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程彥早上離家時氣鼓鼓的小臉頰，李斯年心中驀然一軟。

    他的小翁主怎樣都好看，就連與他生氣時的模樣都是格外動人的。

    只是這種氣，日后還是不要生的好。

    一日未見小翁主了，他心中甚為想念。

    李斯年輕笑，問崔美人：“崔元銳有話要你傳給我？”

    崔美人連忙點頭，道：“兄長說，他在皇城巡邏之際，曾撞見沈存劍與六皇子在一起說話?！?/br>
    “沈存劍？”

    李斯年眉頭微動，道：“仙源沈家的沈四郎？”

    在他的記憶里，這位沈四郎可是與六皇子沒甚么往來。

    不僅與六皇子沒有任何往來，他與天家的哪位皇子公主走的都不近，這也是他為什么會在楊淞倒臺之后，能接任左馮翊的最重要原因。

    左馮翊、京兆尹與右扶風(fēng)是京師三輔，管理京師的內(nèi)政與軍隊，是除卻三公九卿外最重要的三個官職。

    而今京兆尹是崔振波，在崔莘海時轉(zhuǎn)投了長公主，是程彥的人，右扶風(fēng)是鄭英華鄭公在擔(dān)任，鄭公是五朝元老，地位尊崇，多年來從不參與奪嫡之事，只在幫助他恢復(fù)身份時露了一次面。

    這一次的露面，鄭公是他的人的事情便暴露了。

    如此一來，京師三輔中的兩位重臣已經(jīng)是他與程彥的人，最后這一位，朝臣們說什么都不愿讓他與程彥的人再上位，在內(nèi)朝爭執(zhí)許久后，才定下了沈存劍。

    沈存劍出身仙源沈家，百年世家，底蘊人脈是沒得說的，能力么，自然也是世家子弟里的拔尖人物，要不然，朝臣世家們也不會選中他，他與程彥，更不會接受朝臣們的舉薦。

    只是這位素來與天家不怎么親近的沈存劍，是何時與六皇子有了交情？

    李斯年眉頭微動，崔美人見此，又道：“或許沈四郎與六皇子只是剛好遇到了，所以在一起說話，并無其他緣由，主人也別太多心了。”

    “畢竟沈四郎這么多年都不曾與六皇子往來過的，沒道理會在這個時候幫助六皇子奪嫡?！?/br>
    李斯年放下玉色茶杯，道：“此事我知曉了?！?/br>
    越是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便越容易發(fā)生。

    他不能對沈存劍掉以輕心。

    想到這，李斯年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今日早上剛剛被任命為光祿勛的顧群，似乎是沈存劍的門生，與沈存劍的關(guān)系頗為親密。

    屋中崔美人的聲音再度響起：“還有一件事，兄長說，沈存劍與六皇子的關(guān)系頗為曖昧，這種情形下，翁主萬萬不能任命顧群為光祿勛?！?/br>
    李斯年眸光輕轉(zhuǎn)，目光悠悠，道：“你來晚了?！?/br>
    崔美人一怔。

    李斯年聲音清潤，略帶幾分狹促之意，道：“任命顧群為光祿勛的文書，今天早上已經(jīng)發(fā)下去了?！?/br>
    光祿勛掌皇城禁衛(wèi)軍，麾下郎官又是三公九卿的預(yù)備役，這個位置至關(guān)重要，崔元銳剛被貶官，朝臣們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爭奪起來。

    程彥本意是提拔袁行的，但京師三輔中的兩位官員已經(jīng)是程彥的人，朝臣們根本不允許光祿勛也成為程彥的人，故而程彥只得退而求次，立了顧群。

    顧群出身于昆吾顧家，顧家百年來從不參與奪嫡黨政之事，家風(fēng)又頗為清正，程彥點了顧群，朝臣們也頗為滿意，雙方達成一致，顧群走馬上任，成了新任光祿勛。

    事情已成定局，此時反悔也無用，只能讓七殺以后多留意顧群與沈存劍的動作。

    崔美人面上頗為糾結(jié)。

    可轉(zhuǎn)念一想，李斯年與程彥都是絕頂聰明之人，必然有抑制六皇子的辦法，她只需要在宮中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替李斯年分憂了。

    想到這，崔美人不再糾結(jié)，起身向李斯年辭行。

    李斯年讓丁七送崔美人回皇城。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李斯年轉(zhuǎn)著輪椅出了書房，去往長公主府。

    他得盡快把他的小翁主哄回來。

    李斯年抵達長公主府，卻被公主府的長史告知，長公主與翁主去了皇城，至今未歸。

    李斯年手指輕扣著輪椅。

    邊關(guān)急報，北狄屯兵雍州城下，長公主心系邊關(guān)，這幾日在梳理糧草盔甲與武器，準(zhǔn)備奔赴邊關(guān)。

    這種情況下，身為天子的李泓本應(yīng)該安撫人心，做好長公主的后勤保障，讓長公主無牽無掛去邊關(guān)。

    可偏偏，薛妃的事情給了李泓太重的打擊，李泓無心理政，只在三清殿尋仙煉丹。

    李泓雖然說了，讓眾多皇子輔政，可有些事情皇子們并不敢決斷，以至于御案上的折子堆壓得如同小山一般。

    遞上去的折子遲遲沒有批復(fù)下發(fā)，朝臣們紛紛來找長公主，長公主本就為邊關(guān)戰(zhàn)情著急上火，朝臣們又讓她處理朝政，她自然煩不勝煩，便去三清殿勸說李泓。

    只是可惜，長公主注定要失望了。

    薛妃死去，李泓悲傷大慟不理朝政，本在他的算計之中。

    大廈將傾，方能看出擎天之柱是何人。

    李斯年眸光輕轉(zhuǎn)，輕輕一笑，對長史道：“替我收拾馬車，我往皇城走一遭?！?/br>
    他的小翁主仍在氣頭上，她不回來，他便去找她。

    她畢竟小他兩歲，他總要讓著她，哄著她。

    長史應(yīng)下，連忙讓人準(zhǔn)備馬車。

    ........

    皇城，長信宮。

    這些時日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讓上了年齡的丁太后病了一場。

    可饒是如此，丁太后仍是派人將許裳接到自己身邊養(yǎng)病，生怕許裳在外面得不到好的醫(yī)治。

    程彥進了皇城，便與母親長公主分開，長公主去三清殿勸李泓，她便來長信宮看望許裳。

    宮燈盞盞，燈火昏黃，照在許裳被熊掌毀去的面容上。

    程彥坐在許裳塌邊，看了幾眼后，便不忍再看。

    她的裳jiejie，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美好的女子，只因聽了幾句話，便遭到了這樣的劫難，她恨極了對裳jiejie下手的崔元銳，要將崔元銳千刀萬剮。

    可李斯年卻說留著崔元銳有大用。

    想到這件事，程彥便氣得不行。

    這大概是她與李斯年最大的區(qū)別。

    她做事更為感性，會為身邊人失去理智，而李斯年，是絕對的冷靜與理性，永遠(yuǎn)不會為外界因素而失去了自己的判斷能力，更不會讓自己的計劃有半點誤差。

    而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意外。

    程彥不知該氣該喜，索性不再去想這件事，只小心翼翼喂許裳喝了湯藥，斟酌片刻，問道：“jiejie還是不肯見兄長嗎？”

    自許裳醒來后，便不愿再見李夜城了。

    她不知道許裳與李夜城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北狄來犯，李夜城不日便要出征。

    李夜城雖有常勝將軍的美稱，可戰(zhàn)場上的事情，誰又能保證永遠(yuǎn)不??？

    似衛(wèi)青那般一生無敗績的人，中華上下五千年，也只出了一個衛(wèi)青。

    然而這樣輝煌的戰(zhàn)績，卻是用壽命堆就的——衛(wèi)青急行軍的作戰(zhàn)方式，對他的身體損傷很大，導(dǎo)致他年齡不大便去世了。

    而另一個將急行軍作戰(zhàn)方式同樣發(fā)揮到極致的將星，名喚霍去病，死的更早，二十出頭便病逝了。

    現(xiàn)在的李夜城，用的便是衛(wèi)霍的打法，疾行千里，深入敵腹，以命換命。

    這種打法戰(zhàn)功雖高，可也委實叫人提心吊膽，以至于程彥每次送李夜城出征，心中總會擔(dān)心這一面是不是最后一面。

    第104章

    程彥看了看許裳, 很是不明白許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與許裳的關(guān)系雖然親密，但她與許裳的性格完全不同, 她更為外向，愛恨從不藏在心里，而許裳恰恰與她相反，喜怒不形于色，愛恨更不曾為人所知。

    許裳永遠(yuǎn)是淡淡的, 如空谷幽蘭一般。

    她似乎沒有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她是清河公主與許清源的獨女, 她尚未出生, 許清源便給她規(guī)劃好了一切，她年幼是什么模樣, 她長大之后又該是什么模樣, 都在許清源的安排之中。

    她的確沒有辜負(fù)許清源的期望，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行軍布陣，亦是手到擒來。

    她有著天家翁主應(yīng)有的雍容氣度，亦有著潁水許家特有的水木清揚，寧折不彎, 甚至骨子里還藏著，許清源征戰(zhàn)沙場踏平北狄的壯志豪情。

    面對這樣的許裳, 眼光挑剔如李斯年, 都挑不出許裳身上的一點錯。

    程彥時常會想, 許裳大抵是這個時代最為完美的翁主，也是最為完美的世家女了，她長成了所有人期待著的模樣。

    可是她現(xiàn)在這個模樣，是她自己所期待的么？

    程彥不知道。

    程彥只知道，她溫柔閑雅的裳jiejie，在與人交談之時，眼神永遠(yuǎn)是安靜的，平靜的，永遠(yuǎn)不會起任何波瀾的，唯有在騎射之際看向天空時，清靈靈的眸子才有三分的活泛。

    可那三分活泛，也僅僅只有一瞬。

    下了馬，她還是高潔出塵面上永遠(yuǎn)掛著三分淺笑的潁水許裳。

    程彥默了默，借著昏黃燭火，看著面前的許裳。

    她很想告訴她，你不用這般辛苦，也無需這般壓抑，身上若有枷鎖，便將枷鎖掙開便是，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人來世上一遭不容易，憑甚么要委屈自己給旁人行方便？

    可當(dāng)看到許裳那雙過于平靜的臉，她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許裳終歸與她不同。

    許裳的父親，是許清源，一個渴望成為鎮(zhèn)遠(yuǎn)侯那般沙場馳騁、卻被召為駙馬成了閑散侯爺?shù)谋锴腥恕?/br>
    許清源未達成的人生，終歸要在許裳身上繼續(xù)，許裳無法掙脫這樣的使命。

    父親是許裳的盔甲，更是許裳的軟肋。

    如同她一般。

    人活一世，總有盔甲與軟肋的。

    她的軟肋有著母親，舅舅，外祖母甚至許裳，她永遠(yuǎn)無法做到如李斯年那般的絕對冷靜，在至親之人收到傷害之際，仍能權(quán)衡利弊將害自己親人的人因材施用。

    她還是太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