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石曼晴翻了年就十五了,是及笄的時候,阿耶來信說看著想給她議親,可若是沒法爬上去,在宮里就是蹉跎歲月,出了宮,哪家好郎君會想要個混了五年還是小宮女的娘子? 也不知道這回的透花糍能不能在蕭貴妃那兒討個好,石曼晴又急又惱,恰好聽見遙遙地傳來一聲,是孫典膳的聲音,聽著發(fā)急:“忘之,這兒沒人了,你快過來做個梨羹!” 櫻花糕蒸著就行,謝忘之沒多想,應了一聲,連忙小跑過去打下手。 梨羹得先把梨一整只的梨挖空,往里邊填銀耳、枸杞、紅棗和梨丁,再上鍋蒸,花的時間長,但說起來也沒什么難的,就是煩,所以往往拉小宮女去做。 謝忘之在那邊挖著梨,一只梨還沒挖空,門外進來個傳膳的少監(jiān),直奔著蒸點心的地方去。大廚房是好幾間連著的,做羹湯和點心不在一間,邊上又正好一鍋湯浴繡丸上鍋,煮得咕嚕嚕的,謝忘之聽不清那邊的聲音。 石曼晴卻聽得清清楚楚,少監(jiān)掐著嗓子:“點心好了沒?貴妃娘娘急著吃呢,別慢手慢腳的,讓貴妃娘娘等急了,燉了你都賠不起?!?/br> 陰陽怪氣又夾槍帶棒,石曼晴恨死這閹人了,面上卻不能顯,只能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轉身去取海棠透花糍:“已經(jīng)做好了,您稍候?!?/br> 心里怎么想的誰都看不出來,面上恭敬就行,少監(jiān)舒服了,看著石曼晴把透花糍放進食盒里,下頜一抬:“那個呢?” 石曼晴順著看過去,正是謝忘之做的櫻花糕。 才剛上鍋,蒸點心的火又不能太旺,櫻花糕肯定是夾生的,怎么著也不能入口。按理不能呈上去,但既然是這少監(jiān)點名要的,廚房里現(xiàn)下又亂糟糟的,來往的人太多,就算事后清算,大不了尚食局一同背鍋,罰最重的肯定是謝忘之。 往上爬的機會不多,但凡能少一個搶的人……抓住機會的可能就多一分。 這一遲疑,少監(jiān)還以為她是不樂意,冷哼一聲:“怎么,這糕點取不得?” “……不?!蹦铑^冒出來就止不住,石曼晴緊張得手都在發(fā)顫,哆哆嗦嗦地掀開蒸籠,把里邊的櫻花糕拿出來,也裝進食盒,“奴婢笨手笨腳,少監(jiān)恕罪?!?/br> 少監(jiān)懶得理她,點點頭,邊上立即有小內(nèi)侍從石曼晴手里取了食盒。 看著來取膳的內(nèi)侍走遠,石曼晴才松了口氣,半靠在灶臺上,心跳如同擂鼓。 第7章 忌諱 往上數(shù)兩代,兩位先皇對吃穿用度都不怎么在意,先皇后也都節(jié)儉,到當朝,皇帝卻性喜奢華。秋狝回來當日是修整,說是在麟德殿設個家宴,參宴的不過嬪妃和幾位皇子公主,擺出來的菜卻不少,傳膳的內(nèi)侍宮女排成行能一直列到太液池。 李齊慎照例遲到一刻,慢悠悠地晃過去。他穿了身靛青色的圓領袍,外邊加了件黑色的罩紗壓住,長發(fā)披著,細細的辮梢在肩前一晃一晃。 這打扮好看,但也扎眼,他一落座,座上的李承儆看不下去,不輕不重一聲咳嗽:“阿慎,雖是家宴,也要注意儀容。” “這樣舒服?!崩铨R慎懶得理他,自顧自夾了一筷子醋芹。 李承儆被噎了一下,當即想發(fā)作,但在一眾嬪妃面前,他總不能跳起來打兒子,強忍住怒氣:“你看看你阿兄,像你這般年紀時已很懂事了,且虛心些,多向他學?!?/br> 座下的李琢期連忙起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禮:“不敢?!?/br> 這禮行得舒服,李承儆點頭示意李琢期坐下,又看了李齊慎一眼。 李齊慎卻沒看他,視線落在對面的李琢期身上。李氏皇族天生好容貌,李琢期長得不差,但更像早逝的崔皇后,相較而言就少了幾分味道。禮儀倒是沒得挑,從小被立為太子,生怕行差踏錯,在家宴上都繃得像是個假人。 李齊慎想笑,面上卻繃住,垂下眼簾時相當乖順:“我會的,還請阿兄多教教我?!?/br> “阿慎自有天性,又師從許學士,不敢與學士相比。”李琢期趕緊推拒。 你來我往幾回,李齊慎都厭了,李承儆卻很滿意。他一個太平皇帝,父親和祖父太出眾,他守成即可,國事上沒什么表現(xiàn)的余地,就只能在家事上表現(xiàn)??粗鴥蓚€兒子兄友弟恭,對他也恭敬,他就舒服了,由衷地感到為人父的舒暢。 他不能依著性子擺弄這個帝國,但他能擺弄兩個兒子,就像塑泥人,隨心所欲地把兒子捏成他想要的樣子。 邊上的蕭貴妃揣摩著他的心意,適時地往李承儆肩上一靠,帶著點撒嬌的意思:“陛下,上些點心來吧,妾想吃些甜的?!?/br> 這話其實有點突兀,李琢期看了蕭貴妃一眼,還沒和她對視,立馬收回視線,規(guī)矩地盯著面前的素菜。 幸好還有個太子妃,和蕭貴妃一母同胞,長袖善舞,趕緊開口:“娘娘喜歡些什么吃的?妾近來新學了幾道,聽聞是大食那邊的做法,不若下回,娘娘賞臉嘗嘗?” 接下來這既是姐妹,又是實際上婆媳的兩個女人也來往幾次,一個說“這怎么好意思麻煩”,一個說“不麻煩,能為娘娘做些吃食是三生有幸”,聽得李齊慎喉嚨口都有點不舒服。 面前的菜都是尚食局精心準備的,一個比一個復雜精致,生怕上頭看不出他們多用心,李齊慎卻沒胃口,無端地想起了那個會做咸口點心的小娘子。 若是謝忘之想給人吃什么,一撩袖子就能做,做完還非塞人嘴里,之后一臉期待,眼睛亮晶晶地等著評價。 ……不對,他想她干什么? 李齊慎抬手敲敲腦殼,剛放下手,呈點心的宮女上來,從他面前走過,其中一個端著盤熟悉的糕點,淡粉色,塑成櫻花的樣子。 他腦子一抽,還沒想明白,聲音先出來:“停?!?/br> 一列宮女全停下,跟在后邊的看看領頭的,領頭的看看李承儆,再看看李齊慎:“……殿下?” 人都叫住了,還能怎么辦,李齊慎咳了一聲,裝作突然有興趣的樣子,視線落在櫻花糕上:“那個粉色的,是什么?” “回殿下,是櫻花甜糕。以面粉與豆沙調和,花汁染色,塑成櫻花的模樣?!?/br> “拿過來?!崩铨R慎說。 “阿慎,宮里是短你吃喝了嗎?”李承儆又不順眼了,“怎么中途截下來?” “殿下年紀還小,想吃什么,隨他去就是了。又是家宴,條條框框的,誰都不高興?!笔捹F妃生怕吵起來,扯扯李承儆的袖口,她今年剛滿二十,這么一扯,倒還有幾分小娘子的嬌俏,“妾急著嘗點心呢,陛下何苦這么折騰?” 蕭貴妃這么一撒嬌,李承儆骨頭都酥了,也不好再說李齊慎,免得讓人覺得他這個做阿耶的小心眼,連忙摟過蕭貴妃的腰:“就你著急。接著呈上來吧?!?/br> 李齊慎清晰地聽見隔桌的楚芳儀一聲冷笑。 昭玄、平興兩位皇帝一生都空置后宮,就守著一個皇后,等到李承儆這里,像是要把父親和祖父的份全補上,恨不得從三夫人到八十一御妻全湊齊,一年能換仨寵妃。蕭貴妃入宮后倒是消停了,可是李承儆今年四十,算算都能當蕭貴妃的阿耶,兩個人黏在一起,想想都覺得好笑。 李齊慎把笑硬憋回去,信手拈了塊櫻花糕。一入口,他立即覺得不對。 豆沙這玩意是炒出來的,橫豎全熟,外邊那層皮卻半生不熟,入口一股生面的味道,混著花汁的香氣,不惡心,但咬在嘴里也挺難受,李齊慎喝了口茶才壓下去。 謝忘之先前說過她的櫻花糕被選中了,一沒有害人的心思,二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絕不會特地送個半生不熟的糕點上來。 李齊慎微微一怔,還沒想通,先聽見上首貴妃一聲不輕不重的叫聲,旋即是盤子被打翻的聲音。 麟德殿鋪了磚,盤子落地,一聲脆響,里邊的東西滾了一地。 是透花糍,白的隱約透出里邊泛紅的豆沙餡,紅的則鮮艷欲滴,都塑成海棠的形狀,手藝挺好,顏色也像,一打眼還以為是新摘下來的海棠。 呈糕點的宮女哪兒見過這架勢,瑟瑟發(fā)抖,撲通幾聲全跪下了,頭幾乎貼在地上,說的全是“貴妃恕罪”。來參宴的人也不敢說話,全部噤聲,只有太子妃一臉詫異,同樣驚懼地看了蕭貴妃一眼。 蕭貴妃看著地上的透花糍,滿臉驚恐,豐潤的胸口劇烈起伏,隔了會兒才顫著嘴唇:“……陛下恕罪,妾失儀?!?/br> 別說打翻一盤透花糍,就是踹翻一個宮人,李承儆也不覺得蕭貴妃有什么罪,連忙撫著她的背,眉頭緊皺:“尚食局怎么回事,不知道貴妃忌諱什么嗎?!” ** 平心而論,在尚食局做事,不用上趕著伺候人,但也辛苦,平常備膳倒還好,哪怕有哪位后妃臨時想吃個什么,只要不是夏天想吃冬筍,冬天想吃櫻桃,總能趕出來。最怕的就是設宴,一道道的菜呈個沒完,哪怕是尚食,都得等到宴過半才能吃口熱的。 一通折騰下來,再新鮮的食材也沒人想動了,有口熱湯喝就行,小宮女們累得半死,最后用雞湯煮了一大鍋面,加了點rou末和綠葉菜,個個捧著碗埋頭吃,從沒覺得面能這么香。 餓歸餓,石曼晴心里藏著事情,卻吃不下去,吃了幾筷子面,端著碗,心慌意亂,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還是沒等什么。 民以食為天,呈上去的吃食要是出了什么錯,最少也得挨一頓板子,嚴重些的趕出宮,甚至還有丟了命的。偌大的大明宮,死個把民間來的小宮女,壓根沒人在乎。 石曼晴就著碗喝了口湯,遙遙看見一眾人朝著休息的屋子走過來。 領頭的是尚食,后邊跟著幾位司膳和典膳,再之后是內(nèi)侍。一眾人臉上全繃著,儼然出了什么大事,過來興師問罪。 石曼晴一個激靈,碗都拿不穩(wěn),差點把湯潑出來。 尚食姓嚴,長得和姓氏挺合襯,容長臉,眼睛狹長,看著就讓人害怕。嚴尚食掃了小宮女一圈:“今兒做糕點的八個,都出來?!?/br> ……果真來了。 石曼晴心口跳得厲害,放下碗,和其他幾個小宮女一起,跟著這一行人出去。旁的小宮女哪兒知道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覷,都有點慌,謝忘之倒還好,茫然地看了嚴尚食一眼。 等到僻靜的院落里,她還是一臉茫然,突然聽見嚴尚食問:“櫻花甜糕,誰做的?” 聽見這糕點,石曼晴松了口氣,再看看還沒弄明白的謝忘之,她忽然覺得渾身舒爽,像是終于踩爆了礙眼的蟲子。 要你清閑、要你得意、要你知道這么多! 來這么多人,還有高大的內(nèi)侍,至少一頓板子逃不掉,石曼晴心滿意足,嚴尚食說的話卻出乎意料:“殿下喜歡,做得不錯?!?/br> 謝忘之莫名其妙,但有人夸總是好的,點點頭:“多謝尚食?!?/br> 石曼晴驚了,這都能被夸,難不成那位殿下口味就這么怪,喜歡吃半生不熟的糕點? 她一愣,又聽見尚食問:“透花糍,誰做的?” 有了前邊的事兒,又聽聞是貴妃愛吃的,石曼晴理所當然以為也是夸獎,趕緊上前一步。 貴妃盛寵,肯定比口味古怪的那位殿下大方,別說夸獎賞賜,說不定一個開心,直接把她調去含象殿的小廚房。那就是連升幾級,和尚食局這幫小宮女不在一起,謝忘之見了她還得自稱奴婢。石曼晴這么想,臉上都繃不住喜意,等著嚴尚食開口。 然而嚴尚食神情冷肅,一雙眼睛掠過石曼晴,給邊上兩個內(nèi)侍拋了個眼神:“就是她。押下去。” 石曼晴大驚,兩邊肩膀已經(jīng)被鉗住,她一時驚慌,連自稱都忘了:“我做錯什么了?!” 第8章 星辰 “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什么,才犯了貴妃娘娘的忌諱?!眹郎惺忱淅涞仄沉耸缫谎郏偈沽藗€眼色 控住石曼晴的兩個內(nèi)侍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大塊麻布,堵得嚴嚴實實,她只來得及說出個“謝”字,后半截沒聲了,只能死死瞪著幾步開外的謝忘之。 “能被選上做點心,是認可你們的手藝,但在宮里,首要的是規(guī)矩,老老實實做事,少不得你們的好。但若是削尖了腦袋想往上爬,鉆營取巧,沒好果子吃?!眹郎惺抽]了閉眼,“行了,都回去吧。好好想想這話?!?/br> 一眾小宮女本來就是突然被拎出來,又眼睜睜看著石曼晴被揪出去,連嚇兩回,有幾個膽兒小的連行禮告退的話都說不利索,起身時哆哆嗦嗦,出院門還絆了一腳,讓同伴扶著才出去。 小宮女先下去,之后幾位司膳、典膳依次退下去。除了押著石曼晴的兩個內(nèi)侍等著嚴尚食發(fā)話,小院里空蕩蕩的,就只剩下個謝忘之還沒走。 嚴尚食對謝忘之倒挺寬容,問她:“還有什么事兒?” “她剛才好像叫了我?!敝x忘之老實回答,“我覺得她有話要和我說?!?/br> 石曼晴當即掙扎起來,又拗不過兩個內(nèi)侍的力氣,被壓著跪在地上,襦裙弄得亂七八糟。她死死盯著謝忘之,瞪大眼睛,要不是嘴里塞著麻布,簡直像要一口把謝忘之吞下去。 看來是有話要說,嚴尚食點頭:“讓她說。” 兩個內(nèi)侍取了堵嘴的麻布,石曼晴卻沒和謝忘之說話,她也不傻,知道這回兇多吉少,干脆轉向嚴尚食,試圖把謝忘之拖下水:“奴婢冤枉!那主意不是奴婢想的,是她!是謝忘之!全是她說的……奴婢也是一時鬼迷心竅,聽了她的話,才犯貴妃娘娘的忌諱,奴婢真的冤枉……” 謝忘之還沒反應過來,嚴尚食審視的目光落到她臉上:“她說的是真的?” “我想和她說話。”謝忘之沉默片刻。 “說吧?!?/br> “多謝尚食?!敝x忘之低頭,看向地上的石曼晴,語氣平靜,“我只告訴你或許能做透花糍,想到用海棠鹵做的原本不是你,你騙我們說沒有海棠鹵了,卻私自做海棠透花糍。這是你的過錯?!?/br> “你的點心選上了,我知道海棠犯蕭貴妃的忌諱,也提醒你了,但你覺得是我嫉妒你,一意孤行,還是做這個。這也是你的過錯。”謝忘之接著說,“你會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你自己。隨便你怎么恨我,但你不要想著拖我下水,我犯的錯是鉆營取巧,不是故意犯忌諱。” 她收回視線,看了尚食一眼,又低下頭,“我說完了。請嚴尚食罰我?!?/br> 石曼晴慌了,想再解釋,嚴尚食卻沒等她開口,抬手示意,兩個內(nèi)侍旋即把麻布塞回去,直接拎起石曼晴,拖著她往外走。石曼晴還沒滿十五歲,哪兒有什么力氣,掙扎兩下,動彈不得,連嗚嗚發(fā)聲的力氣都沒有,就這樣被拖出去,繡鞋在石板上拖出窸窸窣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