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夜幕四合之時,黑衣男人跟著楊錯回府了,楊錯腳步匆匆,徑直往書房走,黑衣男人縱然身體壯碩,但肩上扛了一個漢子,腳步快不了,落在楊錯身后幾步。 他肩上扛著的漢子,就是這次祭酒親自去抓的人。 這三年來,祭酒一直在暗中追查當年趙王宮被屠戮一事。所有人都認為是祭酒屠戮趙王宗室,但黑衣男人知道并非如此。 辛辛苦苦查了三年,有好幾次都查到了線索,可惜冥冥之中卻有人和他們做對,線索屢次被斷,當年知情人紛紛喪命。 因此這一次祭酒才這么重視,親自出馬,終于抓住了一個參與過此事的士兵,也便是他肩上扛著的這個漢子了。 可惜這漢子嘴倒是硬,問了幾句沒問出什么來,祭酒又不能離開國都太久,所以只好抓了這個漢子,連夜趕了回來。 黑衣男人正跟著楊錯往書房走,誰知身前楊錯卻猛然停住腳步,黑衣男人差點撞上楊錯的背,忙停住腳,往前方看去—— 怎么了?祭酒怎么忽然不走了?看見了什么? 前方十幾步遠,臺階上,坐著一個正在編辮子的女婢。 楊錯看著她,忽然愣住。 在他印象里,那個女婢像古井里的水,非常死寂,永遠是面無表情,明明年紀不大,卻好似活了許久,已經(jīng)極倦。 她的眉眼與笑兒很像,但性格卻截然不同,他的笑兒,是最天真,最爛漫,也最愛笑的人。 所以初見時的驚訝很快過去,再后面楊錯再不會將那女婢錯認。 他只將她當作一個普通奴仆。 可此時,楊錯卻愣住了。 檐下燭光落下,那女婢唯有眼眸是亮的,其余五官看不清楚,鳳眼內(nèi)勾外翹,眼眸清澈的不染塵埃。 她此時心情頗是放松,伸腿坐在臺階上,閑著無聊散發(fā)編辮子??上痔?,編了一會兒辮子實在是歪歪扭扭不忍直視,自己就來了氣,將辮子胡亂打散。 那雙鳳眼里還帶著懊惱自責,楊錯甚至能猜出她在想什么——我怎么這么沒用啊。 語氣帶著點懊惱,又帶著點不知愁。 騎馬時頭發(fā)被樹枝勾到,中山公主的頭發(fā)亂了。她并不避他,下馬之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拆了頭上發(fā)飾,將頭發(fā)打散,決定編一條胡女那樣干脆利落的大辮子。 她將滿頭發(fā)飾都塞到他懷里,他就成了個人形首飾架,動也不能動,只好守在一旁看她編辮子。 可惜她從沒自己梳過發(fā),手笨的厲害,三股頭發(fā)在她手里打架,勉勉強強編了幾下,效果卻不忍直視,松松垮垮又丑極了。 她有些懊喪,一把將辮子打散,干脆就散著發(fā)坐在一邊生悶氣。 聲音悶悶的,“我是不是特別沒用啊……” 她的聲音一向是清泠泠的,像山澗水,這次卻軟塌塌,沒了力氣。 “胥白尹讀了好多書,王家長女繡花特別漂亮,李家二娘彈琴特別好聽……” 她歷數(shù)所有她認識的女子,末了得出一個結(jié)論,“我是最差的?!?/br> 楊錯也不知道,怎么就編一個辮子,就能扯到這里來。 他將懷中發(fā)飾輕輕放在一旁,將她頭發(fā)撥在手里,半跪在她面前,低頭垂眸,一雙手筋骨分明,好看極了,很快替她編好了一條長辮。 在他心里,她是最好的。 他希望她一輩子都這樣子,天真爛漫如稚子,一雙眼未曾見過世間疾苦,所以不會染上任何風霜。 長辮垂在她胸前,她側(cè)過臉,終于開心了一點,偏頭一笑,鳳眼生輝。 回憶與現(xiàn)實忽然重疊,楊錯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張口,一句“笑兒”就在嘴邊。 黑衣男人見楊錯半天沒動靜,忍不住叫了一聲,“祭酒?” 他嗓門本就雄渾,更兼夜里安靜,趙常樂一下子就聽見了,忙抬眼看過來,就看到了回廊盡頭的楊錯。 她連忙站起來,彎著脊背,低下頭顱,雙手交疊放在腹間,躬身后退了幾步,一副謙恭模樣。 幻覺破裂,那并不是她。 他已經(jīng)好久沒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了。 三年前,中山公主剛自盡時,他幾乎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 書房里寫字時,她就站在書架旁,他撲過去,卻狠狠撞在書架上;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她轉(zhuǎn)過街角,他跑過去抓住衣角,卻唐突了一個陌生女子; 上朝時,她就在大殿前的漢白玉臺階上,他跑過去,她又不見了…… 那時候人人都以為他瘋了,那幻覺嚴重到他無法理政,一度惹的群臣非議,他在朝堂上地位岌岌可危。 胥白尹看不過去,恨不得抽他耳光,最后找了個方士給他驅(qū)邪,方士卻只說,“你這樣牽絆,她是無法轉(zhuǎn)世的?!?/br> 他便知道,他連思念都不能太深。 于是他將所有情緒都壓下,終于活成了今天這樣不動聲色的模樣。 看到楊錯,趙常樂有些驚訝,她以為楊錯明天才回來。 趙常樂悄悄往書房瞥了一眼,暗想,幸好她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 她退后躬身站在一旁,裝出一副謙卑模樣,眼睛卻偷偷瞥去,看到楊錯風塵仆仆,他一向是好潔到近乎潔癖的地步,但此時一看,衣擺與鞋上都有些塵泥,大概是趕路實在是急。 楊錯身后還跟著一個壯碩的黑衣男人,男人肩上扛著一個昏迷過去的漢子。 趙常樂皺眉想,楊錯是去抓人了嗎?那人是誰呢? 楊錯收了所有情緒,對黑衣男人道,“你就在西廂房審?!?/br> 黑衣男人點頭,扛著肩上的漢子往院子的西廂房走去,一腳踹開門,將肩上漢子扔在地上,悶響一聲。 趙常樂下意識一抖,也不知那漢子犯了什么錯,竟被這樣粗魯對待。 楊錯的臉色是全然的冷與硬,他對趙常樂道,“打盆水來?!?/br> 然后也邁步往西廂房走去。 趙常樂點頭,忙往院外跑,剛跑了幾步,就聽到西廂房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 她一驚,回頭,卻只看到楊錯站在西廂房門口,他一身白衣,手背在身后。 哀嚎聲一聲一聲傳來,一聲比一聲響,他卻面無表情。 他太冷靜了,便顯得格外冷血。 看著這樣的楊錯,趙常樂由衷覺出一股寒意,連忙離開,跑去打水去了。 她害怕這樣的楊錯,更害怕那樣的哀嚎,因此打水時磨磨蹭蹭,直過了一刻鐘,這才端著水,不情不愿進了院子。 院子里不見楊錯,西廂房門緊閉,哀嚎聲卻漸漸弱了下來。 趙常樂生怕再聽到那樣凄厲的聲音,挨挨蹭蹭,硬著頭皮端水往西廂房方向走。 西廂房里,光線昏暗。 楊錯白衣上已染上不少血跡,地上的人血rou模糊,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好rou。 楊錯卻好像閑庭信步一般,施施然將浸血的外袍脫下,擦了擦自己粘膩而血腥的手,“還嘴硬?” 他聲音嘶啞,帶一股被火灼燒過的狠戾。 他擦干了手上粘膩,將外袍隨手一扔,然后邁步上前,蹲在地上男人身前,“我已經(jīng)沒耐心了?!?/br> 這條線索他找了三年,今日就算是生生挖開這人的腦子,他也要找到真兇。 這樣他才有資格站在她墓前,委屈的說一聲,“你看,你冤枉我了?!?/br> 楊錯閉眼,再睜開,再不束縛自己內(nèi)心的惡意,他眼中神色是全然陰毒,好似林間瘴氣起,將他整個人全都籠罩。 哀嚎聲陡然變大,凄厲至極,從西廂房傳出來,直直插進趙常樂的耳朵里。 趙常樂手一抖,水盆中水灑了大半,打濕了她半身衣服。 這樣的哀嚎聲,激起了她有生以來最痛苦的回憶—— 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趙王宮被屠殺那一日…… 宮殿變成修羅場,哭泣聲,哀嚎聲,掙扎聲,刀劍砍過身體的聲音,血噴出來的聲音,頭顱滾在地上的聲音…… 這些聲音混合著廂房里的哀嚎聲,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在她腦子里響了起來。 像夢魘一般,她整個人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一身一身的發(fā)冷汗。 重生以來,她將痛苦藏在皮rou之下,將仇恨吞在骨髓之內(nèi)。 痛苦與仇恨像火,日日夜夜燒著她的靈魂,時時刻刻提醒著她—— 你看你當年多傻,你喜歡他,他背叛你;你愛他,他殺你全家。 你欣賞他君子風度,可實際上,他只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禽獸。 她恨他殘忍,更恨自己無知。 趙常樂死死咬著牙,只覺得牙齦酸疼。 哀嚎聲一聲又一聲,提醒著她楊錯是多么可怕的一個人。 趙常樂臉色蒼白,恨不得立刻逃離開來,可身體卻僵硬的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哀嚎聲漸漸微弱下來…… 可陡然間,廂房里忽然傳來楊錯暴怒之極的吼聲, “屠戮趙王宮,到底是誰指使的你們?!” 咣啷,手中水盆掉在地上。 冷水如鮮血,濺了趙常樂滿身。 ** 趙常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書房的。 她像游魂一樣,飄出了書房,腦子里卻只回響著楊錯的那句怒吼。 “屠戮趙王宮,到底是誰指使的你們?” 千萬黃呂大鐘在她腦中齊齊敲響,幾乎要將她魂魄全都震散。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背后指使之人明明是他,他為什么要這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