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比如說他此前替國君輔佐朝政,主弱臣強,著實不是個好兆頭。 那么……其實是該急流勇退的時候了吧。 他對舞弄權勢沒有什么興趣,滅趙復姬,這是他血脈的責任,如今國土重歸姬氏,他也算任務完成了。 一個綿延了兩世的任務,終于可以不再背負了。 楊錯竟覺得無比輕松。 他翻身上馬,卻沒有回楊府,而是在夜色中徑直出了城門,一路往城郊西山的一座別院行去。 來到西山時,夜色已徹底黑了,別院并不大,所以燈燭亮起,就顯得格外溫馨。 這是阿樂在獄中“自盡”之后,楊錯第一次來同她見面。 他進了院門,沿著回廊一路往前,看到院子里涼亭中,她靜靜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楊錯腳步忙停住。 他不由自主的撫了撫衣襟,將并不存在的褶皺一一順平,又抬手,正了正頭上竹冠。 總是穿白衣,她是不是都看膩了; 也許該將竹冠換做白玉冠,會更清貴些。 楊錯忽然對一旁提燈丫鬟道, “我……看起來怎么樣?” 丫鬟有點懵。 祭酒很少來別院,這丫鬟還是頭一次見楊錯,就被問了這么嚴肅的一個問題。 標準答案是什么啊! 丫鬟抬眼,偷覷了一眼楊錯,猶豫道,“祭酒看起來很緊張……” 糟糕,回答錯誤! 一個優(yōu)秀的奴仆,這時應該夸一句“您看起來很英俊”的。 她失去了唯一的拍馬屁機會。 可丫鬟想,祭酒真的看起來很緊張啊。 緊張到令旁觀者都能冒汗的地步。 像是秀才要去上考場。 或者女婿第一次見丈母娘。 院中涼亭里,趙常樂察覺到身后的動靜,忽然轉過身來。 她看到了廊下的楊錯,輕道一句,“你來了?!?/br> 所有緊張,都在這句話里消弭。 楊錯從丫鬟手里接過燈籠,獨自走了過去,進入涼亭,站在趙常樂身邊。 她好像又瘦了些,眼下是青黑,明顯這幾日沒睡好。 關切的話就在嘴邊,楊錯卻不敢開口。 三年后,跨越生死的重逢,以沉默開場。 還是趙常樂先打破沉默,她忽然抬起臉,對上楊錯的視線,問, “你知道我是誰了吧?!?/br> 楊錯點頭,生澀的吐出一句,“你是……笑兒?!?/br> 趙常樂忽然露出極淡的微笑來,好像不用再偽裝身份,令她覺得有些輕松。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我的身份的?” 楊錯盯著她的唇,還想看到她唇畔一閃而過的笑意。 她現在都很少笑了,他想,好像忽然就明白烽火戲諸侯的含義。 能讓她開心片刻,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晃了晃神,楊錯才回道, “你留在我書房的偽信,有一封是你自己仿我字跡寫的吧?!?/br> 他語氣溫和起來, “那字跡是我教你的,我自然能認出來?!?/br> 趙常樂了然,那就是他入獄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陷害他的人是她了。 “那個……誣陷你入獄的事情,對不起?!?/br> 她垂下眼,一邊說話,一邊不自在的扭了扭手指。 有些事情變了,比如她的相貌,有些事情沒變,比如她并不習慣向人低頭,所以道歉的時候總是不自在的扭手指。 想起以前,總是他先低頭認錯,不管錯是誰的,反正都是他的。 三年死別的痛苦都在今夜煙消云散,好像苦了三年,有這么一瞬間就覺得很值得。 趙常樂道歉的話出口,卻半天聽不到楊錯的回應。 想了想,她覺得是因為自己道歉的誠意不足。 將心比心,誰若是這樣誣陷她,她怕是要氣炸了肺。 同楊錯三年不見,他如今已是權勢在手的上大夫,脾氣應當也硬氣了許多吧。 趙常樂只好訥訥加了一句, “你要是還生氣,我由你隨意責罰。” 她是恩怨分明、愛恨兩清之人。 此前覺得他是仇人,所以仇要報;如今知道他無辜,所以債會償。 趙常樂話剛落,就見對面楊錯手揚了起來。 她下意識一縮脖頸,害怕的閉上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楊錯本只是想輕摸摸她的臉頰,結果她倒好,閉上眼一副任打任罵的模樣。 他的手懸在半空,一時被氣笑了。 在她心里,他成了什么樣的人,怎么還會動手了? 但想到之前他對阿樂做的種種事情…… 她若怕他,其實也是應當的。 明明費盡心思,在她面前裝成她喜歡的君子模樣,可命運作弄,又將他最真實、也最不堪的模樣暴露在她面前。 楊錯一時竟有些不敢看她,仿佛自己是很污穢的東西,生怕在她眼中看出一絲絲嫌惡。 一絲絲嫌惡,都會讓他生出一萬分的自我厭惡。 楊錯收回手,一時有些寥落,垂眸輕道, “你不用道歉,本來我在獄中也沒受多少苦?!?/br> 趙常樂這才睜開眼,看到楊錯長睫低垂,在他眼窩落下一圈影子,明明比她高大許多,但這樣站著,總顯得氣弱。 像是做錯了事想要被原諒,卻又覺得自己沒有被原諒的資格。 重逢的氣氛,一下子就變得很陌生了。 趙常樂久久不言。 她覺得很奇怪,之前作為阿樂時,覺得楊錯非常陌生,那樣暴戾而陰鷙的他,令她覺得害怕。 可如今作為趙常樂,他在她面前,又是從前的溫和模樣。 上輩子她是個傻子,從來沒有懷疑過身邊的任何人,她以真心待人,身邊人卻各懷鬼胎。 息哥哥背著她密謀。 楊錯在她面前偽裝。 如今她誰都不敢信了,她只能相信她自己。 她垂眼望向地面,面對從前的愛人,神態(tài)卻都是疏離, “你讓我詐死出獄,免受牢獄之苦,我還沒有謝過你?!?/br> 說罷她退后一步,福身,對楊錯行了大禮。 楊錯卻覺得她這樣周到的禮數像一記鞭子,抽的他難堪不已。 “我——” 他苦笑,“我救你出獄,難道是圖你的一句感謝?” “那你圖什么呢?” 趙常樂忽然問, “我身無分文,也沒有一技之長,更沒有什么尊貴的身份。你救我,圖什么呢?” 楊錯沉默了片刻, “我不圖什么,什么都不圖,我為你做事情,只是因為我想這樣做,沒有什么目的。” 趙常樂低眸笑了笑,語氣好疏離, “祭酒君子風度,真是難得好人?!?/br> 楊錯捏緊了拳。 沉默壓的人喘不過氣,趙常樂先退了一步, “夜深了,我先回去——” “我有所圖!” 楊錯忽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他淺色瞳孔映著石桌上的燈火,灼灼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