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侯夫人嘆道：“柔兒，你阿娘總會再來的，再說，日后你長大了，也是要回京城的啊。到那時，你們就能和阿耶、阿娘還有大哥一直在一起了?！?/br>
    顏雪柔一愣，雖說之前阿翁和阿婆也跟她說過將來要回京城的話，但她依舊很難想象，自己有一日會離開揚(yáng)州，離開阿翁阿婆，住到那從沒去過的京城去。

    正不知所措間，跑出去的顏雪闌又回來了，這次他身后還跟了三個人，分別是童婉兒和她的堂弟堂妹，四個人八只水靈靈的眼睛，同時向她看過來。

    童婉兒見顏雪柔哭，立即憂心地跑過來，問：“柔兒，你怎么了？”

    淮陰侯夫人在旁解釋，顏雪柔是舍不得阿娘走，童婉兒聽罷也不知該說什么了，只拉了拉她的手。童熙兒與她兄長童小郎君年紀(jì)更小，從沒見過顏雪柔哭的，只能愕然地眨巴著大眼睛看著她。

    顏雪柔架不住他們的目光，只得舉手投降，跟著他們一道去游湖了。那畫舫當(dāng)真漂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湖上風(fēng)光格外美，陽光下波光粼粼，滿眼碧藍(lán)，微風(fēng)徐徐吹過，顏雪柔的煩惱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幾個孩子都是金貴的寶貝，出門有許多丫鬟婆子跟著，因此他們膽子也格外大，笑鬧著將那畫舫開到了臨近河口的位置。顏雪闌眼尖，指著遠(yuǎn)處岸上道：“阿姐，那里怎么那么多人啊？”

    顏雪柔望過去，河口處正是揚(yáng)州的碼頭，此時岸上站著一大群身穿官服的官員，似乎在迎接什么人。童婉兒膽子大，道：“什么人這么大派頭呀？咱們把船開過去，看看。”

    一旁的婆子們倒是懂事的，忙攔住道：“小娘子，萬萬不可。那些官員們定是在迎接從京城來的按察使呢！”

    “按察使？”顏雪闌驚訝，然后想到，阿翁在吃飯時曾跟阿婆提起過的，確實(shí)有按察使要來，好像是京城的衛(wèi)國公。

    “按察使官職很高的，”一名跟著顏雪柔的婆子道，“你們是孩子，若是打擾到了他們，即便他們因你們的身份不好怪罪，但傳出去到底會丟了淮陰侯府和童家的顏面。”

    幾個小一些的孩子不以為然，特別是童熙兒，她咬著手指頭，根本不管婆子們說什么，只指著官員們笑。顏雪柔見了她這可愛樣子，一把將她抱起來，道：“那咱們就在遠(yuǎn)一些的地方靠岸，然后裝作是散步，走過去看看?！?/br>
    婆子和丫鬟們一愣，也不敢反駁，只能跟著上，顏雪闌和童小郎君是男孩子，等船靠岸一下子就跑上去了。

    一行人眼見前方有不少侍衛(wèi)將碼頭圍著，尋常人等不能靠近，便也沒有繼續(xù)往前走，只尋了一處涼亭坐下，望著那邊。過了不久，果然有一艘大船靠近，官員們立刻列好隊，為首的地方官迎上前，殷切地站在岸邊等候。

    下船的按察使，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眉目清雅，氣質(zhì)溫潤，蓄著干凈整齊的長須，一身官服穿在身上，生生顯得比其他官員好看了不止一兩分。他不似顏雪柔以往見過的大官那樣不怒自威，看上去很是從容，卻令人油然而生一股敬重之情。她眼看著官員們圍上去，好一番作揖行禮、自我介紹，大家客套一番，官員們便簇?fù)碇前床焓闺x去了。

    等到他們走遠(yuǎn)，顏雪柔他們也過足了眼癮，準(zhǔn)備起身走人。這時顏雪闌忽然“嗯？”了一聲，那艘停在岸邊的大船上，竟走下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那少年一襲白衣，身板挺得筆直，黑發(fā)如墨，又清又雅，令人無端生出一股神往。似乎是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少年轉(zhuǎn)過臉來，烏黑的眼珠極為清澈，面容明朗，仿若一朵盛開白蓮，風(fēng)華絕代。

    不僅是小孩子們，就連伺候的丫鬟和婆子，都看愣了。

    小孩子們的反應(yīng)總是很快的，童小郎君回過神來后，調(diào)皮地跑出亭子，停在那少年面前，大聲問：“你是誰？”

    少年停住腳步，看罷童小郎君，又抬眼看向亭中的幾人。他見這幾個孩子雖然年紀(jì)小，卻仆婦成群，一看便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孩。亭中兩個年紀(jì)略大些的女孩子，雖然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卻已生得婷婷裊裊，氣質(zhì)出眾，容貌動人。她們衣飾并不十分華美，卻一看就知品質(zhì)不凡，想來家中富裕，身份高貴，但她們似乎又跟京中的貴女們不太一樣，給人一種并不為世俗規(guī)矩所左右、活潑空靈、無憂無慮的感覺。

    再看其他幾個年齡小些的孩子，也都是玉雪可愛的模樣，只是見了他有些呆呆的。他溫潤一笑，報上名字：“在下姓柳，名元澈，元始的元，清澈的澈，從京城來。眾位，幸會。”

    一聽他從京城來，童小郎君有些驚訝，咬著口中一塊糖，含含糊糊道：“京城？我還從沒去過京城呢……”

    柳元澈笑道：“哦？”

    童小郎君奇怪地瞪眼：“你一個人，怎么來的？”

    還沒等柳元澈說話，童婉兒已經(jīng)走上前來，拍拍堂弟的肩，道：“柳郎是隨他父親一起來的?！?/br>
    “小娘子怎么知道？”柳元澈微笑著問。

    聽了他這句，童婉兒不知為何，忽然眉開眼笑起來。顏雪柔也隨著她走了過來，見她這般模樣，無奈地用肩頂了頂她。柳元澈看得稀奇，卻不好意思問。童婉兒興高采烈道：“京城來的郎君，到底是知禮?！?/br>
    顏雪柔十分不好意思，對柳元澈笑道：“你不要見怪啊，這丫頭一直希望被人喚作‘小娘子’，偏偏本地人都以‘丫頭’、‘小丫頭’來稱呼她，家里人也只喚她‘婉兒’?！?/br>
    柳元澈不自覺地挑眉，露出個驚訝的神色，這表情他做來十分好看，幾個孩子又愣住了。

    京城來的哥哥，都這么好看的嗎……

    顏雪柔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那個，柳……柳郎君，請問……方才那位按察使，可是你的父親？”

    柳元澈愣住，顏雪柔忙擺擺手解釋：“啊，是這樣，我方才看到你從按察使的船上下來，又見你長得與他有幾分相似，還有……你似乎不愿隨身跟著他，所以我猜，你是偷偷跟過來玩的？”

    “偷偷跟過來玩”幾個字又引得孩子們一陣驚呼，全都好奇又羨慕地打量著柳元澈。白團(tuán)子一樣的童熙兒忽然拉住童婉兒的衣角，奶聲奶氣道：“婉jiejie，熙兒也想偷偷去京城玩?！?/br>
    她眼睛如同葡萄，因說話時極其向往，看上去還有些淚汪汪的，好像她堂姐不答應(yīng)，她就要哭出來一樣。童婉兒作惡心起，咧開嘴：“你想有什么用？我才不會帶你去呢！”

    被斷然拒絕，小女娃子果然大哭起來。

    柳元澈頓時不知所措，正要上前解釋安慰一番，顏雪闌已經(jīng)率先上前對童熙兒嗔道：“京城沒有畫舫，你也要去嗎？不僅沒有畫舫，連湖也沒有，以后再不能游湖的！還有……還有就算你去京城，你大哥也不會去，你婉jiejie也不會去，我和你柔jiejie也不會去，只有你自己一個人去，那有什么趣兒？”

    童熙兒聽罷果然呆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眼中的淚生生地沒有再落下來。她可憐地癟了癟嘴，咕嚕嚕轉(zhuǎn)了下眼睛，似乎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地思索了一番，最后“認(rèn)命”地低下頭，小聲道：“那……那熙兒不去了，熙兒要永遠(yuǎn)留在揚(yáng)州，和闌哥哥在一起……”

    顏雪柔噗嗤一聲，樂不可支地笑起來，她轉(zhuǎn)頭看向柳元澈，卻見柳元澈有些呆愣地看著童熙兒，眼中似乎洋溢著……喜愛？

    顏雪柔立時警惕了，問柳元澈：“你喜歡她？”

    柳元澈一怔，不明所以地點(diǎn)點(diǎn)頭。童婉兒嚇得立馬將童熙兒摟到身邊，道：“我們熙兒是不會嫁去京城的！”

    兩個男孩子也如臨大敵地轉(zhuǎn)過頭來，柳元澈驚得忙擺手，哭笑不得道：“這么小的女娃兒，我怎么會這么想？我……連這么小的娃兒都肖想，那當(dāng)真是禽獸不如了！柳某斷不是這種人！”

    見他說得真心實(shí)意，幾人這才放下心來，童婉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誤會你了，見笑了哈。”

    柳元澈好脾氣地?fù)u搖頭。

    童婉兒想到方才顏雪柔問的事，道：“所以，你真是按察使的兒子？”

    柳元澈點(diǎn)點(diǎn)頭：“我隨家父一同來揚(yáng)州，但家父事忙，我不愿跟在他身邊添亂，又怕給別人添麻煩，索性等他們走了再下船，倒有幸認(rèn)識了你們。”

    顏雪柔了然：“這么說，你果真是衛(wèi)國公府的小郎君了。你是世子嗎？”

    柳元澈再一次吃驚，沒想到幾個小娃兒能這么快就猜出他身份，問：“你們?nèi)绾蔚弥苦蕖€不知幾位怎么稱呼呢……”

    顏雪柔仰起臉笑：“告訴你怎么稱呼也可，不過……相逢即是緣，柳世子可否賞臉同游畫舫？上了畫舫我們就告訴你?！?/br>
    柳元澈：“……？”

    揚(yáng)州的孩子，都這么隨便又好客的哦……

    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初來揚(yáng)州，沒有什么熟人，能結(jié)交這么幾個朋友自然是最好了，于是欣然點(diǎn)頭，跟著幾人上了船。上船后，顏雪柔他們果然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他。柳元澈高興道：“早聽父親說起過童家，我當(dāng)時聽了就覺得，你們簡直就是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心境開闊、淡泊名利……”

    童婉兒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道：“哪有那么神，你見過哪個世外高人在大黎各地都有田地鋪?zhàn)雍彤a(chǎn)業(yè)的？我們童家不過是名聲大些又不入朝為官的俗人罷了。”

    “哪里哪里，”柳元澈搖頭，“正所謂大隱隱于市，并非寄身山野才是高人，能在繁華世間得一自在，才最難得?！?/br>
    童婉兒閉嘴了。看來這柳世子是個讀書人，她不該跟讀書人辯駁。卻聽柳元澈又對顏雪柔道：“顏小娘子與小郎君既是淮陰侯的外孫，那必然是顏侍郎的兒女了？在下自幼與顏侍郎相識，沒想到竟能在此遇見你們，真是緣分?。　?/br>
    大抵天底下所有有身份的人，互相之間都可以有某種堪稱“緣分”的聯(lián)系。幾人都年少，雖然從不相識，可這樣的驚喜不亞于“他鄉(xiāng)遇故知”，顏雪柔他們得知柳元澈也在國子監(jiān)讀書，是大哥顏雪臻的同窗，立即拉著他反復(fù)詢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他們乘著畫舫，在瘦西湖上遍聊江南風(fēng)物，柳元澈頭回來江南，第一日便賞了極為震撼的風(fēng)光，十分滿足。他從小身在京中，時時處處以君子品行要求自己，很難有這樣的機(jī)會好好地、放松地游歷一個只在書中讀到過、他人口中聽到過的地方。

    少年人熟得快，很快幾人就兄弟姐妹相稱了。柳元澈道：“闌弟，你方才說錯了?！?/br>
    “嗯？”顏雪闌一頭霧水，“什么錯了？”

    柳元澈看了站在自己腳邊、好奇地抬頭的童熙兒一眼，對顏雪闌笑：“京城有一湖，名為曲江池，雖然沒有瘦西湖大，但經(jīng)過多年修葺，風(fēng)景也很美，而且，每到幾個重要節(jié)日，曲江池畔都聚滿慶祝的人，極為熱鬧。再者，京城也是有畫舫的……”

    “他知道……”顏雪柔湊過去，小聲嘟囔，“他就是騙騙熙兒，不然熙兒回去又要跟她阿耶阿娘鬧?！?/br>
    柳元澈無語，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童熙兒一眼，見她對自己的話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才放心地吁了口氣，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嘴角。

    童婉兒沒有去過京城，央著柳元澈多說些京城的事。柳元澈平日里不是在國子監(jiān)上學(xué)，便是在府中讀書，很少出門游玩，談起京城來自然不像顏雪柔他們談起揚(yáng)州那樣滿口稀奇古怪的趣事。他所熟知的，便是國子監(jiān)的師傅、身為皇子和貴族子弟的同窗、宮廷中的貴人以及朝堂上那幾檔子事，柳元澈心想，這幾個新朋友性子活潑，又無拘無束慣了，大約是不愛聽宮中事和朝中事的，再說這些事也不能拿來到處說，至于國子監(jiān)的師傅，他們大概更不會感興趣。

    于是柳元澈簡單地介紹了京城的街道布局、吃食玩樂，然后將介紹的重點(diǎn)放在了國子監(jiān)同窗少年們的身上。說罷唐晟、唐衍等幾名皇孫，柳元澈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道：“還有一名皇子，乃是當(dāng)今圣人之子，排行十九，長得俊俏無比，圣人最寵他了。他與其他皇子皇孫倒是很不一樣的……”

    他看了眼興致淡淡的顏雪柔，稍微有些沮喪，看來他們對皇子也并不感興趣。他素來出口成章，到了顏雪柔他們幾個孩子面前反倒略感詞窮……但即便詞窮，他覺得自己還是需要補(bǔ)救一下，于是道：“等你們什么時候去了京城，見到了十九皇子，大約就能理解我說的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