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天被他噎住，那張白皙的臉龐漲得一陣青一陣紅。

    囡囡小聲提醒他，“你可以問那些嬸子大娘，他們肯定有經(jīng)驗。”

    張承天這才反應(yīng)過來，“對對對，我現(xiàn)在就去請教她們?！?/br>
    一行人在村長家吃了一頓。

    這鄉(xiāng)下伙食又粗又糙，饃饃是粗面餅子，吃進嗓里拉嗓子。那rou菜沒有過水，少油少鹽少醬油，清湯寡水，又腥又淡，難吃得緊。

    住了一晚，期間鬧了些小摩擦。但好在勉強解決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吃了一頓沒滋沒味的早飯，起程回家。

    回去的路，大伙一個個垂頭喪氣。

    來前有多興奮，現(xiàn)在就有多失望。

    “這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昨晚睡那土炕差點沒把我腰睡斷了?！?/br>
    “你知足吧。你好歹蓋的是新被子，我蓋那被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一股子霉味，里面的棉花都結(jié)成疙瘩了?！?/br>
    “你倆才應(yīng)該知足。我昨晚可是跟耗子過了一宿。睡到半夜，聽到吱吱叫，耳朵差點被老鼠咬了，嚇得我不敢合眼?！?/br>
    ……

    不滿聲此起彼伏，陸時秋停下腳步，讓他們原地歇息。

    第144章

    “你們看到這個村子有什么感想？”

    大家紛紛低頭。

    他們以前也到鄉(xiāng)下玩過。全村人拿他們當(dāng)貴客款待, 熱情得不得了。

    到河里撈魚, 到圈里逮雞，拿出糧食磨細面。

    盡可能給他們整出一桌好飯好菜。

    他們跟那些孩子一塊斗蛐蛐，玩蟈蟈, 斗草, 放風(fēng)箏。好玩的地方太多了。

    走的時候, 他們還有些不舍。

    誰成想，只是短短幾年, 再次下鄉(xiāng), 他們看到的聽到的完全調(diào)了個兒。

    難道這就是成長的煩惱？

    大家安靜了好半晌，直到有人憋不住，先開了口，悶悶地, “這個村子太窮了?！?/br>
    有些人家窮到連土坯墻都開裂了, 四面漏風(fēng)。

    公孫竹時常受女孩子追捧, 除了他本身顏值出挑, 再加上他愛裝逼, 還包括他這人比較憐香惜玉, 自然看不慣那大山的做法，“太愚昧了。就為了多得一吊錢，就把女兒賣給人家做共1妻。簡直不是人！”

    陳為連連點頭，“對對對。虧那村長還有臉說彩禮貴。他們生下女兒就給活埋，女孩一年比一年少，能不貴嗎？如果他們好好養(yǎng)大那些女孩, 互相嫁娶。我就不信，他們兒子還能娶不上媳婦？”

    陸時秋看向張承天。他懷里正抱著孩子，經(jīng)過村長媳婦指點，他現(xiàn)在抱孩子的動作非常標準。聽到先生提問，他支吾半天說不出口。

    因為他想到自己跟陸令儀爭辯時說過的話了。

    他低頭看著懷里的孩子，三個月大的嬰兒，皮膚應(yīng)該白的像豆腐，可這個孩子卻很黑，黑紅黑紅的。將來這個孩子長大，如果那個大山找上門來讓她盡孝，她樂意嗎？不！她不樂意。

    他似乎在這一瞬間明白了，什么叫生恩不如養(yǎng)恩大。

    陸時秋也沒有刻意為難張承天，而是看著大伙，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孟子說‘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不能簡簡單單用這兩個詞來形容。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大多做事都是基于自己的出發(fā)點?！?/br>
    學(xué)生們抱著膝蓋，看著他。

    陸時秋繼續(xù)反問他們，“如果這個孩子是個男孩，你們覺得那個大山會把他賣了嗎？認為不會的舉手?！?/br>
    眾人齊齊舉手，“這怎么可能?！?/br>
    陸時秋攤了攤手，“那你們說為什么？”

    有人舉手搶答，“因為男孩可以傳宗接代。”

    有人道，“因為男孩可以養(yǎng)家糊口，可以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br>
    還有人道，“因為大山重男輕女?！?/br>
    ……

    總之換個性別，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理由也很充份。

    陸時秋又做出假設(shè)，“如果這是個男孩，但是他腿斷了，這輩子都沒辦法行走。如果我出錢，他會把孩子賣了嗎？認為不會賣的舉手?！?/br>
    學(xué)生們擰眉深思，有一半學(xué)生舉了手。

    有人不確定，“會吧？”

    也有持反對意見，“不會吧？畢竟是個男娃。就算不能走，但他依舊可以傳宗接代?！?/br>
    陸時秋點出，“你看？同樣是男孩，腿斷了，干不了重活，大山這個父親就有一半的概率會把孩子賣掉。這就是人性?！?/br>
    “他賣掉孩子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個孩子斷了腿，不能給大山養(yǎng)老送終，也不能養(yǎng)家糊口。你說大山重男輕女嗎？不！因為他自私。他生孩子不是因為他愛孩子。只是因為生下男孩可以給他帶來更多的好處。這世上像大山這樣的人占絕大多數(shù)。當(dāng)然也不排除有一部分父母是真正的愛孩子。但是這種人占極少數(shù)。”

    大伙低頭沉思。

    尤其是張承天猶如被人打了一悶棍。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是對的了。

    陸時秋在大家面上溜了一圈，又繼續(xù)道，“我們一樣也是自私的。跟不認識的人交往都是出于利己這個目的?！?/br>
    大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我覺得你說的太片面了?！睆埑刑靾詻Q不相信他的親人疼愛他是因為利己，他反問陸時秋，“陸先生，你當(dāng)我們的先生教我們知識，難不成你也是利己的？”

    “那當(dāng)然！”陸時秋直言不諱，“我教你們知識。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你們的父母能給我?guī)礤X財?！?/br>
    這些學(xué)生最大也不過二十，大多都在十六七歲，聽他講得這么直白，一個個都有些受傷。

    陸時秋見他們一個個蔫頭耷腦，笑著攤了攤手，“但是我真的教你們知識了。我會盡我所能讓你中舉，中進士。等你們將來當(dāng)官就可以造福整個月國。你們覺得我做錯了嗎？”

    學(xué)生們下意識搖頭，雖然先生是為了掙錢，可他竭盡全力教他們成材。每一堂課都言之有物，不會讓他們覺得枯燥。他這個先生當(dāng)?shù)煤芊Q職。

    陸時秋很欣慰，又繼續(xù)道，“再有一個，我為什么掙錢？而且還要那么高束脩？因為我掙錢是為了養(yǎng)這些孤苦無依的小嬰兒。這些孩子是無辜的。她們原本是抱著多么大的期望來到這個世上，可是她們連看看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自己的親人給殺害了。多么可憐可悲的事情。我有四個女兒，也沒打算一定要個男娃傳宗接代。但我覺得知足。我四個女兒個個乖巧懂事，是我的貼心小棉襖。我想要其他孩子也能有這個機會?！?/br>
    學(xué)生們被他說得差點哭了。

    是啊，先生要那么多束脩是很貪財，但他何嘗又不是在做好事呢？

    他做事利己，但也不妨礙他在盡力救那些孩子。

    囡囡捧著小臉看著她爹，原來她爹有這么偉大的理想。這一瞬間，她似乎覺得父親高大了數(shù)倍。

    陸時秋又繼續(xù)道，“人與人交往，剛開始都是因為利己。但是兩人相處之后就會產(chǎn)生感情。要么是志同道合，要么是兩看相厭。而人受思想支配，考慮問題也多多少少會夾雜著一些情感。真正冷血的人是很少的?！?/br>
    他又打了個比方，“比如咱們，剛開始你們父母送我來，肯定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因為我能教好你們。來了之后，咱們朝夕相處，產(chǎn)生了感情，如果有誰遇到難題，咱們就會互相幫助?！?/br>
    “從整體上來看，人的行為被三樣?xùn)|西所支配：一是利己主義也就是利益，二是感情，三是道德和律法?！?/br>
    大家聽著若有所思。

    陸時秋給大家作總結(jié)，“今天先生帶你們來，不是讓你們簡簡單單看民生。而是讓你們明白，靠人不如靠己。你們的長輩總有一天會離開你們。等他們走了，你還有什么可以依靠？到那時你們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都會慢慢消失。而你們的家人送你們來，一是想要你們成材，二是他們是真的愛你們，在為你們的將來打算。他們希望你們也能為你們的孩子做個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大樹。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才是真正的父母。”

    陸時秋攤了攤手，聲音很是沉重，“這個世界是殘酷的，每天都有人為了活得更好向上攀爬。而你們擁有其他人想要的一切。如果你們現(xiàn)在不努力，這個世界會教你們成長。到那時，你們就被動了。”

    他背著手站起身，在孩子們臉上溫柔掃過，“孩子們，你們已經(jīng)長大了。人不能簡簡單單用好人和壞人來區(qū)分。正如我從來不認為你們是壞孩子。你們只是該長大了?！?/br>
    他說的時候，最后四個字聲音格外加重。

    學(xué)生們一個個眼睛通紅。先生說得對，他們是該長大了。

    張承天抱著小嬰兒，若有所思。

    陸時秋抬頭看了眼天，太陽快要上來了，一會兒又要熱得受不了，他抬了抬手，招呼大家，“咱們走吧?！?/br>
    學(xué)生們開始抹眼淚，從地上爬起來。

    只是剛站起來，張承天懷里的小嬰兒就醒了。

    嗓門嘹亮，好似響炮劃過天空，冷不丁這么一哭嚇了眾人一大跳。

    陸時秋走過去，手指放到嬰兒嘴角，孩子的舌頭立刻追了過去，“這是餓了?！?/br>
    他看著張承天，“你喂她點米糊糊吧?！?/br>
    張承天打開水囊，喝了一小口，搖了搖頭，“水已經(jīng)涼了?！?/br>
    其他人也打開自己的水囊，一個個齊搖頭，講了這么久話，水早就涼了。

    有人道，“要不然給她喝涼的吧？”

    陸時秋果斷搖頭，“這么點孩子不能喝涼水。要不然會生病的。”

    他四下看了看，到處都是野草。在這里燒火，肯定會引起山火。

    陸時秋讓四乙?guī)兔φ颐枰幌拢斑@附近哪兒可以生火？”

    四乙很快給他找到一處山石堆。

    陸時秋讓大家跟在他身后，“咱們先找個地方生火?！?/br>
    學(xué)生們自然沒有不從的，跟在他身后。

    只是沒想到這地方還挺遠。走了將近一刻鐘，七拐八繞，才終于到了目的地。

    這里有一條小溪，流水潺潺，河邊有許多塊石頭，剛好可以生火做飯。

    他們從村里買了一口小鐵鍋，就是為了給小嬰兒燒水用的。

    用石頭搭一個土灶，把小鐵鍋放在上面，嵇無用大刀砍了些野草，嵇如雪撿了些枯樹枝，嚴仲文負責(zé)燒火。其他人隨意找了塊石頭歇息。

    就在他們安安靜靜等待水開的時候，不遠處山林里躥出幾只狼。

    一開始只是幾只，慢慢地，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團團把他們圍住。

    眾人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蹦下，往其他人靠去，很快聚攏到一起。

    每人身上都帶了武器，可是一下子面對這么多狼，大伙還是嚇住了。

    狼，很多很多的狼。

    這些狼踏著小溪，一點一點逼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