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瘟疫
越寧剛用指尖沾了些水點在仇徒唇上,忽然聽到這樣一聲猶如極遠處傳來的細小聲音,她的手指忽地一顫,指腹上的水滴頃刻便落入仇徒身上的棉衣里,消失不見。 “相公?”越寧急忙貼近仇徒,“你醒了嗎?” 仇徒痛苦地皺著眉頭,眼睛半瞇半閉,張張嘴巴,卻發(fā)不出聲音。 越寧連忙將濾水囊送至他唇邊,“來,喝點水。” 仇徒也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覺得熟悉。水流剛?cè)肟谥?,他胸口忽然一陣惡心,身子猛地一彈,他急忙偏過頭,剛?cè)肟诘乃椭谥谐恋淼难獫n一塊噴了出來,旋即眼前一黑,又不省人事了。 “相公?”越寧緊張地擦擦他的嘴,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又昏迷了,只是眉頭還皺著。 她很難想象仇徒這一個月是怎么挺過來的。 又沾了沾水喂他,不敢過多,以免他身子承受不住又吐出來。然后是小心翼翼地替他處理傷口。這些傷新舊交加,想來是幾次三番試著要爬上來吧…… 她不敢再想,只專注地清洗傷口,那模樣與戚氏在屋中繡花無二。 夜半不知多久,越寧早已倚著仇徒身邊躺下,半夢半醒,身上蓋的是簡原的衣服。忽然聽見馬蹄聲,她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果見遠處有黑影靠近。 “夫人,是小六?!焙喸犞笱郾孀R了一會兒,回頭說。 越寧這才發(fā)現(xiàn)簡原縮坐在一處,看見自己腰間滑落的衣服,不禁站起身,將衣服遞給簡原,“穿著吧,冷?!?/br> 簡原看越寧的棉衣搭在仇徒身上,便搓搓手,“我還好,夫人,你穿著吧?!?/br> 越寧卻不理他,將衣服搭在他身上,然后兀自朝小六來的方向走了幾步,瞧著。 簡原猶豫一番,其實凍了挺久了,又曉得以越寧的性子,自己就算不穿,她也不會拿去了,便套在身上,走到她旁邊,說:“只有一匹馬。” 越寧看看他,又側(cè)身看看仇徒,說:“我馬術(shù)不精,一會兒你帶著他?!?/br> 簡原沒有推辭,點點頭。 等小六靠近,幾人沒有耽誤,將仇徒放到馬上去。 待簡原上馬,小六又交代兩句:“上園村就在東北五十里處,你去吧,村子不大,人都跑光了。德哥他們在村口等著,火把為號。這馬是村長的,說年紀大了,跑不快,但總比咱們兩條腿的管用。你悠著點?!?/br> “那郎中呢?”越寧問。她倒是忘了之前戰(zhàn)亂使百姓南遷的事。 “村長就是村里的郎中,看模樣應(yīng)該不差,說是照顧村里老老小小也幾十年了。這次留下也是舍不得祖宗的基業(yè)?!毙×f。 “那你快去吧。”越寧對簡原道。 簡原應(yīng)了聲,告了二人,便縱馬東去。 越寧和小六二人則徒步走著。小六走了一下午,又沒有休息,所以走走停停地,二人翌日午時才到。 一進村子,小六便領(lǐng)著越寧去村長家。哪知村長家門外站著十幾個人,都掩著嘴,卻不斷沖里面叫嚷著什么。 二人走進一聽,臉色立即變了。 “要我說直接燒了干凈!” “周老!你是想把村子里的人都害死!叫我們給他幾個來路不明的陪葬!” “你別躲在里面不出來!” “我們敬重你,留下跟你保護村子,結(jié)果你倒想讓我們沒被西涼人打死,卻被瘟疫害死嗎!” “周老!你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 小六看看越寧,越寧一個踉蹌,仇徒昨日膚色紫黑,自己只當是天寒地凍所致,卻忘了還有時疫…… 她慌不擇路,一把推開眾人就往村長家闖,小六連忙跟上。 被推開的人急忙擦擦身子,“這誰啊!不要命了!” “看著是一伙人!”有人道。 “要我說真的,點把火燒了干凈。” “上園不能待了,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早走早干凈。” “我跟你一道…” 不一會兒, 十幾人散了個凈。 再說越寧沖入村長家,村長正蹲坐在門檻上絕望地嘆息,而面前站著簡原三人,面色不善。 “怎么樣了?!痹綄幰豢幢娙松裆悴聜€七七八八,卻還是僥幸地問。 簡原他們一側(cè)頭,連忙圍了過來,“夫人,將軍他……” 越寧卻沒等他們說完,直接蹲到村長面前,說:“爺爺,您就是郎中嗎?我相公他…真得了疫癥?” 村長抬起頭,看見面容清秀卻風(fēng)塵仆仆的越寧,一時動容,避開眸子,不言而喻。 越寧忍著情緒,問:“就沒什么法子嗎?這書里邊也時常記載時疫,雖然厲害,最后都控制住了。一定有方法的,對吧,爺爺?!?/br> 村長聞言,一手扶額,遮住臉,不語。 “夫人…”四人悲戚地站在越寧身后。 “不會的,一定會有辦法的,他撐了這么久…老天不會這么殘忍的。”越寧捂著嘴巴,眼中的淚珠不知落也不落,她總覺得命運在戲耍她。 “夫人……” 越寧無措地看著四處,找不到焦距之處,慌亂的靈魂無處安放,她腳步錯亂地在原地踱了幾步,便繞開周老,往屋里去看仇徒。 這時的仇徒比昨日見到時要體面許多,身上的淤血都被清理干凈,傷口也都包扎起來,聽說他肩頭有一根箭頭,大抵是宇文德他們想的辦法,將仇徒后背一側(cè)用被子墊起來,使左肩側(cè)朝向上,不被壓得更深。 但這也讓越寧看見了仇徒脖頸后浮腫的部分,那也是時疫的表現(xiàn)。自己昨日竟然沒有注意。 如今,倒是害小六他們也…… 越寧心意一動,沒有走向仇徒,而是退出屋外。 四人一見她,不知如何安慰,一時話結(jié)。 越寧蹲下身問村長:“我們都感染了嗎?” 周老嘆口氣,“不知道?!?/br> “宇文,”越寧站起身,道:“你們來的時候沒有碰過村里其他東西吧?和別人有接觸過嗎?” 宇文德立時明白越寧意思,搖搖頭,把昨天的情況說了一遍。他們昨日還沒進村就看見站在村口一個人發(fā)呆的村長,后來問了一番村中情況,知道村長就是郎中,也就沒有打擾其他人。從他們進來,就只接觸過村長一人。 越寧點點頭,看看嘆息地村長,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村長大抵只是以為要救一個垂危的病人,本來也是好意,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病人。 “嗯。不過盡管如此,還是難免會有疏漏之處。咱們就不要離開村長家了,把屋子隔離起來,至于其他村民,應(yīng)該知道逃命去?!痹綄帓哌^村長的家,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籬笆樁圍著,除去仇徒住得這間,還有五間房舍,便道:“你們四個,還有村長爺爺,你們這幾天也分開住,盡量避免接觸。如果幾天后誰有病癥……” 越寧停頓下來,她想好了解決之法,卻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了。 宇文德卻是最先明白過來,說:“若我感染了,便自絕于天下。到時候,小六,麻煩你把我燒了?!?/br> 幾人一怔,旋即看向越寧,小六道:“我們不怕感染,夫人,叫我們和你一起照顧將……” 越寧眼睛一瞪,簡原也眼明手快地把小六手背一擰,他啊過一聲,不著痕跡地說:“……啊死的公子吧?!?/br> 一聞死字,越寧有片刻恍惚。忽然想起有一次在灶房里和娘親談話時,娘說的“生同衾,死同xue”來。從前聽這話也不知是何意,只覺得悲戚卻美,現(xiàn)在心頭竟只余下片片酸楚,和一些混亂的掙扎。 自己才十七歲啊,相公也不過二二年歲,老天何故如此天妒英才,要取他夫妻二人性命不可? 但她又想起那未出世便離世的孩兒不疑,便更是對死亡透出深深的無力感。 “你們就別和我爭這最后的時光了?!痹綄幤嗥嘁恍Γ翱偸且腥肆侠砗笫碌?。到時,就拜托你們了。” 四人聞言眼底一紅,越寧卻是不敢再看他們,離了些距離對門檻上坐的村長說:“爺爺,連累了你是我們不好。若您能度過此劫,他們幾個還活著的話,會好好照顧您的。若不然……我夫妻二人來世也必重重償還?!?/br> 周老喉結(jié)一動,沒有吭聲。他知道這些人本意不是害他,只是誰能坦然的面對死亡? “多謝您給予我們棲身之所——葬身之地。”越寧鄭重跪下,叩首大拜。 周老倏地老淚縱橫,掩面哭泣起來。這一聲他沒做過惡事,老天卻叫他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四人也普通跪下叩拜,并紛紛承諾無論誰還活著,勢必會為他養(yǎng)老送終,以報今日收留之恩。 只是周老實在知道瘟疫的厲害,心里一絲一毫地希望也沒有,看見真誠地對他致歉的五人,心中堵得厲害。悲涼地站起身,無言地轉(zhuǎn)進里屋,閉門不出。 四人聽見動靜,直起身子,見越寧還保持著叩首的姿勢,便站起身上前扶她,越寧卻急忙避開他們,說:“小心?!?/br> 幾人悻悻收回手。 越寧站好后,對他們說:“非常時期,咱們要格外注意。時疫的嚴重性不用我告訴你們,眼下正是兩國談判之際,戰(zhàn)事眼看就要結(jié)束,將士們可以歸家,我們……便不要生出事端了!” 四人默然不語,只覺得戰(zhàn)事荒唐。 “從今日開始,分室而居。出入掩面,炊具熱水燙過再用。觀察三旬,身無異樣后自行離開。臨走時……燒了這里?!痹綄庫o靜地說著。 四人望著她,又不忍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