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應(yīng)德長揖：“皇上放心，下奴有數(shù)?！?/br>
    說罷便又領(lǐng)著人告了退，轉(zhuǎn)眼工夫就瞧不見影子了。

    夏云姒定神想想，啟唇輕言：“臣妾不曾得罪過儀婕妤，實(shí)在不懂她為何出此下策，臣妾想親自去問一問她?！?/br>
    言畢便等他的反應(yīng)，他卻似乎正自思量什么，一時未能回過神來。

    夏云姒起身，頷首深福：“臣妾先告退?！?/br>
    他猶自沒什么反應(yīng)。

    她便向外退去，退出幾步剛轉(zhuǎn)過身，復(fù)要繼續(xù)前行，背后忽地響起他的聲音：“窈妃?！?/br>
    他叫住她——以一個聽似平常，他私下里卻從不會說的稱呼叫住她。

    夏云姒雙肩都繃得一緊。

    第90章 不去

    她轉(zhuǎn)身回看過去, 其實(shí)與他相距也不過三兩丈之遙，但他神情疏離, 令她覺得這段距離宛如天塹。

    他睇著她笑了一聲，抱臂靠向椅背：“坦白告訴朕, 這里面有多少是你的算計(jì)，別讓朕費(fèi)力去查?！?/br>
    一瞬之間, 夏云姒覺得遍身血液都冷凝住了。

    她看著他，有那么片刻里連呼吸都顧不上；他也仍看著她, 面上是一成不變的笑容，只是眼底卻一分冷過一分。

    入宮這么久, 夏云姒頭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生死一念。

    其實(shí)當(dāng)日昭妃落罪, 該是如出一轍的情形——每一個突然間失了圣心的寵妃，都該是如出一轍的情形。但那時一則看昭妃倒霉的快意令她忽視了許多，二則事情出在旁人身上、尤其是仇人身上，總歸難以做到感同身受。

    她當(dāng)時自是認(rèn)為昭妃是罪有應(yīng)得，如今輪到她了，她才驚覺或許站在他的立場去看, 她與昭妃大約并無什么太多不同。

    都不過是他的寵妃而已。

    她更年輕一點(diǎn)、比昭妃嫵媚一點(diǎn), 又和他的發(fā)妻沾親，但也僅此而已。

    這陣恍悟教人毛骨悚然, 倒也驅(qū)散了半數(shù)驚慌，令她驟然冷靜。

    她抬眸又看看他, 于是從那讓人生畏的冷漠下捉到了玩味, 遂垂下眼簾, 一字一頓地告訴他：“除卻儀婕妤戕害皇嗣之心并非臣妾能夠左右之外，其余的每一步，盡是臣妾算計(jì)的。”

    那眼中的玩味便被翻開，化作深沉的不解與探究。

    她沁出一聲嘲諷地輕笑：“臣妾告退?！?/br>
    說罷，就又繼續(xù)往外退去。并不輕松，但平靜、淡泊，沒有太多情緒，就好像他只問了見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而她已稀松平常地答了。

    答完，就該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賀玄時怔然，下意識里覺得她是故意為之，等著他再行追問。他便偏沒有追問，更沒有急著要她留下，心下淡漠地想萬不能再縱著她。

    可只消片刻，他便知自己錯了。

    她并沒有勾著他問的意思，他不出聲，她就當(dāng)真這樣平平靜靜地退了出去。沒有窘迫地徑自停住，甚至沒有進(jìn)退兩難的遲疑，他一時甚至覺得即便他出言再問什么什么，她也未必會說。

    她一副怠懶應(yīng)付的樣子。

    適才那片刻里，他其實(shí)設(shè)想過許多她的反應(yīng)——譬如巧舌如簧，又或驚慌辯解，也可能破罐破摔——妃嬪眼見自己的算計(jì)敗露，左不過都是這幾種反應(yīng)。

    她卻硬生生地出乎了他的所料。

    這個反應(yīng)，倒好似做錯了事的是他一樣。

    讓他意外，也有一種微妙的挫敗。

    .

    夏云姒一語不發(fā)地帶著兩個孩子一并回了延芳殿，如常平靜地讓寧沅去讀書練騎射。待得寧沅離開，她又去了寧沂房里，坐在搖籃邊看著寧沂的睡容發(fā)愣，一看就是半個時辰。

    今兒可真累。

    早起是jiejie的祭禮，接著便是在算計(jì)中緊張寧沂，好歹一切都有了定音，又被他察覺了，那片刻里的驚慌失措與極度恐懼也勞心傷神。

    鶯時在寧沅房門外瞧見她一直愣著，終是進(jìn)來喚了她一聲：“娘娘？”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情，“您可要小睡一會兒？忙了大半日了?！?/br>
    夏云姒搖搖頭，闔目喟嘆：“是我輕敵了?！?/br>
    鶯時自是以為她在說儀婕妤，不免一愣，又不解道：“奴婢聽說……皇上已差樊公公去問罪了？”

    夏云姒沒再說話。

    她指的不是儀婕妤，是皇帝。

    她輕了這個“敵”了。

    或許是jiejie的事讓她下意識里覺得他對這些都是不會上心的，又或許是她心里的恨太多、太想扳倒那每一個與此有關(guān)的人，她一時忽視了皇帝的情緒。

    她實(shí)在該行事更穩(wěn)一些，在他第一次表露出懷疑時，緩兵之計(jì)便才是上計(jì)，可她未免夜長夢多，卻只覺得速戰(zhàn)速決才好。

    到底是在他心底將懷疑坐實(shí)了。

    這回，難辦了。

    她只得慶幸自己在最后一刻的反應(yīng)還算及時，沒有解釋太多，更沒有歇斯底里。

    ——他當(dāng)時那副隱藏的玩味，分明已是將此事揣摩了個透徹。她如若急于辯解，便大概每一句辯解都是他所設(shè)想過的，他設(shè)想過的話由她那樣說出來，多半只會讓他覺得她還在算計(jì)。

    哪怕她解釋得再周全，他對她的疏遠(yuǎn)也在所難免。

    可她不能要那樣的疏遠(yuǎn)，那對她而言是鈍刀子割rou，會一點(diǎn)點(diǎn)把她割死。而于他來說又極易接受——所謂“疏遠(yuǎn)”都是一點(diǎn)點(diǎn)來的，他又是主動的那一方，自可以拿捏一個讓自己舒適的步調(diào)，一分分適應(yīng)漸漸與她遠(yuǎn)離的感覺，最終轉(zhuǎn)為徹底去寵別人。

    所以在這突如其來的對弈來，要緊的哪里是她如何解釋呢？

    要緊的是她能否反客為主，能否讓自己從突然而然地弱勢里翻盤，重新成為拿捏步調(diào)的那一個。

    現(xiàn)下，他勢必還在生氣，大概會比開口問她話時更加氣惱。

    因?yàn)樗屗蝗蛟诹嗣藁ㄉ?，火氣沒處撒，自然更讓人生氣。

    但在那之后他總會好奇的，好奇她為何就那么認(rèn)了，又為何那么平靜地走了。

    等到他忍不住再來問她的時候，便是她已勝一籌的時候了。

    哪怕她能說出的解釋也就那么多，他截然不同的心情也會讓一切都不一樣。

    在那之前，體會體會失寵的安靜，倒也挺好。

    .

    當(dāng)日下午，皇帝便下旨將儀婕妤幽禁宮中。

    她到底是一宮主位，縱不得寵，忽遭禁足也足以引起軒然大波。闔宮議論紛紛，陷害皇嗣的事也不脛而走。翌日清晨又有消息傳出來，說在五皇子之事后便一病不起的太后驟聞這樣的真相大為光火，下旨欲將儀婕妤賜死，卻被皇帝擋了回去。

    闔宮自都費(fèi)解皇帝為何要保儀婕妤，有人論及家世，亦有人說及儀婕妤到底是潛邸隨出來的宮嬪，難免多幾許情分。

    夏云姒聽聞這消息時正沐浴著午后和暖的陽光倚在廊下小憩，聽言也沒睜眼，清淡嗤笑：“他這是激我呢?！?/br>
    若他真意在保儀婕妤，也就不會讓這擋太后懿旨的事傳出來了。

    太后和他可是親生母子，自會為他考慮。不論是忌憚儀婕妤的家世還是慮及往日的情分，他將原委開誠布公地說明，都可讓那道懿旨消弭于無形，別無第三個人知道。

    能不傳六耳的事情偏就抖摟得這樣闔宮皆知，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想激她去紫宸殿慷慨陳情、要求他殺儀婕妤為兩個皇子主持公道，順便再給他個追問原委的機(jī)會么？

    她偏偏不去。

    是以再入夜時，紫宸殿又傳出消息說，皇帝命尚寢局撤了窈妃的綠頭牌。

    “……有趣?！毕脑奇β犅劥耸聲r，只覺啼笑皆非。

    嬪妃們的綠頭牌日日端到他面前，長久不被翻牌子的多了，全憑他的喜惡。但下旨撤牌子這種事，通常要么是嬪妃身子不適不便侍駕，自己請旨；要么便是有了什么過錯，連著問罪的言辭一并下來的旨意。

    他卻沒問罪，又偏要來這樣一道旨意，還是在激她。

    她偏偏還不去。

    而更耐人尋味的，是在這道旨意之后，他翻了莊妃的牌子。

    滿宮里誰不知道她與莊妃的淵源？

    她倒沒料到他會這樣賭氣。

    .

    紫宸殿里，莊妃歷經(jīng)一場心驚膽戰(zhàn)的沐浴更衣，步入寢殿時也沒能冷靜下來。

    皇帝正靠在床上看折子，她走過去，他沒什么反應(yīng)。她在旁邊杵了須臾，最后到底是開口問了：“皇上……”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發(fā)顫，“昨兒個皇后娘娘忌日剛過，皇上緣何今兒個突然撤了窈妃meimei的牌子？”

    “沒什么?！被实勐曇羟謇渖?，也沒看她，“早點(diǎn)睡吧?！?/br>
    莊妃準(zhǔn)備好的滿腹為夏云姒說情的話都被卡了回去。

    她小心地挪上床，瞧出皇帝這是并無興致做什么，就識趣地徑自閉眼睡了。

    這種不安卻一直持續(xù)到翌日清晨，皇帝起來上朝時略微一動她就醒了過來，遂索性起身，與宮人們一道服侍他盥洗更衣。

    這個時候，樊應(yīng)德如常也在，一邊服侍著一邊稟一稟話，說些宮中朝中的大事小情。

    譬如提醒皇帝一下哪位差出去辦差的大人回來了，今日早朝可議事；再譬如又哪位那人今日身子不適，告了假暫不來上朝了，是什么什么病癥，或許要歇息幾日才能好。

    這一般也沒什么緊要，皇帝素來是聽得多說得少，若碰上嬪妃還睡著，他有時還會體貼地不讓樊應(yīng)德開口，以免擾人安寢。

    但今天，樊應(yīng)德絮絮地說完，剛洗完臉的皇帝抬頭，問了一句：“沒了？”

    只兩個字，可顯然含著兩分不滿。

    樊應(yīng)德微滯，皇帝自顧自地從莊妃手中抽過帕子，隨意般的又問：“儀婕妤的事呢？”

    “儀婕妤……”樊應(yīng)德啞了啞，“按您的吩咐……禁著足呢?！?/br>
    他一壁說著，一壁不住地向莊妃遞眼色。

    他聽出皇帝實(shí)際上想問什么了，卻不知怎么回話合適。莊妃經(jīng)了這一夜，猜也猜出皇帝現(xiàn)下在琢磨什么了，不著痕跡地朝樊應(yīng)德略一頷首，便意有所指地向皇帝輕聲嘆道：“儀婕妤這事兒……萬幸有驚無險(xiǎn)，窈妃meimei必也嚇著了，臣妾今天去看看她?！?/br>
    說完她就等著，等皇帝說一道去看，再不然賞窈妃點(diǎn)東西也好。

    卻聽皇帝只“嗯”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莊妃窒息，心里愈發(fā)的七上八下，木了半晌，才又磕磕巴巴地喚出一聲：“……皇上？”

    換來一聲輕嗤：“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