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友人
見皇上吃力地向自己招手,仇賃連忙撲到床邊跪著,“皇上?!?/br> 皇上蒼老的手緩緩抬起,拍拍他的肩膀,一如二十多年前殿試的情景。 仇賃潸然淚下,不禁抬袖拭淚。 皇上望著他,道:“你是不是怪朕。這么久沒找你,把你這大功臣忘了?!?/br> “皇上不治臣的罪,臣感激還來不及,哪里會怪皇上。您不找臣,必然有您的考量,臣不敢揣測圣意。”諸多往事涌上心頭,仇賃泣不成聲。 皇上不禁笑笑,說:“還是怪的。你說,日后義帆會不會對仇徒也如此?” 仇賃身子一頓,且不說仇徒是否還活著,就算他活著,這劉義帆是當(dāng)今三皇子長平王,皇上用與自己的關(guān)系和長平王與仇徒的關(guān)系作比,實在叫人不得不多想。因為那長平王與自己實則是一輩的人,卻器重少年的仇徒,可見與當(dāng)初的皇上的想法不謀而合——培養(yǎng)心腹。 他試探道:“皇上,您打算……?” 皇上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望了會兒床幃,說:“朕不是不知道義帆有能力,得民心,可立長的心思在朕心里埋了這么多年,實在……” 皇上如鯁在喉,仇賃不禁道:“皇上,您不必多說,臣明白。無論您怎么安排,臣都會盡心遵照?!币馑际蔷退阏婺嫣煜氯说男乃剂⑻拥腔?,他仇賃也一定會盡心輔佐。 皇上如何聽不出仇賃話中的意思。其實去年他推波助瀾促成仇賃辭官,除了因為變法之事安朝臣們的心之外,還因為仇徒在太子與長平王之間的微妙的處境令他怕了,他疑心仇賃了。怕等自己離開后,仇賃會因為與仇徒的父子關(guān)系而違反遺詔。 這也是他一直未召見仇賃的原因,就是想擱置他,架空他,為太子繼位鋪平道路。 可最后的這幾個月,他是孤獨的。宮中妃子眾多,卻無人能與他說幾句體己的話,都是在為自己打算,朝臣亦如是。 如今聽到仇賃說出這番話來,他哪有不羞愧的道理。從自己啟用仇賃以來,廿三載,無論是外戚權(quán)臣的打壓,伐齊之戰(zhàn)的兇險,瓜分齊地的艱難,旱澇之年的無奈,變法的一波三折,仇賃從未離開過自己半步,永遠站在自己身后。 他竟然疑心這樣一個一心支持他的忠臣。 “是朕對不起你?!被噬系难鄞p輕顫抖著。 仇賃搖著頭,道:“皇上,您沒有對不起臣。這二十余年,臣無一日不感激皇上對臣的知遇之恩。若沒有皇上,便沒有今日的仇賃。您與臣之間,不必說那些話,臣全都明白?!?/br> 皇上閉閉眼睛,說:“不,你不懂。寄世,你不懂。朕是有私心啊,朕枉稱明君,實在昏庸啊。” “皇上,您是明君,您是啊!”仇賃難過道:“您治理孱國三十八年,平定南蠻,伐滅齊國,擴充疆土,聯(lián)姻西夏,百姓安居樂業(yè),無人不稱贊您的英明,歌頌?zāi)娜实掳?。若您非明君,那還有誰能擔(dān)得起這兩個字呢?” 皇上仍是閉著眼睛,搖著頭,眼角淚珠滾落,嘴唇發(fā)顫,道:“太子不爭氣,一錯再錯, 被人利用擺布,如今名聲是挽不回了?!被噬媳犻_眼,一副絕望的模樣。 仇賃忙順著他的話說:“皇上,太子的行為卻是疑點重重,您放心,臣一定查個水落石出,還太子個清白。” 皇上擺擺手,看向仇賃,“不必。朕早該放棄他,這樣,他還能好好地過一生。” 仇賃一怔,困惑地看向皇上?;噬喜皇悄欠N對過去糾結(jié)過深的人,既然他特意說這番話,必然是要做什么。可如果皇上這番自責(zé)的話不是為了暗示自己輔佐太子即位,那是為了什么呢? 太子如果不能繼承大統(tǒng),那便是長平王了,如此深得民心之舉,皇上又為何自責(zé)不是明君呢? “寄世,你會支持朕的決定嗎?”皇上渾濁的眸子凝視著仇賃的雙眼,仿佛想直窺入仇賃的腦海。 仇賃心里嘆了口氣。皇上生在帝王家,那一點點的信任感對他來說是多么難以理解又奢侈的東西啊,皇上猜了自己一輩子,無論自己如何表示,皇上始終都是小心翼翼,擔(dān)驚受怕。他多希望這世上有一種能叫人直接進入腦中查探的仙術(shù),這樣皇上就知道自己是真的忠心了。 “臣發(fā)誓,無論皇上做什么安排,臣必當(dāng)以死相護?!背鹳U舉起三根手指,鄭重其事道。 皇上微微一笑,“好,你叫掌書掌印的侍監(jiān)來,朕要起草詔書,你來寫?!?/br> 日漸平西,大地被血一般的夕陽紅裹挾著。 都城五品以上的官員全部站在宣德門外,為首的是太子廣和王與三皇子長平王。 他們已經(jīng)被宣進宮兩個時辰了,宮里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命令。 長平王目如電光,直望著飛檐宮宇。 廣和王卻目光呆滯,低著頭看著地磚,不似往日的驕橫。 身后的臣子見了,不禁對今日之后的事有了些許把握。 皇上寢宮外跪著一批妃子,為首的皇后雖已年過花甲,眸中卻十分堅毅。她是無論如何也要在塵埃落定前見皇上一眼的,她必須要為自己的兒子爭取他應(yīng)得的東西。 “皇上,皇后她……” 侍監(jiān)來到床邊,不得已打斷了皇上與仇賃緬懷昔日的對話。他們已經(jīng)說了幾個時辰,卻還沒有停下的意思,仿佛忘記了屋外跪了一地的妃嬪,也忘了宣德門外林立的百官。 說來皇上也奇怪,近十日都沒什么精神,飲食難咽,呼吸不暢,更別提說這么久的話了,看來真是大限前的回光返照…… 這么想著,侍監(jiān)心中又升起那“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涼之感來。 皇上不禁看了眼仇賃手中握著的書筒,仇賃仿佛察覺一般,對皇上微微頷首,示意他放心。 皇上安慰地點點頭,靠在床背上。 方才二人聊起昔年種種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景象,那暢快之感還滌蕩在皇上心尖上,他的眼底還放著豪情萬丈的光芒,嘴角溢著他一生的驕傲、自負。 這一生,就像仇賃說的那樣,值了。也是時候面對一切,結(jié)束一切了。 “叫皇后太子他們都來吧!” 侍監(jiān)一愣,連忙應(yīng)了聲跑出去傳召。 皇上笑了笑,“寄世,朕一生都困在這宮闈之中,活在禮教之下,做事以百姓為先,以孱國為重,渴望做一個明君,卻偏偏在立儲一事上固執(zhí)己見,你說,朕是否太任性,太胡鬧了些?!?/br> 仇賃深深地看他一眼,說:“皇上,身為孱國之臣,臣必須直言,您是太胡鬧了?!?/br> “哈哈哈……”皇上將近耋耄之年的身軀笑得顫個不停。 仇賃跪坐于床前,道:“不過若以友人的身份來說,仇賃是支持您做這樣的決定的。” “友人…”皇上神情一陣恍惚。 “皇上,您這一世太苦了,仇賃跟了您廿余載,見您真心快樂的日子不過爾爾。您看似天下之主,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人人羨慕,可仇賃知道,您背負著江山,不能率性而為,不敢隨心所欲,心中有氣,也要避免沖動,偏居一隅,暗暗發(fā)泄;悲戚之時,不能借酒澆愁,更不能示弱人前,只能深夜獨坐書房,一紙一紙地對天地寫下煩惱,再焚于爐火之中,不叫人發(fā)現(xiàn)……皇上,您就為自己做了這么一回主,天下人不會怪您的!” 仇賃聲淚俱下,皇上顫顫巍巍地閉上眸子,哽咽道:“也許吧。不過天下百姓都是小心眼的?!?/br> 皇上無聲抽泣兩下,這才止住了情緒。 仇賃在一旁沉默著,無話再可說。他知道,皇上有勇氣立下這份詔書,是因為自己的支持,可這勇氣只夠他立下遺詔,難以叫他除去心中違背明君原則的羞愧,以及對天下人、對家人的內(nèi)疚。 不多時,寢宮十二門對開,血色的夕陽紅爬到床前,皇后妃嬪、太子朝臣魚貫而入。 皇后最先失控,雙手脫離了宮女的攙扶,顫顫巍巍地快走至床前,仇賃連忙退開身影,快速往百官中看了一眼,正迎上長平王的目光,他連忙眼觀鼻地垂首立在一邊。 長平王心中狐疑一瞬,卻也沒多想,只看向伏在床前哭泣的母后。 “皇上?!被屎箅p手顫顫巍巍地舉著,一臉悲痛。 皇上將她兩只手拉下來,拍拍她的手背,說:“五十二年了,皇后,你辛苦了。” 皇后心中一震,五十二年…… 這么久了嗎? 她是為義帆來的,但皇上一開口,說的竟是他們之間的夫妻情分。她已經(jīng)多久沒再想起過去的歲月了? 一個又一個孤獨的黑夜,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一個又一個葬于深宮的靈魂,她,早已令對希望麻木了。 但就在剛才,那被歲月蹉跎了的蒼老之音,竟然打開了她心底的一個落滿灰塵的小匣子,里面是她的青春,她的血淚,她的愛情——被她用了一生鎖起的東西,卻因這男人的一句話,漫天飄零。 她以為她不會哭,不會再為這個人掉一滴眼淚,不會再叫他看出自己卑微的真心,不會再給他任何一次傷害自己的機會,卻不知怎的,那個人滄桑的臉一倒映在自己的眼睛里,那眼眶就再也圈不住一刻堅強,淚如決堤般洶涌而出,呼嘯而下,勢不可擋。 她痛苦地叩首在皇上手背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