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既然上回是姚雨盼做的,再做當然還是她,但她膽子真的太小,好說歹說都不愿去??此哙碌迷挾颊f不清楚,謝忘之沒轍,只能代她去。姚雨盼自己也知道理虧,謝忘之帶回賞銀時都沒收,全給了謝忘之。 謝忘之不缺這點賞銀,去麗正殿全是幫姚雨盼的忙,一回兩回還好,三番五次的,她也有點煩,悶頭往前走時步子都重起來。 剛走進院,領(lǐng)路的內(nèi)侍忽然停下腳步,聲音畢恭畢敬:“奴婢恭請?zhí)拥钕氯f安?!?/br> 謝忘之趕緊也止步,屈膝問安。 狹路相逢是沒辦法,她以為就是偶然遇見,就當和太子擦肩而過,李琢期卻忽然開口:“這是什么?” “回殿下,這是尚食局送來的點心,近來娘娘愛吃?!眱?nèi)侍答。 李琢期“嗯”了一聲:“什么點心?” 這內(nèi)侍就不知道了,他傳膳時只說了要酸梅,太子的話不能不答,他趕緊用手肘碰碰謝忘之。 謝忘之會意:“回殿下,是酸梅糕和酸梅糖?!?/br> 她身量還沒長足,還不到李琢期胸口,又低著頭,李琢期看見一個黑漆漆的發(fā)頂,肩膀稍嫌單薄,穿著冬服都顯得窄。看樣子就是個小宮人,但他忽然覺得眼熟,頓了頓:“抬頭。” 謝忘之一驚,霎時想起長生說的話,心說這太子該不會真有病,就喜歡年齡尚小的宮女。她心里七上八下,應(yīng)了一聲,緩緩抬頭。 李琢期神色倒是很正常,平靜得近乎寡淡,看不出什么。他長得不差,說得上好看,但這種“好看”和他的神情一樣,很寡淡,從眉眼到嘴唇,沒有哪里丑,但也沒有出挑的地方。 謝忘之琢磨片刻,覺得太子殿下的臉有些可惜,好看歸好看,實在太過平淡,還不如長生。不過光看臉,倒是和太子妃很般配,同樣的寡淡規(guī)矩,轉(zhuǎn)頭就能忘記。 她在看李琢期,李琢期同樣也在看她。謝忘之五官挺漂亮,但還沒長開,藏在厚重的冬服里,最多算得上清秀,像是株剛冒頭的花,還是個芽,沒什么味道。 剛才她低著頭,垂眼時隱約有點兒像門下省給事中謝勻之,李琢期當即一怔,以為這小宮女和謝勻之有什么關(guān)系,這才叫住她。但等她抬頭,又覺得不至于。 謝勻之時年二十一,這小宮女看著十二三歲,顯然不是女兒,何況若真出身長安謝氏,怎么都不至于進宮來當個送膳的小宮女。兩人長相也沒多像,李琢期覺得自己是看岔了,點點頭,繼續(xù)往外走。 莫名其妙,謝忘之只能再屈膝行禮,跟著內(nèi)侍繼續(xù)走。 這時間正是午膳前,剛好吃點酸梅開胃,平常都是這時候送,這回到門口,謝忘之還沒抬腿,里邊出來個人攔她,正是太子妃身邊的大宮女歸雁:“慢著。娘娘還睡著呢?!?/br> 謝忘之覺得這時間不應(yīng)該再睡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孕婦就是如此,她知道懷孕辛苦,點點頭:“那這食盒交給jiejie?” 歸雁看了她一眼,搖頭:“你等會兒吧,娘娘快醒了?!?/br> 這要求不算過分,謝忘之應(yīng)聲:“那娘娘若是醒了,想用點心,勞煩jiejie出來說一聲。” 歸雁“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去。 沒人招呼,謝忘之不能擅自進殿,也不能去偏殿里避避風(fēng),只能杵在正殿門口。十月里天冷,今天太陽還沒露頭,風(fēng)一陣比一陣寒,吹得謝忘之覺得臉上都要結(jié)霜。 站了大概一刻鐘,她受不住了,試探著和門口的宮人說:“jiejie,酸梅糕是蒸出來的,趁熱吃味道好,再等下去,恐怕要涼了?!?/br> “食盒底下沒放熱水?” “放了。”謝忘之說,“放了滾水,但是……” “那就等著,難不成要去催娘娘起來?”宮人閉了閉眼,“別話多。” 她這個態(tài)度,謝忘之本來想借口換熱水,看來行不通,只能硬生生挨著冷風(fēng)等。 又過了一刻鐘,太子妃總算醒了,出來傳話的還是歸雁:“娘娘醒了,想用點心,進來?!?/br> 可算能進去了,謝忘之拎著食盒,邁開發(fā)僵的腿。殿里燒著地龍,乍一進去,她覺得臉上生疼。她忍痛,把食盒放到桌上:“娘娘,東西到了?!?/br> 太子妃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一聲,歸雁捧了盤子遞過去,她像先前幾次那樣,拈了一小塊酸梅糕咬進嘴里。 謝忘之以為能走了,太子妃卻突然把那塊酸梅糕吐了出來,臉色一變:“這味道……” 謝忘之一愣:“娘娘怎么了?” “你說怎么了,娘娘都吐出來了!”歸雁急了,“尚食局怎么回事,這都能隨便呈上來嗎?” 謝忘之懵了。酸梅糕黏,為了好看,是一整條蒸完后再切的,出鍋后姚雨盼嘗了一塊,味道沒問題,那剩下的肯定也是那個味道。就算涼了,也只是更黏一些,酸甜的味道不會變。 “娘娘是覺得黏嗎?”她茫然地說,“可能是因為受了冷風(fēng),酸梅糕有些涼了,熱一熱就……” 她話沒說完,太子妃吐了漱口的茶水,扶了扶額頭,歸雁直接把盤子砸到了謝忘之膝前:“你自己嘗!” 殿里鋪的是石磚,盤子落地就碎,謝忘之差點被碎瓷濺一臉。殿里打掃得挺干凈,但是酸梅糕容易沾灰,在地上滾一圈也臟,肯定不能入口。 事到如今,謝忘之不懂也懂了,哪兒是酸梅糕的味道不正,是因為她在外邊,莫名其妙地讓太子截住,太子妃把怨氣發(fā)在她身上,先前讓她杵冷風(fēng)里是開胃菜,這會兒才是正頭。 “酸梅糕落地,恕奴婢不能嘗?!彼鼧O了,強忍住酸澀,“娘娘若是覺得不適口,奴婢這就回尚食局,替娘娘重取一份,熱的入口,應(yīng)當就適口了?!?/br> “你還這么精貴?”歸雁作勢要踢謝忘之,“讓你嘗就……” “行了?!碧渝醋☆~角,掃了謝忘之一眼,“鬧得我頭疼,去外邊跪一個時辰再回去。長長記性?!?/br> 外邊的石板又硬又冷,謝忘之又不是木頭做的腿,真跪一個時辰,她得爬回尚食局。她也有脾氣,若是尋常人這么作,她都想抄起地上的酸梅糕砸人臉上,再喊一聲“愛吃不吃”。 但這是太子妃,未來的皇后,腹中是這個帝國的繼承人,謝忘之一點辦法都沒有,也沒人會幫她。 她壓下怒氣,求饒的話都不說,直接起身走到外邊,一撩裙擺,直挺挺地跪下。 冷,真是冷,從殿里出去后就覺得更冷,風(fēng)刮過都像刀割。謝忘之跪在地上,肩膀都在輕輕發(fā)顫。 有那么一瞬,她想就此跑出去,去門下省找阿兄,哪怕去中書省找阿耶??伤麄兘K歸是臣,太子妃是君,這又是后宮的事,即使她能找到,也沒有辦法。 她尚且有人能找,若真是民間來的娘子,那才是真的委屈,只能把這個氣吞下去。謝忘之想,太子妃懷孕時發(fā)怒,能隨意杖殺或是處罰宮人,太子妃是人,無故被她處罰的宮人難道就不是嗎?難道為君者就能隨心所欲? ……不能想。 謝忘之心頭一顫,把冒出來的念頭壓下去,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打算硬挨一個時辰。 跪了小半刻,她聽見個聲音:“你怎么跪在這兒?” “……長生?”謝忘之一愣,“你怎么……” 長生大概猜到怎么回事,嘆了一聲。麗正殿門口的宮人不認識他,看他一身青衣,沒給好臉色,長生也沒發(fā)作,只說:“我來傳清思殿的信?!?/br> 清思殿和東宮向來不對付,雖然那位絕無可能繼位,甚至都不能和太子爭一爭,但好歹是皇子,先前噎謝忘之的那個宮人也沒膽攔,抿抿嘴唇,就當沒看見,不情不愿地放長生進去。 長生懶得理她,直接繞過屏風(fēng),進了內(nèi)殿。在李承儆面前,他尚且能裝一裝,面對太子妃就實在懶得折騰,意思意思行了個禮:“外邊那個宮人我?guī)ё吡?。娘娘好好休息,給自己腹中的孩子積點德?!?/br> 太子妃一凜,顯然怒了:“你是這么和我說話的嗎?” 畢竟懷著孩子,長生不和她計較,看了她一眼,忽然規(guī)規(guī)矩矩地彎腰,行了個宮人的禮。 太子妃不知道他搞什么鬼,微微一怔,聽見長生接著開口。他嗓子是少年特有的啞,不難聽,沉下來說話時居然還有點乖順的味道,規(guī)矩得仿佛真是個小內(nèi)侍:“娘娘恕罪。清思殿的七殿下傳話,點名要外邊那個宮人做的海棠糕?!?/br> 太子妃眼瞳一縮,話還沒出口,長生已經(jīng)轉(zhuǎn)身出去了,她只來得及看見個背影。 殿外謝忘之跪著,渾身發(fā)冷,膝蓋又疼,根本不知道殿里說了什么,看見長生出來,勉強朝他笑了一下。 長生心說有什么好笑的,手上卻沒忍住,隨手摸摸她的頭,把她扶起來:“走吧,給七殿下做飯去。” 第14章 長寧 “……清思殿的七殿下?”謝忘之出了麗正殿才敢說話。先前結(jié)結(jié)實實跪了小半刻,腿麻,膝蓋還隱隱作痛,讓長生半扶半抱走到假山邊上,她稍緩過來點,才想起要問,“只叫我嗎?有沒有給膳單?我不熟那邊的……” “我騙太子妃的?!倍际裁磿r候了,還想著做飯,長生服了,看謝忘之的腿腳不太對,他干脆在路邊停下,伸手去碰她的膝蓋。 “……騙?那可是東宮,你怎么這么大膽?!” 長生說的話實在嚇人,謝忘之想都不敢想,這一愣,少年的指尖已經(jīng)隔著襦裙碰到了膝頭。 時下風(fēng)氣開發(fā),年輕的娘子著胡服出入是風(fēng)尚,謝忘之的阿娘還活著時,并不拘著她,甚至說想出去便出去,和別的郎君喝酒踏青,哪怕流連酒肆歌樓都無妨。但有一點,自己的身子要看顧好,不能隨便讓人碰到或是看到。 然而現(xiàn)下貼著假山,謝忘之眼前就有個漂亮的小郎君,微微垂著眼簾,自然地俯身摸她的膝蓋。 分明隔著襦裙,裙里還有厚厚的中褲,她卻莫名緊張,心跳驟然加快,面上都紅起來,盯著長生,沒能憋出話來。 “東宮又如何?不過是太子妃,依附太子的女人罷了,她難道還敢派人去清思殿證實嗎?”太子妃在他眼里還沒謝忘之的膝蓋重要,長生才懶得花心思,再按了按,覺得指尖的感覺不太對。他皺了皺眉,有些煩惱,“膝蓋疼嗎?” “不疼。但是先前跪著,好像有點僵?!敝x忘之感覺一下,老實地說。 “……那就怪了?!遍L生直起腰,皺著眉,“我剛才摸了摸,總覺得你膝頭像是有些腫。按理現(xiàn)下正是疼的時候……你該不會凍僵了吧?” 聽他這么說,謝忘之一驚,隔了會兒,忽然想到什么:“你……你怎么摸到的?” “就這么摸的呀?!遍L生莫名其妙,“隔著裙擺,里邊不就是腿嘛?!?/br> 謝忘之盯著長生看了一會兒,懂了。本來是稀松平常的事兒,但在他面前,她莫名地說不出口,從心底生出微妙的羞赧來,好像說出口了,就讓這個郎君窺探到了什么秘密。 她憋得滿臉通紅,絞著衣袖,支支吾吾:“我覺得……你摸到的可能是中褲……我怕冷,里邊夾的棉多。” 長生微微一怔,沒忍住,笑了一下。他不太懂這個,但看謝忘之滿臉飛紅的樣子,大概明白這時候不能笑。他趕緊強行把笑吞回去,含含糊糊地:“這也挺好的,免得凍得風(fēng)寒?!?/br> 謝忘之總覺得被嘲笑了,又羞又惱,但麗正殿是她自己去的,這么厚的中褲也是她自己穿的,就算被笑,她也不占理。她真答不出話來,只能瞪著長生。 她不說話,長生也不知道能說什么,略顯尷尬地盯回去。 兩個人都沉默地盯著對方,盯了一會兒,謝忘之認輸,吞咽一下:“既然不是來傳信的,你怎么會來麗正殿?” “本來的確是傳信,只不過傳的是長寧公主的信?!遍L生松了口氣,“長寧公主要找太子,讓我傳信,既然太子不在,那這話找不到人說,我不如撈你出來?!?/br> “長寧公主?” “你不知道?”沒聽說過也正常,長生耐心地解釋,“長寧公主是平宜郡主的女兒。平宜郡主早年去世,丹華大長公主去得更早,長寧公主沒有母親和外祖母的庇護,給她封個公主,讓她自己開府,算是皇家的體面?!?/br> “也是可憐人呢?!敝x忘之點頭,“她找太子干什么?” “你可別說她可憐,沒人管著,她活得挺瀟灑的,上回有多嘴多舌的言官彈劾她出入平康坊,被當眾抽了一馬鞭。”長生和長寧公主關(guān)系還算不錯,笑笑,“她這幾日進宮來玩,和太子平輩,意思意思傳信邀請,反正太子也不會去的?!?/br> 這倒好玩,謝忘之笑了一下,剛想開口,對面的長生忽然臉色一變。 “怎……” 話沒出口,一只手直接捂過來,謝忘之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整個人已經(jīng)被長生抱在懷里,扯到了假山后邊。長生甚至騰出只手,半松不緊地捂在她嘴上,剛好把她本能的驚呼捂回去。 謝忘之比長生矮大半個頭,這么緊緊貼著,越發(fā)感覺到隱隱的壓迫。長生一臂環(huán)在她腰腹處,另一只手捂著她的嘴,像是從后邊攬著她,又像是把她嵌在懷里。 隔著織物,謝忘之都能感覺到少年臂上繃緊的肌rou,恰到好處,他看著是修長挺拔的身形,但絕對不孱弱。捂在臉上的那只手骨rou勻停,一根根手指像是用羊脂玉細細雕琢,食指的指腹略顯粗糙,分明是溫涼的,點在臉上卻燒起一簇簇的火,燒得謝忘之面上又紅起來。 這回的心跳更明顯,沒人說話,四周寂靜,謝忘之清晰地感覺到胸腔里的躍動,一下一下,簡直讓她頭暈?zāi)垦!?/br> 讓人這么緊緊抱著,還是個少年,按理謝忘之該狠狠推開長生,照著他的臉打過去,但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耳邊嗡嗡作響,居然連掙扎都忘了。 “失禮了?!遍L生忽然松開手,“抱歉,我躲人。” 謝忘之臉上還紅著,趕緊往邊上避了避,手背蹭過發(fā)燙的臉:“……你躲誰?” “長寧公主?!?/br> 謝忘之一愣:“啊?” “長寧公主叫我傳信,若是看到我在這兒,大概不會放過我?!遍L生嘆了口氣,給謝忘之指了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