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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幻 完結(jié)+番外_分節(jié)閱讀_60

    方犁喘息著醒來,夢里情形卻歷歷在目,一閉眼,便是賀言春嘴角滴血的模樣。他心里亂成一團,躺了許久,卻是再睡不著,便爬起來開了門,在廊下坐著了。

    黑夜里就見繁星滿天,銀漢燦爛。院中寂寂無聲,石階清涼如水。涼風(fēng)吹過,樹葉打著旋飄落下來,在地上簌簌作響。

    他獨坐在廊下時,忽然想起賀言春曾說夢見他生病的事來。剛聽他說起這事時,他一方面覺得這事十分巧合,另一方面卻也覺得,只為一個夢就尋過去找自己,這般行事頗有些荒唐。如今當(dāng)這一切輪到自己時,他這才意識到,在京城的月色下,那人也曾這般惶恐不安過吧?

    他夢見自己生病了,自己果然是真的生了病。如今自己夢到他挨板子,莫非他真在南大營受人欺負了?

    方犁越想越不安起來,打定主意,要找個人打聽消息。然而南大營這種地方,豈是尋常人能輕易進去的?他想來想去,可以幫得上忙的,大約也只有鄺不疑了。

    第四十九章尋閑愁

    方犁主意已定,第二天一早便忙忙地去了鄺不疑的住處。自上回見面后,他和賀言春又登門拜訪過兩回,彼此關(guān)系越發(fā)熟稔。鄺府里仆人見他面熟,便告訴他,主人這幾日休沐,從前天出門后至今未歸。

    方犁想了想,轉(zhuǎn)身去了章臺街,直奔芙蓉館附近的倚翠閣。進去問侍者,果然鄺小將軍昨夜就歇在燕七娘房里。方犁大喜,忙叫人通報進去了。

    過了片刻,侍者來請,方犁跟著進了房。這燕七娘的屋子里,不像別的女娘,從不熏香,也沒甚富麗裝飾,只墻上掛著字畫和幾柄寶劍,瓶里插幾枝時鮮花卉。方犁剛在桌旁坐定,就見七娘穿著一領(lǐng)鵝黃窄袖上襦,下著湘綺裙,打扮得利利落落的走來,上前給方犁福了一福,親自端個小茶盅來,請方犁吃茶。

    兩人剛聊得兩句,就聽一陣簾子響,鄺不疑從里屋走出來,身上天青色錦袍未系腰帶,松垮垮地披著。他倚著七娘坐下,笑嘻嘻地道:“三兒,你今日怎么有空過來?來得正好,等會兒七娘演練劍舞,我?guī)泔栵栄鄹!!?/br>
    方犁哪有心思看什么劍舞,但見他十分有興致,也不能不理不睬,只得勉強笑道:“早聽說倚翠閣的劍舞是京城一絕,一直無緣得見。那便有勞七娘了?!?/br>
    燕七娘笑道:“郎君說哪里話,平日里請都請不到的!且寬坐片刻,等奴去稍事準(zhǔn)備?!?/br>
    說著喚過兩個小丫頭子在旁邊伺候,自己穿過庭院分花拂柳地去了。方犁見她走遠,這才拱一拱手道:“鄺大哥,今日本不該擾你雅興,只是我有點急事,要麻煩你幫忙出個主意?!?/br>
    鄺不疑見他神情焦慮,忙也收了憊懶樣子,正色道:“你說?!?/br>
    方犁沉吟片刻,才道:“言春前些日子去了南營,快一個多月了,不見他回家,也沒什么消息。鄺兄,你和那位程孝之打過招呼么?他……他在那地方,不會遭人欺負罷?”

    鄺不疑本來還擔(dān)心發(fā)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聽他這么一說,頓時放下了心,道:“他們南營里向來如此。新人進了門,除日常cao練外,還要習(xí)些宮中的進退禮儀。再者,無論出身高低,脾氣多大,既進了營里,也要學(xué)著灑掃漿洗,磨磨銳氣,免得進宮沖撞了貴人。我瞧言春也是個明白人,多半不會有事。你就別瞎cao心了。”

    方犁聽了,雖承認他說得有理,卻依然憂心忡忡,想了想又道:“你上回說,新人進去且得熬呢,會不會有人欺負他門第低微,故意尋釁?他在公主府里上學(xué)時,尚且有些附學(xué)的世家子弟看不慣,動輒呼三喝四找他霉頭,更何況是南營那地方呢?”

    鄺不疑不答話,低頭吃了一會兒茶,才看著方犁道:“三兒,為兄有句話問問你,若唐突了,你先莫怪。”

    方犁見他神色有些促狹,不由一怔,忙道:“你問就是,好端端的,我怪你做什么?”

    鄺不疑拿手指摸著下頜,道:“這位賀小郎,莫非是你情郎?”

    方犁怔住了,片刻后反應(yīng)過來,不由大窘,把茶杯往桌上一擱,又羞又惱地道:“鄺兄!”

    鄺不疑忙打著哈哈道:“說好了莫要生氣的!你倆真不是一對?好好好,我再不提了!……說起來,這委實也不能全怪我!換了別人,見你這樣心急火燎地跑來問他消息,也會有此一問,你說是不是?”

    方犁低頭吃茶,沒有答話,等臉上紅潮漸漸褪了些,才道:“我與言春,自相識以來,同生共死過好幾遭。不瞞鄺兄,至親骨rou也不過如此了。你不要胡亂猜疑!”

    鄺不疑忙道:“好好好!我曉得了。不該輕薄了你。老實同你說罷,我在邊關(guān)時,軍中這種事體見得多了。兵士們都是背井離鄉(xiāng),有那看對了眼的,每天也是同進同出,彼此照應(yīng)。一人跟著隊伍出了門,另一人也是這般牽腸掛肚。又不犯軍法,誰去管他!”

    方犁不理這話頭,只說:“你若方便,明兒再幫我問問南營里人,若他果真沒事,我便放心了?!?/br>
    鄺不疑嘆口氣,無奈道:“三兒啊,哥哥的面子你還不信么?慢說我和程孝之提前招呼過。便沒說,憑我教小賀的那一手,也盡夠他揚眉吐氣了。罷了罷了,你若依舊不放心,明兒我遣人去問問就是?!?/br>
    方犁見他說得這樣篤定,這才安下心來。兩人閑坐著吃了一回茶,七娘那邊便派人來請了。方犁跟著鄺不疑,到了后頭小花園里,就見幾個樂師坐在一處戲臺旁,十來個身段窈窕的妙齡女子,個個同燕七娘一樣,穿著鵝黃窄袖短襦,手執(zhí)明晃晃劍器,已經(jīng)演練多時了。

    時人狎妓,都講究一個風(fēng)雅。但凡像樣點的妓館,為了招徠生意,哪個沒幾樣拿得出手的才藝?這燕七娘的劍舞,便是倚翠閣壓箱底的絕活兒,輕易不拿出來展示,免得人偷了藝去。也不知鄺不疑是吹了什么枕頭風(fēng),還是額外使了花酒錢,如今燕七娘既肯特意為他二人表演一場,方犁便樂得跟在后頭開開眼界。

    兩人剛剛坐定,樂師便開始奏樂。起初是婉轉(zhuǎn)活潑的長笛琵琶,伴以羯鼓聲。十二個女子分作兩排,從旁舞動而出,手中寶劍挽出朵朵劍花,舞姿舒展,嫵媚又不失英武。

    片刻后忽然重重一聲鼓響,敲得人心里一顫,笛聲頓止。女子們舞姿亦隨鼓聲變得剛健。戲臺上劍氣森森,一片寒光眩人眼目。片刻后又有一支胡笳吹響,聽著越發(fā)雄壯肅殺。雖只區(qū)區(qū)數(shù)人,戲臺間卻隱隱有風(fēng)云激蕩之勢。

    羯鼓聲聲愈急,那劍舞動得愈快,臺上漸至燦然一片,到了至緊要關(guān)頭,鼓聲忽然為之一歇,卻有一位歌者,從劍陣中緩緩行來,唱道:

    cao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

    方犁聽出這是前人所作的一首詩,名為《國殤》,那歌者唱得慷慨悲涼,劍舞亦端莊凝重。直至唱到最后一句“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時,歌者反復(fù)詠唱,漸至寂寂無聞,臺上舞者亦凝住身形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