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謝忘之點頭,再謝過醫(yī)女,才把煤球帶回去。 家里好說,偌大的院子,不至于養(yǎng)不了一只受傷的黑貓,尚食局的屋子卻是四人同住,樓寒月顯然不討厭煤球,孫水蓉和薛歌書卻摸不準。謝忘之思來想去,還是把煤球放在了外邊,給它喂了撕碎的雞rou,再拿了個盆鋪上帕子,讓它暫且熬一晚上。 第55章 豐州 如崔適所料, 李齊慎一路沒停,急行將近二十天,四月十五凌晨才到豐州。 豐州多大漠、草場, 是不同于長安城的風(fēng)光, 高曠遼遠, 遠遠看見人影, 李齊慎就不輕不重地勒了一下韁繩, 驅(qū)馬緩緩過去。這時間草場還沒長到最好, 遠不及《敕勒歌》里的景象, 但草葉悠悠地在風(fēng)里舒展,從李齊慎的位置看過去,牛羊三三兩兩,星星點點地布在草場上,居然有點悠閑的意思。 他吸了口氣。和長安城里縈繞的熏香不同, 這一口氣帶著些許腥味, 混著泥土、青草和牛羊的味道, 但他并不討厭, 反而油然而生一股微妙的快意, 好像他生來就該在草原上縱馬馳騁。 “殿下,前邊應(yīng)當(dāng)就是寧王了?!崩铨R慎覺得挺舒服, 但跟他來的隨從是從李琢期身邊撥來的, 哪兒受得了這個, “您不如早些前去, 免得失了禮數(shù)。一路風(fēng)塵, 也好快些休息?!?/br> 李齊慎勒馬,微微偏頭,看了那隨從一眼。 他沒什么表情,那一眼不咸不淡,偏偏看得隨從心下一驚,抓韁繩的手都僵了一瞬:“……臣失言?!?/br> “無妨?!崩铨R慎抓緊韁繩,“那就快些,車馬勞頓,是該休息了。” 他率先催馬前去,后邊的幾個隨從趕緊跟上。他們和寧王其實隔得不遠,縱馬跑了沒幾步,就到了那一行人面前。這邊沒多少人,寧王那邊總共也不到十個人,里邊甚至還混了個十歲上下的孩子。 這倒有趣,李齊慎一勒韁繩:“見過寧王。” “雁陽郡王?!崩钊萁蜻€了個禮。和李齊慎這一支偏向秀麗的面容不像,他的長相鋒利硬朗,和馬蹄下的千里草場還挺搭,看著就是草原兒郎的豁達樣子,聲音也洪亮,整個人的感覺介乎親王、將軍和牧民頭子之間。 “接風(fēng)洗禮的酒等會兒再說,先給咱們郡王介紹介紹?!崩钊萁蜻@么稱呼李齊慎,但不是輕蔑的意思,反倒更像調(diào)侃,他動了動韁繩,讓馬走到身側(cè)一位穿著輕鎧的將軍身邊,“這是副將,高昌,高善言?!?/br> “見過高將軍?!崩铨R慎從善如流,行了個禮。 “見過郡王?!备卟戳松倌暌粫?,冷硬的臉上忽然浮出個笑,還禮。 有了個開頭,后邊就容易得多,李容津驅(qū)馬帶著李齊慎一個個見禮。李齊慎留了個心,算上李容津,來的人總共八個,三個穿輕鎧,在天德軍中任職;兩個穿的是圓領(lǐng)袍,似乎是文職;一個則穿當(dāng)?shù)厝说姆?,是?dāng)?shù)啬撩窭锏念I(lǐng)頭人,和天德軍有物資聯(lián)系,李齊慎念了兩遍,才把“阿古達木”這名兒念順。 最后就是那個孩子,一身胡服,像模像樣地扎著馬尾,抬頭看李齊慎時滿眼都是好奇。 李齊慎笑笑,故意說:“這是哪位小將軍?” “什么將軍,她有這個本事嗎?是我女兒,有個昭臨郡主的封號,叫她大名就行。”李容津笑了,和女兒說話時相當(dāng)溫和,“伽羅,和阿兄見禮。” “好?!崩钍馓刺?,行了個男子的抱拳禮,“殊檀見過阿兄!” 李齊慎回禮,報了自己的名兒:“李齊慎。” “別告訴她大名,這小娘子沒規(guī)矩,真會拿名兒叫你?!崩钊萁蛐αR一句,又問李殊檀,“妙心身子好了沒,能不能見客?” 李殊檀搖頭:“沒好。妙心出不來,沒法騎馬。” 李容津嘆了口氣。 “妙心?”李齊慎問,“令嬡?” “令嬡什么令嬡,聽不懂,給我說大白話?!崩钊萁虻闪死铨R慎一眼,“不過和女兒也沒什么兩樣,都養(yǎng)在我這里。是我侄女,她阿耶阿娘去得早,給她口飯吃罷了?!?/br> 說這話時李容津顯然有點落寞,既然是家事,李齊慎聰明地換了問題:“接下來如何?” “還如何?接風(fēng)酒啊?!崩钊萁蜣D(zhuǎn)頭喊了一聲,“善言!” 高昌應(yīng)聲,當(dāng)即去阿古達木那兒取了兩只酒囊,一人一只交給李容津和李齊慎。 李齊慎還以為他會找個杯子:“嗯?” “會喝酒嗎?”李容津問。 李齊慎遲疑片刻,搖搖頭:“不算會?!?/br> “那趁早學(xué)會啊,草原上的少年郎不會喝酒,可有苦頭吃!”阿古達木朗聲笑起來,“這是家里釀的酒,加了奶,喝吧!” “阿古達木可是個小氣鬼,夫人釀得一手好酒,平常一滴都不拿出來?!崩钊萁虼蜷_酒囊的封口,深吸一口濃郁的酒香,“我先喝了!” 他完全沒管李齊慎,咬住口子,一仰頭,一飲而盡,末了把酒馕丟還給阿古達木,意猶未盡地抹抹嘴,“你如何?” “多謝?!倍嫉竭@份上了,李齊慎也不能不喝,他打開封口,湊近嗅了一下。 長安城里的酒多講究,除了胡姬酒肆里西來的烈酒,其他的酒反復(fù)過濾,裝在花里胡哨的瓶子里,喝起來卻寡淡,往往一嘴米味兒。這酒卻不同,聞一下就覺得身子熱起來,像是吸了口刀進去。 “看樣子是烈酒啊?!崩铨R慎帶著贊嘆的意思,“酒量不佳,怕從馬上摔下去,意思意思。” 他言行一致,真就意思意思抿了一點,忍住喉嚨口里燒灼的感覺,原樣封好,卻沒還給阿古達木,“這酒囊暫且借我,等我能像寧王一般喝完,再還給先生?!?/br> 阿古達木又大笑起來,像是聽見什么好笑的事情:“一只酒囊,送給你了!酒出了壇子就發(fā)酸,不如來我家,我讓家里人把酒拿出來,練練你的酒量!” “合著你就對我小氣!”李容津半笑半惱,“我每回上你家,牛羊rou管夠,酒怎么不拿出來,讓我干嚼!” “沒辦法啊,這少年郎生得好看,我家里兩個女兒,阿麗亞和烏雅汗,留下來和誰一起,都是我賺?!卑⒐胚_木說,“你這老男人還頂什么用,喝醉了還要我找人把你扛回城里!” 李容津一甩馬鞭,“呸”了一聲,縱馬要踏阿古達木。阿古達木生來騎在馬上,怎么會讓他踢到,一夾馬腹,轉(zhuǎn)頭跑出去。 兩匹馬就這么自顧自跑出去,越跑越快,李容津居然連回頭的意思都沒有。李齊慎服了,掉轉(zhuǎn)馬頭,往高昌那邊走了幾步:“高將軍?” “郡王見諒,寧王生性如此,此外這是在草原上,多有不尊禮數(shù)之處。”高昌說,“末將愿為郡王領(lǐng)路?!?/br> “請?!?/br> 高昌不說廢話,一拉韁繩,令馬換了方向,起步朝李容津和阿古達木賽跑的位置過去。 李齊慎趕緊追上,縱馬跑了沒幾步,身邊忽然冒出個聲音:“阿兄,阿兄!你是長安城里來的嗎?” 李齊慎心說幸好馬跑得不算快,不然一說話保準吃風(fēng),“嗯”了一聲:“怎么?” “那你能和我說說長安城的事兒嗎?我沒去過。”李殊檀興奮起來,“長安城是不是特別特別大,里邊人特別特別多,我聽說里邊還有外國人呢!” 李齊慎扭頭看了女孩一眼:“行啊,那我和你說說?!?/br> 李殊檀更興奮,接著拋出一大串問題。 李齊慎有一搭沒一搭地答,但他就是有這個本事,糊弄人都說得風(fēng)生水起栩栩如生,哄得李殊檀一會兒叫一會兒笑,好像真見到了長安城里的盛世風(fēng)光。 前邊領(lǐng)路的高昌回頭看了看,沒說話,臉上卻露出個笑。 這笑寡淡,李齊慎卻敏銳地捕捉到,下一瞬,他也笑起來,明朗澄澈,眼瞳里蓄著整個草原的陽光。 豐州草場,天德軍。 李承儆把他丟到這地方,隨便塞了個郡王的封號,如同逐出長安城,給自己找個安寧,接下來是生是死都不管他。 但李承儆恐怕永遠不會想到,就算能想到,也來不及了,李齊慎要的就是離開長安城,越遠越好;再接近軍隊,越近越好。 埋藏于心的火再度燒起來,這草場就是他的燃料,李齊慎深吸一口氣,抽了一馬鞭,迎著朝陽大風(fēng),向前方新釀的酒、新烤的牛羊rou,還有來來往往的人跑去。 ** 第二日是和謝勻之約定的日子,先前就和女官提過,謝忘之不急著起床,多睡了一會兒,差不多卯時過半才起。她剛起床,還沒洗漱完,就聽見尖利的女聲。 “晦氣死了!”先起的薛歌書在外邊喊,“哪兒來的死貓,快弄走!” 乍聽見薛歌書這么一嗓子,謝忘之驚得慌忙吐了漱口的青鹽水,臉都沒抹,心急火燎地小跑著推門出去:“貓怎么了?!” 果然是謝忘之養(yǎng)的,薛歌書露出個笑,雙手抱臂,稍稍抬起下頜:“我看這貓半死不活的,晦氣,而且我討厭貓,快點弄走?!?/br> 謝忘之看了木盆一眼。煤球聽不懂人話,但能感覺到薛歌書的敵意,奈何一條前腿被棉布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抬起來都費勁,壓根不能跳起來撓他,只能趴在盆兒里,尾巴一下一下拍著盆邊。 看樣子還挺精神,謝忘之松了口氣,她和謝勻之約好了今天就走,不想臨走還和薛歌書吵起來,盡可能溫和地說:“它受傷了,我怕它在外邊活不下去,就放在外邊,不會傷人的。過會兒我就把它帶走?!?/br> “現(xiàn)在弄走?!?/br> 謝勻之還沒來,謝忘之總不能揣著貓去門下省找他:“我過會兒就……” 薛歌書沒等她說完,上前半步,一腳踹翻了那只木盆。 第56章 世家 木盆一翻, 原本趴在里邊的煤球當(dāng)然沒討著好,幸好它身子靈活,一條前腿不能用也沒被順勢掀出去,硬生生用剩下三條腿在木盆邊上一點, 往旁邊跳了兩步。讓薛歌書這么一折騰,煤球大怒,渾身的毛都炸起來,爪尖彈出rou墊, 一副要跳起來撓人的樣子。 當(dāng)然它一條腿瘸著,必不可能跳那么高, 謝忘之慌忙彎腰把煤球抱起來, 順著毛連擼好幾下,看薛歌書時也有點惱:“你干什么?我已經(jīng)說了,過會兒就把它帶走,不會礙著你?!?/br> “我說了我討、厭、貓!”薛歌書沒想到謝忘之平常溫溫吞吞, 在這貓的事兒上居然敢大聲沖她說話,一時怒氣上頭, “現(xiàn)在就丟了!” 她上前,伸手想從謝忘之懷里搶貓。謝忘之哪兒能讓她如愿,一手護住煤球, 另一只手抬起來,試圖格開薛歌書。 兩個娘子其實都沒什么力氣, 推推搡搡, 最多讓誰摔一跤, 但煤球的爪子是實打?qū)嵉匿h利,在薛歌書又一次推謝忘之時,它看準時機,猛地一爪下去,撓得她手背上皮rou綻開,鮮血直流,地上沒多久就滴滴答答地積了一小灘。 薛歌書從小按貴女的樣子養(yǎng)著,哪兒吃過這種苦頭,當(dāng)即一聲尖叫,捂住手背,哭喊著跑了出去。 她這么一通哭喊,鬧到了幾位典膳那邊,順帶還驚到了隔壁幾個院子的宮女。鬧到最后,薛歌書去醫(yī)女那兒包扎,說是有可能要留疤,薛歌書一驚,旋即哭鬧著讓謝忘之讓謝忘之當(dāng)著尚食局宮人的面和她道歉,順帶要弄死煤球。 “我可以因為我沒管教好貓,不慎傷了你的手道歉。不管留疤與否,我都會賠。”臨走前鬧成這樣,謝忘之也有氣性,不肯把煤球交出去,“但是你先傷我的貓,不是它的錯,我不能把它交給你。” 她側(cè)身,讓周圍的宮人能看清。煤球挺會看臉色,知道這時候該裝死,整只貓趴在謝忘之手臂上,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那只前爪耷拉下來,耳朵也蔫蔫的,一副隨時要命喪黃泉的可憐樣子。 有幾個愛貓的小宮人迅速淪陷,交頭接耳,隱隱有指責(zé)薛歌書的意思。 薛歌書哪兒肯饒,手一伸,她手背上也結(jié)結(jié)實實包扎著:“這貓可撓我了,難道傷人的畜生比人精貴?” “貓當(dāng)然不比人精貴。但若不是你先抬腿踢貓,又來推我,它不會傷你的。既然你這么說,貓是畜生,它不懂事,你先動手,它當(dāng)然要反擊?!?/br> “好,行,貓是畜生,那你也是畜生嗎,你也不懂事?!”薛歌書惱了,“你養(yǎng)的貓,把我傷成這樣,那你就給我賠!” “我會賠的!”謝忘之抱緊煤球,賭這一口氣,“但我絕不放棄它,這一步我不會退。我錯在沒能控住我養(yǎng)的貓,但若論錯處,也是你先挑釁?!?/br> 她抿抿嘴唇,“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要我怎么賠。” 薛歌書一愣,旋即像聽見什么好笑的事,嗤笑一聲,上上下下看看謝忘之:“憑你?也賠得起我這只手?我這只手要是留疤,剁了你的手腳都賠不起!我可是官家女,什么東西沒見過,你一個民間來的,能賠得起什么?” “不過是去清思殿里做過飯,七殿下還看不上你,讓你滾回來呢。現(xiàn)在人家遠去豐州,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么辦法,舔著臉追上去么?”薛歌書又嗤了一聲,她早就看謝忘之不順眼,如今李齊慎遠去豐州,謝忘之沒了倚仗,活該落到她手里。 她盯著謝忘之,“要賠也行,我不要什么東西,我就讓你滾!給我滾出尚食局,滾出大明宮,滾回泥巴地里去打滾!” 這話說得惡毒,謝忘之一時回不上話,抱煤球的手一緊,呼吸都快起來。 “聽好了,我阿耶在門下省任左補闕,和你家可不一樣,”薛歌書瞟了周圍的宮人一眼,抬起下頜,“我……” 張典膳知道謝忘之什么來歷,生怕她發(fā)脾氣,臉色一白,打斷薛歌書:“行了!互相都低個頭,都是要共事的人,道聲歉,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我不!”薛歌書脾氣上來,連張典膳都不管,繼續(xù)對著謝忘之說,“我要你給我跪下來道歉,再把這貓摔死,否則我就去找我阿耶,絕不輕饒你,你家里人也別想好過!” 禍不及家人,她是直接把遮羞布撕了,赤.裸.裸地拿權(quán)勢壓人。邊上的宮人多半出身民間,聽得不舒服,可又確實沒辦法,誰都不敢拿頭和薛歌書硬撞,只能在心里替謝忘之捏一把汗,有幾個特別多情的都不敢看下去,把臉埋到了同伴肩上。 薛歌書等著謝忘之害怕,謝忘之卻不慌,沉默地抱著煤球,微微低著頭,像是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