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任瑾道:“三年前,是我背著義父偷偷派人把南弦送走了?!?/br> 寒風將車幔吹了起來,透進幾許寒氣,白霧縈繞,將任瑾的面容也遮得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眼底涌動著何種情緒。 任遙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兄長,半天沒回過神來。 “阿遙,南弦不是因為跟你吵架賭氣才走的。他也不是氣你氣到再不愿意見你,我把南弦送走時他還在求我,讓他回來再見你一面,有些話他想當面問清楚?!?/br> 任遙的嘴唇不住得發(fā)顫,驟然,嘶聲問:“大哥,你這是為什么?!” 一直沉默的文旌聽到任遙的發(fā)問,凝了視線緊盯著任瑾,目中暗含探究,似乎也想求一個真相。 任瑾避開他們的視線,看向徐徐而行的馬車外,山巒疊嶂,沐在杳杳輕煙里,邈遠而恍惚,思緒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場在宮闈爭斗的夾縫里上演的陰差陽錯。 那時的魏貴妃糾結了一幫朝臣誣陷延齡太子謀反,而后趙延齡失蹤,哥舒皇后自縊,朝中局勢逆轉,昔日的東宮屬臣大半都歸順于魏貴妃的麾下。 朝野上下,舉目望去,忠義之聲越來越微弱。 便是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里,文旌仍舊不放棄找尋趙延齡。他始終不相信趙延齡會謀反,更不信朝中那些jian佞小人叫囂的‘事發(fā)逃走’的說辭,堅持要找趙延齡,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可他自己的處境也很是不妙。 扣在趙延齡頭上的罪名是謀反,歷朝歷代一旦牽扯到了這兩個字,都免不了要大肆誅連,而像文旌這樣昔日的東宮屬臣,自然首當其沖。 所幸當時在另立太子上有一批堅守禮法的宗親族老,堅持非嫡既長,沒有立魏貴妃的兒子康王趙睿,而是立了當時的梁王趙煦為太子。 趙煦向皇帝懇切請求,才免了東宮屬臣的誅連,他們中大半被罷官免職,而只剩下極少數(shù)完全置身事外的得以保留舊位。 文旌便是屬于那極少數(shù)幸運的。 他不惜一切代價查找趙延齡的下落,很快便招了旁人的注意。 那天正是權春秋剛到長安,在任廣賢的書房里談論當年舊案,無意間說到殷如眉被害一事,被躲在門外的任遙全聽了去。 當天晚上,任遙和文旌因為一些瑣事吵了起來,任遙對母親慘死于魏鳶手里耿耿于懷,一氣之下說了很多傷人的話,而文旌也是個剛硬脾氣,留下一句“既然你不愿意見到我,那就我再也不回來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本是一句氣話,兩人那天晚上說的都是氣話,可誰能想到命運反復,竟然一語成讖。 東宮內(nèi)侍找上了門。 “不知是誰向魏貴妃告了密,說文大人與鐵勒舊部有勾結,與他們里應外合查找延齡太子的下落,對魏貴妃有不臣之心。如今魏貴妃的黨羽就要向文大人發(fā)難,還是快讓他出去避一避吧?!?/br> 那時任廣賢正與權春秋關起門來商量要事,而內(nèi)侍形色匆匆,不敢久留,便是由任瑾獨自出來見他。 內(nèi)侍說完了一席話,輕嘆道:“太子殿下如今也是自身難保,差遣奴才出來報信已是冒了極大的風險,萬一被魏貴妃知道……”他憂心忡忡地收住話,道:“如今這局勢,連太子都朝不保夕,您還是勸勸文大人,看清局勢,保住性命要緊。” 任瑾一一應下,片刻都不敢耽擱,直奔書房而去。 “南弦就是這么個性子,太過重情義,太過看輕自己的安危。我這就把他綁回來,拘在家里先避避風頭吧?!?/br> 任瑾剛抬起了手要敲門,聽里面?zhèn)鞒隽x父的聲音,手不自覺地滯在了門扉前,慢慢緊攥成拳。 權春秋倒是比義父更清醒:“我看局勢危急,把他拘在家里只怕到時候會連累整個任府,還是送出去吧。” 任瑾凝神側耳聽著,內(nèi)心升騰出一絲絲期望。 然而里面沉默良久,最終傳出義父微微沙啞的聲音:“不行。南弦不能離開我左右,我當年答應過耶奇,會拼死保住他的兒子。外面正瘟疫橫行,若是這個時候把他送出去,萬一他出了什么事可怎么辦……” 春夜幽風咽咽,伴著鳥雀嚶啾嘶鳴,義父的話隔著一道門傳出來,已是極輕,卻猶如重錘可以摒除一切外音狠狠砸在了任瑾的心頭上。 他早就該猜到了,自小到大,南弦才是義父的心頭摯寶,相較之下,他,阿遙,乃至于整個任府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這一想,便如破開了一道魔鬼的閥門,從前許多被塵光所掩埋、被他刻意忘卻的事也都盡數(shù)涌上心頭。 年幼時任家還沒有如今的光景,義父要拉扯他們?nèi)齻€孩子,自然很是艱難。但饒是在最清貧的境況里,義父還是堅持要送文旌去最好的書院念書。 文旌自小便是個心思敏銳的,他察覺出家里捉襟見肘,死活不肯去書院了,被義父抓住一頓打,提溜著衣領押回書院。 他還記得,那時他白天隨義父出去掙錢,阿遙便要在家里做飯,小小的她甚至連灶臺都夠不著,只能站在板凳上做…… 后來家里日子漸漸好過了,生意也越做越大,掙下的家財就是一個一品官十輩子的俸祿也抵不上,但義父還是堅持讓文旌念書,進國子監(jiān),走仕途。 外人不明就里,覺得任家掌柜偏袒長子,要把萬貫家財都給長子,才做出這番安排。 任瑾只覺荒謬可笑。 從前家境貧寒時,他隨義父走街串巷謀生路,文旌在書院里念圣賢書;如今家境殷實了,他撥弄賬本、料理生意,文旌科舉及第,為官出仕。 他任瑾走的路再光鮮,再讓人羨慕,也只是迫于現(xiàn)實,不得不走的路,全然不像文旌,走的是一條義父用脊背撐起、精心打磨出的坦途。 他不是容不下文旌,也不是討厭他,相反的,他早已認定了此生都要拼盡全力保護弟弟meimei,保護義父,保護整個任家。 他只是想不通。 義父再念著與哥舒耶奇舊日的交情,可義母到底是死于魏鳶的手里,而魏鳶可是文旌的親生母親…… 一個仇人的兒子,全家圍著他轉了十年不夠,憑什么還要再為了他搭上整個任府! 任瑾緊攥住拳,只覺一股熱血涌上來,一個念頭瞬間成形,他甚至沒有細想自己將來會不會為這個決定而后悔,便順著游廊走下去,繞開管家曾曦,直接找到了府中掌管后院的自己的心腹。 他暗中命人守住家門,只要文旌一回來,立刻綁了。 等到亥時,文旌果然回來了。 他甫一進門便直奔后院,遇上要綁他的人還絲毫無察覺,只一邊疾步走,一邊道:“快去通知后院,先別關小門,我有話要跟阿遙說……” 最后一個字的音尚未完全落下,一張細密織就的麻袋兜頭落下,將他蒙了個嚴實。 任瑾命人給文旌灌了迷藥下去,先藏在任府在長安的別館里,等天一亮就送出城,送去瓊州。 他之所以選擇瓊州,是因為那里還沒有瘟疫。任家的商隊遍及各州郡,統(tǒng)共出去十支,只有去瓊州的那一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臨行那日,他瞞著義父和阿遙去城門口送他。 文旌飲了迷藥還睡著,斜斜倚靠在馬車壁上,白皙俊秀的面龐安靜沉謐,猶如一尊溫潤清瑩的玉雕,只是眉微微蹙著,在額間有幾道清淺的紋絡。 任瑾挑著簾子看了他許久,才輕輕道:“南弦,你莫怪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任家大禍臨頭,這么多年,全家人都圍著你轉,都在為你付出,讓你為這個家稍稍地冒一點風險,應當是不過分得吧……” 雖然這樣說,可他一轉身就招手把隨行的小廝叫到了跟前,細細囑咐:“準備好的藥材和銀兩都得收好了,把人安好無損地給我護送到瓊州,那邊的住處都是現(xiàn)成的,只一點,人得看好了,別讓他跑出去。還有……”任瑾像從前十年無數(shù)次為文旌cao心、為這個家cao持一般的耐心細致,生怕會有所遺漏:“那迷藥喝多了對人身體不好,到了瓊州就別給南弦喝了,好好勸著他,跟他說,等長安的風頭落下去,我就派人把他接回來?!?/br> 打算得是挺好,可惜天不遂人愿。人剛到瓊州,瘟疫便傳了過去,朝廷怕瘟疫蔓延到長安,關閉了從瓊州南下的門戶,那里的百姓為躲避災異,紛紛北上,一股腦兒涌去了北疆。 任瑾得知文旌失蹤的消息時已是秋末,瘟疫差不多已經(jīng)過去了,那幾個小廝才得以從瓊州回來,起先還支支吾吾試圖搪塞過去,在任瑾的逼問下才說了實話。 他們在瓊州住了一段時間,也跟文旌把道理都說明白了,讓他為著家里人在這兒躲躲,等風頭過去就回去。 文旌別扭了一陣兒,后來也漸漸接受了現(xiàn)實,隨他們在此安頓下來。 只是后來有一日閑暇時小廝們在別館里議論,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可能讓文旌給聽去了,從那日過后他就變了,終日里郁郁寡歡,過后沒幾天他就失蹤了,干干凈凈走得,他房里的銀兩、衣物絲毫未少,都整整齊齊的擱在原處。 聽到這里,任瑾的心已開始發(fā)顫,強撐著問:“你們說什么了?” 小廝支吾了一陣,不敢隱瞞,全交代了。 “就算要送人出城,這二公子是老爺?shù)男念^寶,哪有不親自來送的道理?這又是麻袋,又是深夜,八成不是老爺想送他出去避難,是家里的哥哥meimei煩了他,想趁著這股勁兒將他趕走,恐怕老爺那邊還瞞著呢?!?/br> “可不是,小姐是老爺親生的,大公子又管著家里的生意,他算什么?連太子都換人了,一個太子少師更不值錢了。他有什么能耐啊,被老爺捧在手心里,連小姐和大公子都怠慢了,也難怪大公子下了狠心非把他送出來,這哪是送,分明是攆?!?/br> 任瑾聽著這些刀剮子一般鋒利的話,第一次失了風度,沖著這些小廝厲吼:“你們胡說什么!你們都知道什么!” 可不論他吼得再聲嘶力竭,小廝們再噤若寒蟬,文旌是走了,而且下落不明。 他鼓足勇氣向義父坦白,義父并沒有責罵他,只說這事不必讓阿遙知道,多派些人去北疆找就是。 剩下的日子就是煎熬,他時常夜間驚夢,自魘中醒來,一身冷汗,只因夢見了文旌身陷險境……任瑾總是心想:這人啊,真是半點虧心事也不能干。 …… 馬車里寂靜無聲,三人都沒說話。 沉默良久,任遙悄悄地挪動胳膊,握住了文旌的手。 車外陡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馬聲嘶鳴,緊接著慘叫連連,密匝匝的箭射進來,從他們耳邊擦過去。 文旌反應最快,忙一手攬著任遙,一手抓著任瑾下車。 數(shù)不清的黑衣人涌入,沖散了神策軍的布陣,江憐和扶風不顧一切地殺過來,擋在文旌身前,道:“我們掩護,大人快走,荒村驛館去不得了,先回長安?!?/br> 文旌站著未動,手剛撫上腰間思寤,便聽后面一陣鬼哭狼嚎。 阿史那因被人從馬上掀了下來,擦著地連打了好幾個滾,邊躲邊嚎:“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沖誰來的找誰去,本王子是外地人,這兒沒仇家,啊!別劃我臉!” 任遙:…… 文旌:…… 任瑾:…… 三人格外一致地把頭扭了過去,臉上寫滿了:這是誰?我并不認識…… 黑衣人的攻勢越來越烈,神策軍漸漸難以抵擋,任瑾咬了咬牙,將任遙塞進文旌懷里,擋在他們面前,道:“你們快走,我留下和江憐他們一起殿后?!?/br> 話音將落,思寤出鞘,文旌揮劍將撲上來的黑衣人削倒,自然而然地與任瑾換了位置,將他們二人護在身后。 劍光如雪,寒意凜然,他連殺了數(shù)人,忽聽身后傳來任遙清亮又充滿嫌棄的聲音。 “你可得了吧,你要是死了,咱家那一攤生意誰管?爹一準兒逼我招贅婿,啊啊??!大哥,你躲著點箭,你可不能死!阿遙的終生幸福就全在你身上了?!?/br> 聽到這話兒,文旌冷眸一瞪,一道寒劍流光,十分快狠準地將眼前幾個黑衣人砍倒。 對!大哥不能死! 他不會經(jīng)商,阿遙也不會。 萬一大哥掛了,義父鐵定要讓阿遙招贅婿好繼承家業(yè)。 不行!絕對不行! 誰也別想阻攔他娶媳婦! 第36章 母子 思寤凜著寒光,透破那黑云壓頂、沉沉如靄的包圍,竟殺出了一條生路。 文旌雪白的衣襟上沾滿了血漬,粘稠的血順著銀亮的劍尖流下,落進土里,緩慢滲開。 江憐和扶風總是圍在文旌左右,替他擋下流箭,但眼見神策軍死傷嚴重,而黑衣人攻勢兇猛,眼看就要抵擋不住。 江憐甩開攻上來的殺手,沖任瑾道:“大人,怎么辦……神策軍擋不住了……” 話音剛落,一陣尖嘯自冷風中破開,裹挾著凌銳之意颼颼的飛了過來。 一陣箭雨從天而降,一群圍在文旌身邊虎視眈眈的黑衣人應聲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