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赤光斂眼的腦袋探出水來，興奮拱他掌心。

    他愛不釋手地摩挲許久，又從袖中取出一包酥點(diǎn)，一塊一塊喂她。

    玄龜笑眼彎彎，又來蹭他腦門。

    一人一獸額頭相抵，一會(huì)，方行簡輕道：“我?guī)愠龈！?/br>
    玄龜縮回腦袋：“為何？”

    “我們?nèi)唇?，”他面色溫和：“我今日下朝，聽聞?dòng)械玫栏呷诉M(jìn)京，要與皇上研習(xí)玄學(xué)易理，怕你被發(fā)現(xiàn)，受到牽連，先送你去灤江避幾天風(fēng)頭可好？”

    玄龜搖頭晃腦：“我才不懼那幫迂腐之徒?！?/br>
    方行簡淡笑，揉揉她頭頂絨毛：“聽話，灤江是你故鄉(xiāng)，你待在那我會(huì)放心些，幾日后我就接你回來，你要信我?！?/br>
    “好……吧?！彼磺椴辉复饝?yīng)。

    他直起身：“你快變回來，我們走后門出去?！?/br>
    “嗯！”少女裙擺飛旋，一下躍到岸上。

    方行簡褪下外袍，將她裹好，一如他們初見。他凝視她小臉片刻，握緊她手，快步向外走。

    月影斑駁，兩人步履輕而快，行至一處緊閉廂房時(shí)，方行簡忽的駐足。

    他喉頭一動(dòng)，松開她手，而后跪到地上，沖著那扇門闔目深叩一首。里面睡著他的娘親。

    玄龜好奇：“你在拜甚么？”

    她跟著跪下：“我也要拜！”話畢做了與他一模一樣的姿勢、動(dòng)作，看上去虔誠無比。

    方行簡瞥她，眼中爍動(dòng)。須臾，再望向她時(shí)，他眼底淚光全無，只掀唇道：“拜天地，拜高堂。”

    他重新起身，拉著她朝后門走。

    玄龜不解，但覺他方才面色欣喜，又不乏莊重，便問：“拜了會(huì)如何？”

    “會(huì)，”方行簡頓了頓：“永世結(jié)為夫妻?！?/br>
    玄龜一時(shí)心花怒放，抹了蜜一般黏著他臂彎不放。

    方行簡一早便備了匹駿馬在后院，他抱少女上馬，一路馳騁。

    越往西行，越見水域綿長，浩渺奔流，緞帶般扎裹著人間。

    方行簡一早便在地圖上尋好最為偏僻少人的江岸，就在清河縣內(nèi)。

    風(fēng)如刀割，他下巴貼緊懷間姑娘。

    忽然，她從衣袍中探出腦袋，指著一處，興奮喊：“天要亮了誒——”

    方行簡瞇眼望去，東方既白，云海彌漫，邊緣微透著些金芒。

    他心中怦然，一夾馬肚，一面加快速度，一面附應(yīng)著她聲音：“是啊，天要亮了?！?/br>
    第50章 第五十枚銅幣

    方行簡將馬草草拴在附近漁村, 抱下玄龜, 拉著她快步行至江邊。

    江水奔流, 云煙無垠, 混為一體, 已分不清哪里是天, 哪里是地。

    他箍緊玄龜?shù)募?，吩咐道：“涴? 待會(huì)你直接下水，往江里游，別冒頭, 別被人看見，日后我定來找你?！?/br>
    玄龜鼻酸, 轉(zhuǎn)頭一下環(huán)住他腰, 甕聲甕氣撒嬌：“好, 你可要快點(diǎn)來, 我會(huì)好想你的?！?/br>
    “好, 一定?！狈叫泻單⑽⒀蹱C。

    這熱量很快化在風(fēng)里。

    江沫拍岸, 將二人鞋頭打濕。

    方行簡斂目, 在女孩頭頂印下一吻, 輕如鴻羽，卻又重如山巒。

    剛要送她下水，側(cè)方忽的傳來一聲, “方大人——”

    方行簡瞳孔驟緊, 循聲望去。

    焉錦正負(fù)手高立于一塊礁石之上, 道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有些遠(yuǎn)，瞧不出具體神情，只知面色異常冷峻。

    玄龜起疑，一句“他是何人”還沒問出口，已被方行簡護(hù)到身后。

    焉錦身姿如雁，輕飄飄從石端一躍而下，勾起個(gè)笑容：“有勞方大人了，連夜奔襲，特意將它騙來此處，待我甕中捉鱉?！?/br>
    他語氣感激：“若不是你，我恐怕都見不到這玄龜本尊?！?/br>
    緊攥方行簡衣料的一雙小手，緩緩松開了幾分。

    一時(shí)間，石林后涌出數(shù)名素袍道人，手中法器各異。

    銀甲軍隊(duì)緊隨其后，疾行列兵，一下將這單薄空闊的江岸圍得水泄不通。

    方行簡眉心緊蹙：“一派胡言！”

    焉錦對天拱手，笑意不減：“我胡言甚么，你忘了昨日宮中，你是如何答應(yīng)圣上的了？”

    “布陣！”焉錦一聲令下，那些道士急速排開，將二人控在中心。

    他們高亢喊道：

    “妖獸，還不速速領(lǐng)死！”

    “你為非作歹，雙手沾滿血污，還想全身而退？”

    “今日定要將你捉拿！”

    玄龜沉寂少刻，從方行簡身后走出，摘開頭頂?shù)呐馈?/br>
    她面目明麗，眼中卻黯淡無光，如一團(tuán)黑云傾軋。

    方行簡想將她拽回身邊，卻被她猛一下撇開，男人直接踉蹌在地，蘸了半身濕砂。

    玄龜上前兩步，雙目灼灼望向焉錦：“你方才講什么？”

    焉錦嗤聲：“玄龜，你聽過民間一句話么?！?/br>
    “什么？”

    “升官、發(fā)財(cái)、死老婆，”焉錦笑了兩聲：“你的方大人，可是早已做出抉擇。待我將你拿下，呈給圣上，煉制出可長生不老的稀世神丹，你的好夫君，也能跟著你沾光。你既對他愛之深，想必也能理解他罷。”

    殺人誅心，降妖無異。且，妖更為單純，更易輕信。

    見玄龜面色愈發(fā)陰沉，焉錦晃了下手中拂塵：“讓我猜猜，方大人是否同你講，要帶你避避風(fēng)頭？”

    “是否又言，他日定來接你？”

    “玄龜啊玄龜，你是有幾分姿色，難怪方大人為你傾心?？上Я?，妖命哪能比得上人命？你害死方府那么多人，男人早就懼你如虎，視你如洪水猛獸，待你好不過是怕又惹惱了你，害得自己一命嗚呼得不償失。你還指望方大人對你情深義重？哼，笑話，我們?nèi)四?，不?huì)瞎一輩子。你何等兇殘，孰人再敢疼你愛你珍你如命？”

    焉錦呵笑：“所以啊，一有擺脫你的機(jī)會(huì)，還不趕快抓穩(wěn)握牢，這不就把你騙來了么?！?/br>
    玄龜聞言，肝膽俱裂，眼中噙淚，面龐通紅如血。

    方行簡激動(dòng)起身，試圖沖到少女身邊：“涴涴！你不要聽……”

    焉錦厲色一眼，幾名壯碩士兵霎時(shí)上前將他押住，狠命掌嘴多下，打得他唇口破裂，腦中嗡鳴。

    玄龜聞聲回首，見男人峻山崩塌，轟一下仰回沙地。

    她腦中一下炸開，胸中痛到極點(diǎn)，剖心挖肝不過如此。

    玄龜手一抬，將那些官兵彈開，而后一步步走回去，捉住方行簡衣領(lǐng)，將他懸空拎起：“你是否在騙我？是否真如他所言？是不是就為了將我引到這來？”

    她死遏哭腔，一遍又一遍反復(fù)問他，字句如泣血。

    方行簡顱如沉鉛，眼前花白，只影綽綽映出她人影。他猛力咯出一口血，艱難往外擠蹦著字眼：“我……”

    “從不、曾……”

    一道白光將二人分開。

    “還不快上！”

    焉錦一甩拂塵，幾名道人一道畫符，齊聲念咒。

    他們手中法器共振同鳴，江岸上光刃穿梭，目不暇接，瞬息萬變。

    玄龜翻滾躲避，身形利落。

    焉錦微微瞇眼，取下腰邊劍柄。劍拔出鞘，他飛身一躍，銀光倏閃，沖玄龜所在之處直刺而去！

    少女手中瞬時(shí)化出水狀雙刀，半蹲迎頭格住，將他頂開！

    焉錦退開幾米，彎唇一笑。棋逢對手，他可是——欣喜若狂。

    玄龜徐徐立起身子，江水融合，在她身周織出一圈透明玻罩。

    少女裙袂涌動(dòng)，面白如雪。她微微揚(yáng)起下巴，以倨傲之態(tài)，環(huán)顧這浮世俗塵，眾生面色，眼光漸而冷卻。

    焉錦畫符破她結(jié)界，所有道人大喝一聲，執(zhí)利器，念法咒，重新列陣，左右夾攻，直擊命門。

    玄龜身側(cè)水界霎時(shí)化為無數(shù)碎刃，朝他們飛去。

    他們攻勢急猛，令她眼光繚亂。玄龜重筑水盾，往水面飛奔，眾人窮追不舍。

    江浪翻騰，縱身一躍前，她小腿一痛，有血汩汩溢出。

    撲通。

    女孩栽入江水。

    水中，一尾嫣紅若絲帶飄出，而后消溶不見。

    江潮歸于平息。

    眾人收兵止步，駐足岸邊。

    焉錦冷哼：“搜江！”

    一眾道人方要下水，足下忽而地動(dòng)山搖，滿江之水如在頃刻間煮沸，急劇翻騰，那驚濤駭浪堪比天人重掌，直將他們拍得跌跌撞撞。

    他們周身浸透，相扶退回岸上。

    天光大亮，已有漁民聚來岸邊，驚惶望著這天之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