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食盒里放著幾樣點心,每種兩三塊,甜咸口分開,連糖酥都有,做得挺精致,一股糕點特有的香氣,少監(jiān)看著就食指大動。收銀子是一回事,收糕點就是另一回事,就算有人管到面前來,少監(jiān)一句“meimei心疼阿兄,送來解個饞”也能噎回去。 “行,那我就收這個?!彼豢蜌?,東西一收,拈了塊糖酥,嘗了嘗,“味道不錯啊?!?/br> “我在尚食局里是做點心的?!?/br> “難怪了。”少監(jiān)點頭,“那下回你再來,給我?guī)н@個就行。” 一籠點心而已,花不了多少時間,謝忘之應(yīng)聲,想了想:“對了,我能再問您一件事嗎?” “行啊,隨便問。” “內(nèi)侍省里,是不是有內(nèi)侍的名冊什么的?”三省六部都是有的,謝忘之摸不準(zhǔn)內(nèi)宮是不是也這樣,試探著問,“我有個朋友是內(nèi)侍,但他忘了告訴我在哪兒做事,我平常都找不到他。我想問問。” “……有倒是有。”少監(jiān)想了想,“但底下的小內(nèi)侍名兒容易改,不一定能對得上,也可能名冊翻出來,一個名兒有十來個人?!?/br> “不要緊。您能幫我找找嗎?” 翻翻冊子的事情,少監(jiān)點頭:“說吧,他叫什么呀?” “長生?!敝x忘之一喜,連忙說,“他叫長生?!?/br> 她剛說完,臺子后邊的少監(jiān)一頓,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過了會兒,他緩緩抬頭:“……我說句實話。meimei,你該不會,被人騙了吧?” 第25章 救急 這話太嚇人, 謝忘之一愣, 不敢想背后的意思,本能地逃避,干脆當(dāng)少監(jiān)是騙她:“……您別這么開這種玩笑呀, 我……我膽小?!?/br> 這年紀(jì)的小娘子如同花骨朵, 還沒長開,不管將來能再怎么美,現(xiàn)在總歸也怯怯弱弱的, 像是揪一把就能碰壞。謝忘之一雙眼睛挺漂亮,平??偤中Γ@會兒卻是藏不住的詫異, 直直地盯著少監(jiān), 睫毛發(fā)顫,單薄的肩頭都有點抖。 這模樣實在可憐, 少監(jiān)嘆了口氣, 瞄了眼門口沒人, 低聲說:“我沒哄你,湊近點,我和你說?!?/br> 他平常話多, 還愛開玩笑, 板起臉卻很嚴(yán)肅, 謝忘之信了, 靠近幾分, 吞咽一下:“您說。” “進(jìn)宮的改個名兒, 為了貴人們叫著順口,那怕的是什么?怕的就是個忌諱。你說你朋友叫那個名兒……”少監(jiān)舌頭一動,故意把那個詞含混過去,“我問你,陛下的寢殿叫什么?宮里來來往往,混這口飯吃的,誰敢叫這個?” “陛下的寢殿叫……” “別說!”少監(jiān)趕緊打斷她,“自己知道就行?!?/br> 他看看眼前的女孩,想想剛才入口的那一籠點心,有些不忍,難得掏心掏肺地多說幾句,“我猜你是被人騙了,但宮里人那么多,到底怎么回事兒,你也別太掛心上。和你那……姑且算是朋友吧,該吃吃,該玩玩,不過得留個心眼,別把一顆真心全掏出去,哪天讓人賣了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謝謝您。尚食局還有事兒,我先走了?!敝x忘之嘴里發(fā)苦,勉強說完,不等少監(jiān)回答,轉(zhuǎn)身就走。 都這樣了,少監(jiān)也不計較她有點失禮,看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摸了塊點心吃。點心的味道是真不錯,吃著吃著,他越發(fā)多了幾分憐惜。 這小娘子看著也就十二三歲,在宮里打滾的時間不長,估摸著對人心還沒想透,還會對朋友掏心掏肺。可惜命不好,遇上個缺大德的,連自己的名兒都不愿說,編都不能編得聽起來像那么回事。 長生、長生…… 平常嘴上不能說,心里倒是能反復(fù)念叨,少監(jiān)搖搖頭,打算再拈塊糕點。指尖剛勾到食盒,腦子里的東西突然涌上來,他想到了這個名兒到底能和誰搭邊。 他眼瞳一縮,一個失手,食盒從桌上摔下去,里邊的糕點砸在地上,濃郁的甜香猛地?fù)渖蟻怼?/br> ** 謝忘之蹲在太液池邊上,看著池水里的碎冰漸漸漂遠(yuǎn),越想越委屈。 自己什么樣兒,她想得挺明白。長這么大,她就沒那個本事一眼看透人心,和石曼晴同吃同住了幾年,最后還不是被她擺一道,要不是清思殿的七殿下秉性好,恐怕最輕也得挨一頓板子。 遇見長生是她沒想過的事情,謝忘之不求從長生身上得什么好處,只求坦坦蕩蕩問心無愧。她喜歡聽長生說話,愿意和他一起玩,想把會做的東西都做出來給他嘗,討他開心。來前一路上謝忘之都在想,打算好了問出長生在哪兒,她做點什么小食送過去。 可是長生騙她。 他說了那么多的話,隱約把藏在心里的舊事說出來,提及他的父母,然而這些事真假不明,連“長生”這兩個字都可能是假的。 “……你怎么能這樣?!敝x忘之委屈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抹抹眼尾,“你怎么能做個壞人呢……” “誰?”邊上突然響起個聲音,橫到眼前的則是枝紅梅,開得正好,花瓣花蕊分明。少年接著說,隱約含笑,“誰是壞人,讓你這么念叨著?” 謝忘之一抹眼睛,扭頭,看到的果真是那張漂亮的臉。 長生蹲在她邊上,一身小內(nèi)侍的青衣,長發(fā)像先前每回見面那樣披著,細(xì)細(xì)的辮梢搭在肩前。手肘支在膝上,掌根恰好能托著下頜,他微微歪頭,看謝忘之時神色認(rèn)真,琥珀色的眼瞳里滿滿地倒映出她。 “……哭了?”長生沒想到謝忘之這么難過,微微一怔,旋即又笑笑,聲音都低柔幾分,把手里的梅花遞過去,“喏,這個送你。什么事兒都可以和我說。” 謝忘之更委屈了,一時上頭,不管不顧地直接問他:“那我問你,你是內(nèi)侍嗎?” 長生又不傻,她能問這個,一猜就知道是瞎編的謊被人說破了。但他不清楚對方點破到什么地步,暫且還沒法應(yīng)對,萬一那邊沒點到最后,他自己全說破,那場面就好玩了。 思來想去,他干脆先發(fā)制人。 “誰和你說我是內(nèi)侍的?”長生故意做出惱怒的樣子,稍稍仰起頭,一把抓住謝忘之的手,貼到露出的頸部,“你自己摸,我和他們可不一樣?!?/br> 他膚質(zhì)很好,光潔細(xì)膩,像是塊常年讓人細(xì)心戴著的美玉,吸了人的溫度,溫涼柔潤。放手的位置卡得正好,謝忘之指尖一動,正好摸到一塊軟骨。和她的不一樣,長生頸上的軟骨很明顯,吞咽時微微顫動。 謝忘之知道這是喉結(jié),男孩小時候也沒有,得長到少年時才會慢慢明顯起來,至于幼時就入宮的內(nèi)侍,等長大了,也是沒有的。她不懂其中的緣由,但摸到這個,她就知道長生不是內(nèi)侍。 但他確實穿著一身小內(nèi)侍的圓領(lǐng)袍,謝忘之愣了:“那、那你為什么穿這個……” “穿這身衣裳,去宮外容易,出入不怎么會被盤問。”長生理直氣壯,“而且走動方便?!?/br> “哦……”謝忘之覺得有理,轉(zhuǎn)念又感覺不對,“那我頭一次見你,你的聲音……” “那是因為我還在長。”長生一陣無力,耐心地說,“具體怎么,我也不清楚,但聽聞都是這樣的,長著長著,嗓子容易啞?!?/br> 謝忘之仔細(xì)聽了聽,回想起當(dāng)時清寧宮里那把略啞的聲音,似乎確實如他所說。 長生現(xiàn)下的聲音其實還是略有些啞,但相比之前,已經(jīng)清朗了不少,一聽就和內(nèi)侍那種略尖細(xì)或沙啞的嗓子不同,有種少年特有的青澀,像是個略酸的果子,讓人期待熟透時會是什么樣。 謝勻之十五六歲時也是如此,啞了一段時日,等嗓子好全,嗓子就更貼近成年男人了。那會兒謝勻之還特地抓了meimei的手,讓她碰了一下咽喉處的軟骨,笑瞇瞇地說:“男人嘛,就是和你不一樣的。我們會變?!?/br> 謝忘之覺得指尖的感覺奇妙,她那時候更小,什么都不懂,純粹為了好玩,想再摸一下,謝勻之卻一把揪住她,不許她亂動。 他清清嗓子:“阿兄這邊,你碰了也就碰了。但你聽好,往后你長大了,別的男人那邊,你可別亂摸,不然……” “不然什么?”謝忘之不懂,“不可以碰嗎?” 面對一臉天真的meimei,有些話謝勻之真說不出來,只能咳兩聲,在她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反正別摸,不然有你的苦頭吃。” 時過境遷,謝忘之還是不懂為什么男人的頸子不能摸,只以為是禮節(jié),就像不能隨便碰人的頭發(fā)或是胳膊。但現(xiàn)在,她的手確實放在長生頸上,指尖點在那塊軟骨上,恰巧是謝勻之一本正經(jīng)說過不許亂碰的地方。 她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指尖都有點發(fā)燙,臉上迅速燒起來,一直紅到耳尖。謝忘之趕緊收回手,指尖好像殘留著剛才點到軟骨的觸感,收攏時不自覺地微微發(fā)顫。 “那……”她咳了一聲,欲蓋彌彰,“你真不是內(nèi)侍?。俊?/br> 看她滿臉通紅的模樣,長生大概明白她在羞什么,這茬也就算過去了,他松了口氣,面上卻還要裝惱:“你怎么想的,哪兒有這么問人的?” “……對不起?!敝x忘之的思緒果真被拐走了,臉上更紅,她也模糊地知道不能沖著男孩問這個,抿抿嘴唇,“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既然不是內(nèi)侍,那怎么經(jīng)常在宮里……還能和長寧公主認(rèn)識?我覺得你好像知道很多事,認(rèn)識很多人?!?/br> 她吞咽一下,小心翼翼地問,“你可以告訴我嗎?你在宮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可以啊。”能編一次,就能編第二次,長生絲毫不慌,坦坦蕩蕩,“我是樂師,算在教坊里的?!?/br> 謝忘之一愣。 “樂師多住在平康坊,或是被貴人看中了,借住在哪家府上。但也有無處可去的,就在教坊里住。像我這種沒人要,也沒家可回的,當(dāng)然混在宮里?!遍L生隨口胡說,“我前年在宴上奏箜篌,恰巧長寧公主喜歡,之后就算是認(rèn)識了,不過也只是結(jié)個善緣的意思。” “……這樣啊。”謝忘之信了,聽他這么說,又有點難過,猶豫著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那枝梅花,“我不是故意懷疑你,也不是故意提這個。是因為我先前聽內(nèi)侍省的人說,宮里人要避諱,不能叫你這個名兒?!?/br> 知道這小字的人少,當(dāng)年起這個小字,純粹是個祝愿,愿他平平安安健康長壽,壓根沒想到長生殿去。 長生隨手把那枝梅花丟了:“這枝就算了,花瓣都掉了不少,不好看。走,我?guī)闳ソ谭豢疵坊ā!?/br> 第26章 鶴鳴 外教坊設(shè)在長安、洛陽城內(nèi), 內(nèi)教坊直接在大明宮里, 離太液池不遠(yuǎn),過了清暉閣就是。長生所言非虛,教坊邊上果然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卦粤嗣窐? 都是紅梅, 這時間開得正盛,梅花的紅又不扎眼,乍一看只讓人有驚艷意, 不至于覺得俗氣。 謝忘之跟著長生從梅樹下走過,撣去肩頭或是發(fā)上落到的梅花瓣,沒忍住, 臨到門口, 又回頭看了一眼:“真好看。” “對吧,見過長在枝上的梅花, 折下來放在瓶里的, 還有什么可看?”美景常在, 長生不像謝忘之那樣驚奇,“先進(jìn)去吧,暖暖身子, 過會兒再出來?!?/br> 謝忘之點頭, 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繼續(xù)往里走。長生帶她走的是偏門, 進(jìn)的也是小屋子。屋里打掃得干干凈凈, 各式樂器整齊地擺著, 等著教坊里的人取用。 她剛進(jìn)門,那邊忽然冒出個急促的女音:“長生!” “你倒是還敢回來?賀先生新譜的曲交給你,讓你調(diào)箜篌,你倒好,跑到外邊去,三五天不見人影?!奔膊竭^來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做的是教坊女伎的打扮,云鬢花顏,一張臉相當(dāng)明艷,怒起來卻是柳眉倒豎,像是要把長生當(dāng)垂楊柳給拔了,“你自己譜的曲呢?年前就說,我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 她剛伸手去揪長生的耳朵,視線一偏,乍看見邊上的謝忘之,僵了一瞬,然后立即收手。女人朝著謝忘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福了一禮,略略低頭時發(fā)梢落在耳畔,溫婉如同流水。 “小娘子見笑。妾名鶴鳴。”她緩緩抬頭,十足的端莊嫻淑,臉上哪兒還有剛才怒錘長生的樣子,簡直像是剎那間換了個人。 謝忘之傻了:“……” “我?guī)煆馁R先生學(xué)的箜篌,這是鶴鳴,按外邊的說法,算是我?guī)熃恪!遍L生倒是早就習(xí)慣了鶴鳴變臉如翻書,摸摸鼻尖,和謝忘之解釋,之后再和鶴鳴說,“賀先生的新曲我試過了;譜的曲子只有一半,先擱置著?!?/br> 鶴鳴顯然不太信:“真的?” “騙你有什么意思?” “……行啦?!柄Q鳴上上下下看了長生一圈,“若是你小時候少鬧騰點,如今我也不至于凡事都覺得你蒙人。” 她嘆了口氣,視線再轉(zhuǎn)到謝忘之身上,“這位小娘子是?” 謝忘之還真不知道怎么答,茫然地眨眨眼睛,還沒開口,先聽見長生淡淡的聲音:“是我朋友,來教坊玩會兒。” “朋友?”鶴鳴更不信。 宮里的日子沒那么好過,正兒八經(jīng)窮苦出身,不得已到教坊學(xué)藝的尚且要互相傾軋,她可不信這位流著隴西李氏血的殿下,會把朋友帶到教坊來。但眼前的小娘子看著年齡尚小,長得乖乖巧巧,眼瞳清澈茫然,看著也不像是有心眼的,好像真是相信朋友,一忽悠就被拐去別的地方。 “行?!柄Q鳴覺得謝忘之是被長生騙了,但她懶得多管,“那你帶著,別在人面前落了教坊的面子。” 她過來找長生就為了剛才兩件事,說清楚就行,沒留著礙眼的必要,最后倒是想起什么,再朝著謝忘之笑了一下,轉(zhuǎn)頭就走。 看著鶴鳴娉婷裊娜地走出去,謝忘之才想起來先前忘了回話,實在是有點失禮:“……呀,我忘了和她見禮了?!?/br> “沒事,我們不在乎這個。平常見著誰都得行禮,煩死了?!遍L生混不在意,自顧自走到靠墻的一個架子邊上,開始翻找,“這地方是放譜子和樂器的,不能見水,沒東西給你喝?!?/br> “沒關(guān)系,比外面暖和就行了?!敝x忘之搓搓略有點凍著的手,環(huán)視一圈,突然想到什么,“不對,長生,這是放樂器的地方,我不是教坊的人……這么貿(mào)然進(jìn)來是不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在呢。再者,樂器而已,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遍L生一時沒找到想要的簿子,低聲說,“好久沒動過……總不會換地方吧?!?/br> “……在找什么?” “名錄。” 謝忘之一驚,連忙解釋:“……不用!我信你,真的不用找給我看。先前懷疑你,本來就是我不對,是我疑心重,聽了別人的話就懷疑朋友……是我的錯……” 她心思單純,遠(yuǎn)遠(yuǎn)不到能和人玩心眼的年紀(jì),先前長生先發(fā)制人,硬讓她摸頸上的軟骨,就讓她心存了個“隨便覺得男孩是內(nèi)侍”的愧疚。何況中途還殺出個鶴鳴,顯然是教坊女伎,看鶴鳴和長生相當(dāng)熟稔,且還提到了“賀先生”,更證實了長生確實是教坊里的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