免得來年開不出花?!崩铨R慎懂了,和戰(zhàn)局相比,他不愿在那些女人身上花一點心思,反倒想起了長寧的事,“你還是多花點心思在自己身上,免得銜羽可汗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長安城,認不出哪個灰撲撲的娘子是長寧公主?!?/br> “……提他干什么?!遍L寧一噎,皺了皺眉,“算了,我回去了。就按你的意思,我不會再進宮了,殿下珍重。” 李齊慎沒回這句“珍重”,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好在長寧也不是拘禮的人,渾不在意,轉(zhuǎn)身出去,順手把門替他關(guān)了。 “……一個兩個的和我說珍重,我還以為我要死了呢。”殿里沒人,沒人會撲上來跪下一面磕頭一面大喊“郡王不可,不吉利”,李齊慎隨口胡說,順手拿起先前沒撤出去的酒壺。 他懶得再用杯子,拎著酒壺,就著壺口,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大半壺烈酒入腹,像是咽了口火,又像是吞了柄利刃。酒量再好,也熬不住這么灌,李齊慎面上迅速浮起淡淡的紅暈,一瞬間的迷蒙后神智反倒越發(fā)清楚,他信手丟了酒壺,直接坐在地上,背靠著書桌,睫毛顫了顫,眼簾緩緩垂落。 徹底闔上眼睛的瞬間風(fēng)聲大作,長寧沒把門關(guān)實,風(fēng)吹開那扇門,日光割開長生殿,一直落到他身上。 ** 天熱起來,差不多到了換季的時候,舒兒的咳嗽又厲害起來,這幾日聽醫(yī)女的意思,謝忘之沒像先前一樣陪她讀書寫字,只隔著門聊了一會兒。門后邊舒兒的聲音聽不真切,但語句清晰,也成詞句,偶爾才有幾聲咳嗽,聽著似乎不是很嚴重。 謝忘之給舒兒講了個傳奇,里邊提到了布偶,舒兒畢竟是孩子,聽見什么奇怪的東西都想要,往常倒是好說,讓繡女隨便做一個就好,但如今這個局勢,謝忘之也不去繡坊討這個沒趣,找了幾塊碎布和棉花,自己動手給舒兒做。 她的繡工不算很好,但縫個布偶騙騙小孩兒足夠了,偏偏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對著光,卻幾次三番戳破指尖。這會兒又是一下,謝忘之擠出針孔里的血,想了想,忽然出聲問:“外邊怎么了?” 送水進來的宮女一個激靈,差點把茶盞碰倒,勉強才放穩(wěn),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娘子……外邊,今晚……叛軍攻城了!” 第104章 守城 謝忘之驚了, 捏針的手一錯,差點把抵布偶的食指戳個對穿。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手上的針線活也不要了:“那郡王呢?外邊現(xiàn)在如何了,守城的將士呢?” “郡、郡王在長生殿……”小宮女本就害怕,又劈頭蓋臉連著三個問題, 嚇得她直接往地上一跪,死命搖頭, “外邊、外邊奴婢不知道……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