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圖什么呢？

    用自己的身體去煉藥？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又被程彥很快否決了。

    左思右想想不出來一個所以然，程彥對小道童道：“帶我去看看?！?/br>
    小道童有些猶豫：“可，可覺非說了，旁人或許能見，唯獨(dú)不能見翁主?！?/br>
    “不能見我？”

    程彥有些意外。

    難不成李斯年得的是傳染?。颗掳刹膺^到她身上，所以才不愿見她？

    可是不對啊，李斯年的醫(yī)術(shù)這么好，連她大姨媽來的時候肚子疼這種女人雜癥都能治，沒道理治不了自己身上的兵。

    程彥垂眸思索著。

    蓮花池的仙鶴們少了李斯年的喂養(yǎng)，瞧上去有些懶懶的，也不振翅飛翔了，只依偎在蓮花旁邊休息著。

    偶爾有內(nèi)侍宮女們經(jīng)過，前來向程彥見禮之后，又行色匆匆去往三清殿取祈福之物，仿佛有了那東西，自己的主子便真的能萬事遂心一般。

    內(nèi)侍宮女們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清風(fēng)拂面而過，依稀送來他們聲音輕快的交談聲：“三清殿的東西最是靈驗了，只盼有了這東西，陛下也能多來瞧瞧我家娘娘?！?/br>
    “是啊，無論在這宮里頭，還是宮外面，陛下就是天，有了陛下的寵愛，便什么都有了，沒了陛下的寵愛，那真是叫人生不如此?！?/br>
    程彥揉著眉心的動作一滯，臉色微變。

    宮女的話一遍遍響在程彥的心頭：“陛下就是天——”

    程彥猛然睜開眼，看向不遠(yuǎn)處的竹林。

    竟是這個原因嗎？

    舅舅是天，舅舅要李斯年死，李斯年不得不死，哪怕他醫(yī)術(shù)無雙，也無濟(jì)于事。

    這偌大三清殿，是舅舅的三清殿，而不是他李斯年，舅舅或讓人在他飯菜里動些手腳，或不讓道童們給他藥材去解毒，他醫(yī)術(shù)再怎么高超，沒有解毒的藥物，只能等死。

    李斯年在這個時候不愿意見她，大抵是因為他知道她與舅舅的關(guān)系極為親厚，與她說舅舅對他用毒，只能讓她跟著擔(dān)心，并不能改變什么，所以索性什么也不說，更不見她。

    左右都要死了，還不如給她留個念想。

    程彥不敢再往下想，繞過攔在她面前的小道童，向竹林奔去。

    前幾日剛下過雪，竹林除了李斯年，便是送飯的小道童，鮮少有人過來，自然也沒有勤快的小內(nèi)侍清掃積雪。

    厚厚的雪堆積在小道上，程彥摔了一跤，忍冬連忙上前扶住她，才讓她沒有一頭栽倒在雪地上。

    程彥站穩(wěn)，推開了忍冬的手。

    李斯年的竹屋近在眼前，她卻放慢了步子，有些不敢往前走。

    忍冬看了看程彥，疑惑道：“翁主？”

    程彥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道：“你在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忍冬頷首。

    程彥慢慢走近竹屋。

    竹屋的房門虛掩著，隱約傳來李斯年虛虛的咳嗽聲，程彥推門而入，繞過柱子做的屏風(fēng)，穿過一直垂到地上的紗幔，來到李斯年的榻前。

    李斯年見她過來，隨手將用過的帕子丟在一旁的火爐里。

    火爐里的火燒得極旺，很快便將帕子燃盡了。

    可饒是如此，程彥還是看到了那一抹刺眼的紅。

    程彥走上前，給李斯年掖了掖被角。

    李斯年本就生得白瘦，又病了許多時日，如今整個人躺在榻上，越發(fā)顯得他清瘦，仿佛一陣風(fēng)便能吹走似的。

    程彥看了，越發(fā)心酸，問道：“你病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

    李斯年淡笑道：“不是甚么大病，便不想讓你擔(dān)心?！?/br>
    他的話剛說完，便又止不住咳嗽起來。

    他的枕頭旁備的有帕子，大口的鮮血咳到帕子上，素白的帕，殷紅的血，格外的觸目驚心。

    程彥眼圈微紅，一邊幫李斯年順氣，一邊罵道：“都是一些庸醫(yī)，竟讓你病到這種程度，等你好了，我?guī)闳ピ伊擞t(yī)院的門匾！”

    李斯年只是咳嗽，沒有說話。

    他蒼白的臉因不住地咳嗽微微泛著紅，程彥止不住的心疼。

    過了好一會兒，李斯年方感覺好了一點，在程彥的照顧下，慢慢躺回榻上，有氣無力道：“小翁主這又是何苦？”

    “世人都躲不過生老病死，我也一樣?！?/br>
    李斯年聲音輕輕的，帶著幾分無所謂的態(tài)度，笑著與她道：“我幼時身體便不好，偷生至今，已是萬分不易了，我該知足的?！?/br>
    程彥咬了咬唇，心里越發(fā)難受。

    他什么都知道，卻選擇什么也不跟她說，是因為他覺得在她心里，舅舅遠(yuǎn)比他的性命要重要的多，哪怕她知道舅舅要他的性命，她也不會做什么，任由舅舅害他嗎？

    程彥手指微抖。

    不，不是這樣的，她才不會看著舅舅取了他的性命。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明明那么重要的。

    程彥顫聲道：“是舅舅，對不對？”

    塌邊燃著的火爐燒得暖暖的，火光映在李斯年臉上，讓他多了幾分活人的生氣。

    他病了幾日，身體沒有一點力氣，費(fèi)力地將程彥垂在臉側(cè)的鬢發(fā)梳在耳后，溫聲道：“小翁主何必問我？”

    或許是因為生病的原因，他的手指極涼，指腹掃過程彥的耳側(cè)，像是冰塊覆在了耳朵上。

    他察覺了自己的手太涼，怕冰到程彥，收回了手，淡淡笑道：“不過小翁主不用擔(dān)心，天子如此對我，一是因為我是謝家人?！?/br>
    說到這，他聲音微頓，輕輕一笑，眼底便帶了幾分嘲弄之意：“天命在謝不在李，凌虛子的這句話，天子還是聽進(jìn)了心。若不然，天子未必會對我下手?！?/br>
    聽李斯年這般說，程彥越發(fā)難受，道：“你這個樣子了，還為舅舅說甚么話？”

    “天命之說，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你我都明白。”

    程彥心中酸楚。

    舅舅要除去李斯年，是因為李斯年在身邊的她，如虎添翼，舅舅忌憚她的勢力越發(fā)強(qiáng)大，如今想著法子剪除她的羽翼。

    朝中她安排的人備受排擠，逐漸被舅舅的人架空，過了明年二月，母親會再度對北狄用兵，按照往常的慣例，軍餉軍糧便要開始調(diào)動了，可是直到今日，她也沒聽大司農(nóng)提起軍餉的事情。

    種種事件表明，舅舅是鐵了心要削弱她的勢力，要李斯年死，不過是舅舅剪去她羽翼的其中之一罷了。

    程彥聲音悲涼，李斯年笑了笑，寬慰她道：“你是天子最為疼愛的小翁主，他縱然將你的人全部去了，也不會傷及你的性命，你無需擔(dān)心他會對你下手?！?/br>
    “等你不能再威脅皇權(quán)的時候，他或許會比往日更為疼愛你，你仍是金尊玉貴的安寧小翁主?！?/br>
    “舅舅或許顧念親情，不會對我下手，可是世家朝臣呢？”

    程彥擰眉，道：“我得罪之人不計其數(shù)，我一旦失勢，你覺得他們會讓我活在這個世上嗎？”

    “若只是如此，那也就罷了，他們不僅容不下我，更容不下舅舅。你莫要忘了，舅舅是如何繼承皇位的?！?/br>
    如今的世家，哪一個不想代天子而代之？

    舅舅仁弱，當(dāng)初是靠母親上的位，一旦她與母親失勢，舅舅便很難壓制那些蠢蠢欲動的世家。

    北狄虎視眈眈，世家們?nèi)粼倨鸩懀笙陌倌昊鶚I(yè)，怕是要斷送在舅舅手里。

    程彥不敢再繼續(xù)往下想，她起身，給李斯年倒了一杯茶。

    李斯年雙手捧著茶，碧色的茶水中映著他微閃的眸光。

    “小翁主準(zhǔn)備如何做？”

    李斯年輕啜一口茶，抬眉問程彥。

    “我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br>
    程彥回答得很是果決。

    看著李斯年整個人陷在榻上的病弱身體，程彥道：“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死掉的。”

    “我們說好的，要一起去看我心中的大夏，我不允許你半路便丟下我一個人?！?/br>
    李斯年眉頭微動，指腹輕輕摩挲著玉質(zhì)的杯子，問道：“小翁主要去找天子？”

    程彥頷首：“不錯?！?/br>
    “我去問他要解藥，也與他說一說，這天下大勢。”

    李斯年眸光輕閃，又問：“若沒有我的這宗事，小翁主還要對天子的所作所為裝聾作啞到什么時候？”

    程彥微怔，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會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

    她從來不敢去想這個問題。

    掌握著世人的生殺大權(quán)的天子，可是她的親舅舅，抱著她長大，哄著她入睡，一路陪她走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舅舅，若不是被逼到萬不得已，她怎會與他分庭抗衡？

    她那么那么敬愛他，甚至遠(yuǎn)超對自己親生父親的敬重。

    程彥垂眸，久久沒有說話。

    李斯年便放下了茶杯，偏過頭，去看程彥斂著的眼瞼，輕笑著問道：“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小翁主是為了我，才與天子對峙的？”

    面前少女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似是收到了驚嚇一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將視線轉(zhuǎn)到一旁，粉/嫩/的唇角動了動，小聲說著才不是的話。

    可惜那聲音太弱，委實讓人難以放在心上。

    李斯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的小翁主如此，他近日受的罪，才不算白受。

    天子的毒委實霸道，他不過幾日沒有去解，便攻到了心肺上，他絲毫不懷疑，若程彥今日再不過來，自己或許便見不到后日的太陽了。

    還好，程彥今日來了。

    帶著對他的關(guān)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