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阿瑛在割麥？”彭王妃磕磕巴巴話都說不利索了。

    “是啊，也是他們有福氣，這片田是陛下舉辦籍田禮親耕的，麥子種得晚一些，這時(shí)候才能收割，讓他們趕上了?！毖﹀敫袊@，“親手割麥，親身體驗(yàn)稼穡之艱，才能知道他們以往做的事多可恨，這比喊打喊殺有用多了。”

    彭王妃等人頭暈?zāi)垦?，知道了割麥的人影中有自家的兒子，眼睛、耳朵突然靈敏了，她們看到了那些人影痛苦的起起站站，聽到了傳來的哭聲。

    “娘娘，阿瑛從未干過這些活，他受不住，求娘娘饒了他吧?！迸硗蹂娇葱脑教邸?/br>
    “彭王妃不需擔(dān)心，”張?jiān)茥澲钢擞鞍参浚叭疹^毒辣，麥田里無遮無攔，能曬脫一層皮，郎君、女郎們養(yǎng)得嬌貴，昨兒曬暈了一半。幸而貴妃娘娘心慈，命御醫(yī)在后面隨時(shí)候著，立即扎針、灌藥，一會兒就好了。”

    “還有些小郎君手腳笨，拿著鐮刀不割麥子，照著自個(gè)腿腳割。貴妃娘娘也沒怪罪他們，讓御醫(yī)包扎了，怕他們再割傷自個(gè)，讓他們用手拔麥。慢點(diǎn)就慢點(diǎn)，比旁人多干幾天而已?！?/br>
    “至于有幾個(gè)小郎君、女郎皮rou嬌嫩，手上讓麥芒扎出一道道的血口子，貴妃娘娘讓宮女給他們一人做了一雙……手套，戴著就扎不出血了?！?/br>
    張?jiān)茥澝空f一句，彭王妃等人臉上的血色少一分，她們生于富貴，長于富貴，從來沒有割過麥子，她們一開始只知道這活是仆役干的粗活，到這時(shí)才知道干這活能曬暈，割傷腿，刺破手。

    抽泣聲迅速蔓延，這一刻，彭王妃等人才知道薛貴妃的不罵不打有多狠。

    勸耕亭里，彭王妃等人心疼得落淚，麥田里，正在割麥的紈绔子弟也在哭，烈日酷暑，弓著腰割麥，又曬又痛又癢又餓，整個(gè)身體都要散架了，從頭疼到腳，這種痛苦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嗚嗚嗚，我不干了?！币岁柨ぶ骺粗约貉芰艿氖?，嚎啕大哭。

    她扔了鐮刀，坐在麥壟上痛哭，也沒人逼著她接著干，身后的宮女沒聽到一樣。她一哭，帶著她身旁的兩三個(gè)紈绔子也跟著哭。

    哭了一陣，宜陽郡主口渴了，回頭兇狠的命令宮女，“給我水?！?/br>
    宮女一動不動，“郡主你還沒有割到標(biāo)記之處，不能給你水?！?/br>
    宜陽郡主掄起土塊砸過來，又一陣大哭。跟著她一道哭的人連忙抓了鐮刀繼續(xù)割麥，從昨日開始，他們就體會到割不到標(biāo)記處，沒有飯吃，沒有水喝的可怕。

    在這一群被割麥碾壓得痛苦不堪的人中，和宮女們站在一處，只需看著，不需要?jiǎng)邮?，還能吃飽喝足的薛華棣成了個(gè)異類。

    “為什么她不用割麥？”宜陽郡主這兩日連番挑釁，每次都被無情鎮(zhèn)壓，她再哭再鬧，也知道為了吃飯喝水必須聽話。

    她與薛華棣一向交好，可在這種絕望的時(shí)候，她渾身上下每一個(gè)毛孔都叫囂著痛苦。而薛華棣什么都不用做，雙手依然嬌嫩，能吃能喝，卻咬著唇含著淚看著他們，像是受了比他們還大的委屈，她越看越礙眼，越看越恨，憑什么薛華棣不用干活？

    “貴妃娘娘說了，只有薛二娘沒有做過欺壓百姓的事，她唯一錯(cuò)的是身為薛駿的阿姊，沒有盡到教導(dǎo)之責(zé)，所以，她不用割麥，但需要看著你們割麥，以做警示。”宮女一板一眼。

    “她沒做過錯(cuò)事？”宜陽郡主像是聽到了笑話，她再魯直，多少也猜出了些薛貴妃罰他們的原因。他們這些人都是和薛駿、薛華棣交好的，也是聽了薛華棣的教唆，為了給薛駿報(bào)仇，傳揚(yáng)對薛貴妃不利的流言的。

    宜陽郡主神色不對勁，薛華棣猛地咬上下唇，險(xiǎn)些咬出血，“阿瓊……”

    宮女不動聲色的攔在她面前，對這位薛二娘zigong女特別瞧不上，一道被抓來，其他人都得割麥，割不到標(biāo)記的數(shù)量，缺吃少喝。這位薛二娘子僥幸免了懲罰，她竟真的干看著，她們可沒阻止她去幫人。

    宜陽郡主餓了兩頓，現(xiàn)在連水都不能喝了，這位薛二娘子要是真心疼好友，怎么能袖手旁觀？

    “告訴薛貴妃，是她讓我們傳流言的，主使者是她?！币岁柨ぶ髦钢θA棣神色猙獰。

    “阿瓊……”薛華棣纖弱的身姿搖搖欲墜。

    “看什么看？咱們受的苦都是她害的?！币岁柨ぶ鲗χ催^來的人吼，“看看我的手，成什么樣子了，看看你們，什么樣子，她好端端的，還裝什么可憐?！?/br>
    原本神色不贊成的小郎君們變了臉色。

    就算在龍舟賽上毀了才女的名聲，薛華棣在京中貴胄子弟中也沒怎么受影響，直到現(xiàn)在，他們看向薛華棣的眼神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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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宜陽郡主一通吼，薛華棣成為眾矢之的。

    眾人回過味來，他們被逼著割麥子，熱得曬出一層油，腰痛得要斷了一樣，這輩子受的苦都沒有這兩三天多。他們之所以受罰，是因?yàn)榈米锪搜F妃，為什么得罪薛貴妃，是為了給薛駿出頭，聽了薛二娘的主意。

    也是說他們的痛苦是薛二娘帶來的。更可氣的是，薛二娘反倒逃過了懲罰，看著他們吃苦受累。

    “阿瓊，我?guī)湍?，”薛華棣慌張的四處掃視，拿了把鐮刀，拖著軟綿綿的腿腳，慌里慌張的走到宜陽郡主身邊，含著淚祈求，“這些麥子我全替你割，阿瓊，你別生氣，我馬上幫你?！?/br>
    薛華棣慌了神，語無倫次的求著宜陽郡主，她不知道宜陽郡主會因?yàn)樗恍枰铥溩由鷼?。可是，她和他們一樣站在烈日下，她的臉火辣辣的疼，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她不是故意不幫他們，而是，她站在這里就快撐不住了，她根本沒有意識這樣會讓他們憤怒。

    “別在我面前裝可憐，什么幫我，不是你害我，我根本不用受這罪。”宜陽郡主氣炸了，她才是最倒霉的那個(gè)，怎么看著像是她欺負(fù)了薛華棣，她真傻，以前竟沒有看出薛華棣是這樣卑鄙的人。

    薛華棣被推倒在地上，雙眼呆滯，透著濃重的絕望，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娘娘，宜陽郡主告發(fā)薛二娘……”宮女口齒清晰，一字一字的復(fù)述。

    彭王妃等人聽得清清楚楚，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鳥，抽泣聲戛然而止。

    “可恨的薛二娘，連累我兒受苦?！?/br>
    “蠢笨的宜陽郡主，竟親口承認(rèn)陷害薛貴妃，這下好了，除了縱馬毀田、欺辱百姓這些錯(cuò)，還要加上毀謗貴妃，草包，廢物?！?/br>
    這是生生的給薛貴妃遞上一把刀啊。

    “貴妃娘娘……”彭王妃等人除了哭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原來關(guān)于本宮的那些流言是出自你們府上，今日毀謗本宮，明日是不是要?dú)еr陛下？”薛妍穗語聲冷冽，臉龐如覆寒霜。

    “不敢，萬萬不敢?！迸硗蹂热死浜沽芾?，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本宮覺得以他們的錯(cuò)處，僅僅以家法教誨是不夠了，只怕還需國法處置。”薛妍穗字字句句都是威脅。

    “娘娘饒命?！迸硗蹂热讼氲搅讼陋z的延平郡王，延平郡王府的小郎君沒在這里割麥子，而是跟著一道下了獄，這就是家法不足以教誨，國法處置。

    “本宮可做不了主，一切全憑陛下做主?！毖﹀胨π洌盎貙m?！?/br>
    彭王妃等人險(xiǎn)些暈過去，她們伸著脖子看向麥田里的人影，心頭滴血，恨得想咬崔氏和薛華棣一口rou。

    “娘娘要回宮了，王妃、夫人們也請回吧?！睆?jiān)茥澴寣m女帶她們出去。

    “公公，讓我見見我兒，求你在娘娘面前說一聲?！?/br>
    張?jiān)茥澝媛稙殡y之色，終于禁不住哀求，去稟報(bào)了。

    片刻后，跑回來，“娘娘仁慈，應(yīng)允了?！?/br>
    彭王妃等人穿過麥田，見到了灰頭土臉如同叫花子一樣的兒女，一顆滴血的心像是泡進(jìn)了醋缸里，酸疼酸疼。

    “阿娘，嗚嗚嗚，救我出去，我不要割麥子。”一眾紈绔子撩了褲腳，麥芒又刺又癢，就算隔著褲子，腳腕依然抓撓得血淋淋。

    母子們抱頭痛哭，彭王妃托著兒子磨了一手掌水泡的手，泣不成聲。

    “阿娘帶我走?！?/br>
    彭王妃正要點(diǎn)頭。

    “王妃慎言，小郎君在這兒是家法，出了這兒可就是國法了。”張?jiān)茥澋馈?/br>
    彭王妃咬著牙推開兒子，“阿瑛再忍忍?！?/br>
    “阿娘，再等下去，我就要累死了?！闭f著直直坐在地上，咆哮嘶吼。

    “我可憐的孩兒。”彭王妃也坐在了地上，抱著兒子哭，哭著哭著看到呆坐在一旁，身邊空無一人的纖柔少女，正是薛華棣，新仇舊恨齊涌。不是她攛掇阿瑛，不是崔氏蠱惑她，她的阿瑛不會吃這些苦。

    眼前罩下一片陰影，薛華棣木木的抬頭，伴著“啪”的一聲脆響，左臉頰被打得向右歪，細(xì)嫩的皮膚上印了一道清晰的掌印，火辣辣的疼。

    “都是你，害了我的阿瑛?！迸硗蹂鹦乖谘θA棣身上，臉色猙獰，“呸?！?/br>
    彭王妃掌摑薛華棣，其他命婦愣過后，透出快意，都是她，害了她們兒女。

    “別，別再打了，阿棣禁不住。”崔家夫人將彭王妃勸走，對薛華棣這個(gè)外甥女也是埋怨怪責(zé)的，見她雙手抱膝，臉龐埋在腿上，嘆著氣留話：“阿棣你闖了大禍，他們恨上你了，我出去將情況告訴你舅父和父親，也不知你們還要在這里受幾天苦，你小心些。”

    薛華棣沒有回應(yīng)。

    四周都是哭聲，崔家夫人不再管她，抹著淚去看自己傷了腿的兒子。

    “王妃、夫人們，時(shí)辰到了，該走了?！睆?jiān)茥澇雎暣驍嗔丝蘼暎硗蹂热瞬豢想x去，他指使宮女強(qiáng)硬的將人帶走。

    彭王妃等人哭著回府，將事情告訴自家郎君，彭王等人悚然戰(zhàn)栗，陛下他還要做什么？

    紫宸殿。

    “這些紈绔子真是沒用，不到三天，陛下從刑部撥來的那個(gè)書吏還沒用得上，他們?nèi)淮??！毖﹀腩H為遺憾。

    薛妍穗看向皇帝，他面前攤著本奏章，手邊還放著一把算盤，撥弄著算盤珠子，她湊得更近了些，水潤的眼眸盈滿好奇之色。

    對這些紈绔子，她原本只是想讓他們體驗(yàn)農(nóng)事的辛苦，讓他們受一番皮rou之苦，得個(gè)刻骨銘心的教訓(xùn)，就放了他們。

    陛下聽她說完，笑著搖頭，修長的手指在她額頭點(diǎn)了點(diǎn)，說她面硬心軟，嗓音低醇，她竟聽出了寵溺無奈之意，臉熱心跳晃了神，忘了問陛下要做什么？

    “陛下，要如何處置他們？”薛妍穗忍不住問。

    皇帝手一頓，算盤珠子顫巍巍的晃動，唇角微微一勾，薛成暈在政事堂那日，他已告誡他此事到此為止，卻還惹出這些事。不下重手，他們長不了教訓(xùn)。

    “毀謗朕的貴妃，豈能輕易放過他們？”

    薛妍穗心口砰砰跳了幾下，皇帝在她面前越來越不繃著了。

    “陛下要將他們都下獄嗎？”薛妍穗頗有些期待，雖然這樣她會被罵成妖妃，她對這些名聲不在意，只是有個(gè)妖妃的皇帝，八成也要被罵昏君，皇帝能不在意嗎？

    “將一群紈绔下獄又有何用？”皇帝眼眸微冷，“朕要讓他們痛徹肺腑。”

    幾日后，薛妍穗知道了皇帝說的他們是彭王等人，讓他們痛徹肺腑的事，是奪了他們一半的食邑。

    本朝高祖立國后，感慨前梁皇朝防范諸皇子，不許宗室出京，不許為官，以致各地叛亂之時(shí)，沒有宗室皇族鎮(zhèn)守地方，幾年間就亡了國。高祖有感于此，將諸子封為王，出鎮(zhèn)重地。

    高祖想得很好，等他逝后，還沒等到亂臣賊子叛亂，分封的諸王先叛亂了。高祖后，前后兩任皇帝，才徹底平息叛亂諸王。吸取了教訓(xùn)，再也不敢命諸王鎮(zhèn)守地方，全養(yǎng)在了京城，賜爵位，建王府，封食邑，有才者為官，無能者肆意享樂。

    而本朝諸帝，除了先帝，俱是子嗣眾多，諸王全部留在京中，除了卷入奪儲之爭，或死或流放的，皇室子孫繁衍越來越多，需要的食邑?cái)?shù)目也越來越多。

    且高祖遺下厚待功勛國戚的風(fēng)氣，外戚、勛臣不僅封有爵位，也封有食邑。

    按例，親王封有食邑一千到兩千戶，公主食邑四百到八百戶，外戚、勛臣五百到一千戶。分封給諸王、公主、勛戚的食邑，稅糧不入國庫。數(shù)十年承平下來，分封出去稅糧不入國庫的食邑?cái)?shù)目巨大。

    皇帝親政之后，當(dāng)時(shí)的戶部尚書上了奏章，供養(yǎng)皇室子弟、勛戚的食邑竟達(dá)到五十個(gè)州之巨，極大的影響了國庫收入。皇帝準(zhǔn)備削減諸王、勛戚食邑之時(shí)，患上了怪疾，為了朝堂安穩(wěn)，只得按捺下來。

    現(xiàn)在，皇帝身子日益康健，再次動了削減食邑的心思，而彭王等人恰好一頭撞上。

    一半食邑被奪，彭王等人何止痛徹心扉，這是要了他們半條命。褚太后娘家褚家亦被奪了一半食邑，褚國舅本就對皇帝不肯給他升官而不滿，如今自家兒子被薛貴妃逼著割麥子，自家食邑被奪，褚國舅哭著去了褚太后行宮。

    “為了一個(gè)薛貴妃，皇帝寒透了滿朝文武的心，彭王是叔父，臣是舅父，竟比不上一個(gè)薛貴妃。女色禍國，太后您不能再不管了?！?/br>
    褚太后對皇帝寵幸薛貴妃本不以為意，龍舟賽上她見了薛貴妃，是個(gè)容色過人的，皇帝想寵就寵吧，不過一個(gè)嬪妃，一個(gè)解悶的玩意兒。

    甚至皇帝為了薛貴妃懲罰宜陽等人，褚太后縱然心疼宜陽郡主，也沒有制止。聽到皇帝削減彭王、褚家等王室勛戚的食邑，她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