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一個弱女子的哀嚎,激不起他一點同情。 他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 長陽君戰(zhàn)戰(zhàn)兢兢,強行擠著笑往楊錯身邊湊過來。 沒事沒事,他安慰自己,一個舞姬而已,只要上大夫息怒了,不要牽連到他身上,那什么都好說。 長陽君還沒開口,廳外,楊錯的仆從走了進來。 他躬身將一卷竹簡遞給楊錯,“祭酒,這是剛查到的東西。” 楊錯從袖中取出一方白帕,一邊擦手,一邊讀著竹簡上的文字。 方才他派自己的仆從飛白,去了解這舞姬的情況,以及詢問這舞姬身邊的人,看這舞姬是否有異常。 飛白躬身稟報,“長陽君府常開宴飲,有許多達官貴人前來,因此府中舞姬偶爾有幸,會被其他貴人收做姬妾。因此后面的舞姬有樣學樣,為了能早日攀上高枝,不少舞姬都會在身上涂用帶有催情效用的香粉?!?/br> 這話一出,長陽君臉都綠了。 楊錯的催情藥,便是如此來的。 飛白繼續(xù)給楊錯解釋,“再加上您今夜又飲了酒,因此難免會容易動情些——” 飛白將后面更露骨的話隱去。 “至于這舞姬,” 飛白指了指地上暈倒的趙常樂,她面色蒼白,滿臉冷汗洗去了幾分濃妝,一眼望去,飛白有幾分不忍。 可祭酒卻面無表情。 飛白心中微嘆,繼續(xù)道, “這舞姬名叫阿樂,無父無母,五歲入長陽君府邸,因色藝出眾被選作舞姬。我將她生平查了一遍,并未發(fā)現有任何異常,她也未曾與什么可疑之人接觸過?!?/br> 楊錯聞言點頭。 原來是陰差陽錯。 催情藥是偶然。這舞姬的長相也是偶然。 看來這舞姬真是無辜的。 楊錯掃了一眼癱在地上的趙常樂。 趙常樂疼的意識渙散,卻又沒有完全暈過去。她眼底模糊,唯有楊錯一身白衣鮮明。 他眼中瘴氣如有實質,將他白衣染成灰黑色——仿佛那才是他靈魂的本質。 屠殺趙國宗室,如今又折辱于她…… 重生一次,楊錯仿佛變了一個人…… 那個清風朗月的君子不見了,趙常樂站在塵埃里仰頭,看到了另一種模樣的他。 為什么呢? 趙常樂想集中精神,卻發(fā)現自己的意識慢慢渙散開來。 她盯著楊錯的身影,試圖尋找一個答案。 楊錯本只是掃一眼趙常樂而已,可那舞姬卻只是盯著他,她那雙鳳眼似是會說話。 哀痛,不解,迷惑,愛,恨……很多情感交織在一起,她就那樣靜靜看著他。 像是昏暗密林中忽然射入一縷陽光,于是瘴氣散去。 黑衣變白袍,陰翳變清明。 楊錯下意識往前一步,想要離那舞姬更近些??赡俏杓s好似再也支撐不住,鳳眼合上,她終于暈了過去。 楊錯定在原地。 此時長陽君終于慢吞吞的蹭了過來,擠著笑,“上大夫息怒,息怒……這舞姬一條賤命,死不足惜……” 長陽君內心哀嚎: 到底是誰說的這位上大夫秉性溫和的?以后他再也不敢惹這尊煞神了! 楊錯看了看地上暈倒的舞姬,忽然出聲,“她手腕脫臼,找個醫(yī)官治一下?!?/br> 長陽君一愣——這……捏斷手腕的人是您,如今要治病的也是您,這是什么意思? 好人壞人角色扮演無縫切換嗎? 這話長陽君自然不敢說出口,不管楊錯說什么,他就只有點頭哈腰的份。 “我這就讓人找醫(yī)官,這就去……” 楊錯聞言放心,將目光從地上的舞姬身上移開,道,“夜深了,今夜叨擾長陽君,多有抱歉,在下先行離去。” 說話時溫和有禮,不愧旁人稱贊的“君子遺風”。 長陽君送楊錯離開府邸后,才覺得后背涼颼颼的,這才意識到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 呼……今夜終于安全了。 身邊的下人問,“醫(yī)官將阿樂手腕接好了,只是她還暈著,您看這怎么處置?” 長陽君擦了擦臉上的汗。 上大夫終于不追究阿樂砸破他頭這件事了。 阿樂怎么處置? 這賤婢,讓他今夜受了這么大的驚嚇,真是該罰!該罰! 不過……長陽君一向心疼美人,況且手腕脫臼也算是懲罰了。 長陽君想了想,既然上大夫都不追究了,那他也沒必要打死阿樂。 輕罰以示懲戒吧。 “關到柴房,餓上三天,讓她知錯!” 趙常樂若是知道今夜的事如此結果,想必會松一口氣。 無論如何,她至少保住了命。 不過趙常樂不知道。 此時,她陷入了一場夢里。 她夢見了楊錯。 那一年她十二歲,初冬。 天氣冷,可湖面還不到結冰時候。 趙王宮里有一個大湖,她與楊錯在湖上泛舟,小舟上只有他們二人,遠遠綴著她的侍女。 趙常樂打小鬧騰,這等小船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劃,她自己就能劃得來。 她同楊錯對面坐著,他垂著眼,跪坐的非常端正,一副非禮勿視模樣。 母后說這就是跟她打小定親的楊錯,楊太傅獨子,今年十五歲,剛從蘭陵讀書歸來。過不了幾年,等她及笈了,她就要嫁給他,跟他日夜相處。 趙國民風彪悍,沒什么男女大防,至今都有暮春之際男女野合的風俗。 所以趙常樂與楊錯單獨泛舟,其實也不是大事。 趙常樂托腮,盯著楊錯看。 這可是她未來駙馬呀,趁現在先好好打量打量,要是不滿意了,還能趁著沒結婚趕緊讓父王換人。 趙常樂頗有幾分幼稚地想。 不過眼前人長得還挺好看的,她還沒見過這么文雅的人。 只是有些羞澀,他知道她在看他,偶爾目光碰過來,很快不好意思地移過去。 是趙常樂此前從未見過的模樣。 她的王兄英武,父王雄壯,息哥哥雖然瘦弱,可那時候剛出冷宮不久,氣質尖銳,并沒有這個人身上鋒芒盡斂的含蓄態(tài)度。 像是一塊玉,趙常樂想,看著就讓人很想親近。 行吧,這個未來駙馬她還挺滿意的。 后來…… 后來趙常樂有點忘了。 小舟不知為何忽然側翻,自己和楊錯就落水了,她不會水,宮裝繁復,落水之后特別沉,楊錯只能奮力先把她救了上去。 可他自己體力不支,竟然就那么慢慢沉了下去。 不多時侍衛(wèi)趕來,連忙把他從湖底撈了起來。 他渾身是水,少年面孔蒼白,胸口沒有一點起伏。 雖然這是二人第一次見面,趙常樂對他也沒有什么一見鐘情,可活生生的人為了救她死了,她心中愧疚無比。 她抓著楊錯的胳膊就使勁搖,不知搖了多久,楊錯竟然醒了。 趙常樂欣喜若狂的撲上去,可卻忽然愣住—— 他睜開眼,眼中神色是如此冷峻,仿佛一個歷盡千帆的靈魂,進入了這一具干凈的少年身體。 有一個羞澀的少年,悄無聲息地死在十五歲那年的初冬,卻沒有任何人知道。 第6章 趙常樂從夢中醒過來,她睜開眼,神色怔愣。 落水那件事后,十五歲的楊錯高燒許久,聽說險些沒救回命來。 趙常樂也不幸風寒了許久,一整個冬天都被母后勒令不許出去胡亂鬧騰。 不過幸好有息哥哥一直陪著她解悶,其實養(yǎng)病也不是很枯燥。 趙常樂不是沒有疑惑過,為什么那小舟會忽然側翻?但多問無用,當朝公主落水,太傅獨子落水,這件事很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