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看向文旌的眼睛，那里靜若寒潭，可他了解文旌至深，輕易地覓到了他平靜之下的波濤洶涌。

    他關(guān)切道：“南弦，你若有事告訴朕，別一個人硬擔(dān)著?！?/br>
    文旌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出現(xiàn)了松動，可隨即便又凍了回來，恢復(fù)了平靜，沖趙煦緩緩道：“沒事，放心吧，先回宮，護(hù)好自己的周全?！?/br>
    趙煦知也問不出什么來了，只有拍了拍他的肩膀，領(lǐng)著方雨蟬出去。

    廂房里便只剩下了文旌和任遙。

    并不是任遙不想走，而是文旌一直攥著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開。

    驀得，文旌將任遙攬入了懷中，緊緊抱住。

    任遙一愣，隨即掄圓了胳膊……還沒打下去，便聽文旌聲音微啞，帶了罕見的疲憊與脆弱：“阿遙，別打我，我只抱一會兒，一會兒就放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　　給我留言啊，我會認(rèn)真看認(rèn)真回的。

    第12章 隱秘

    文旌向來是個寒面冷語的人，仿佛狂風(fēng)怒雪、山崩于前也不能打破他裹在身體外的那層冰殼子。

    這樣一個人天生好強(qiáng)，也足夠強(qiáng)，極少會在人面前表露出如此柔軟脆弱的一面，即便是任遙自認(rèn)為這三年以前與文旌足夠親近，他在她面前必然與在旁人面前不同，可她見文旌這種樣子的次數(shù)仍舊寥寥無幾。

    這樣一來，她倒有些心疼了。

    蓄足了力道的胳膊緩緩垂下，她猶豫了猶豫，輕撫住文旌的背，道：“二哥，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舒姑娘的事只是個意外，你不要多想了。”

    文旌默了一會兒，半彎了身側(cè)頭靠在任遙的肩膀上，側(cè)頰緊貼著她滑涼的外衣絲緞上，道：“我只是腦子有些亂，覺得一切到這里有些太過湊巧了……偏偏讓我撞上了舒檀，偏偏到最后又與鐵勒舊部有關(guān)……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那目的是什么……最近朝中很亂，朝臣各懷鬼胎，我要費(fèi)盡心思打壓管束，實(shí)在有些……”

    他的話到這里戛然而止。

    就算失態(tài)了，好像還是不習(xí)慣示弱。

    任遙卻聽出來了，他好像是有點(diǎn)亂，一席話說得顛三倒四，但偏偏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語氣，若不是他像個柔弱的小可憐似的斜著身靠在任遙身上，把他捋直了給他擺好了姿勢，從外表看還是那個清肅凜正的卿相。

    誰又能知他心底的波瀾？

    任遙抿住唇角，眼底閃過一抹晦色。即便是鐵勒舊事重被提及擾亂了文旌的思緒，但他的判斷還是準(zhǔn)確的，此事未免太過湊巧，定有蹊蹺。

    兩人一時無言，就以這種古怪的姿勢站著。

    突然地上傳來一陣微弱的窸窣聲。

    任遙駭了一跳，忙去看，見被她破了腦殼的大漢掙扎著爬起來，臉上血痕猙獰，充滿怨念地朝他們伸出了手，不滿道：“你們別膩歪了，人命關(guān)天啊，我覺得我還能再搶救一下……”

    說完，眼一翻又倒頭暈了過去。

    任遙：“……”

    她腦子在空白了一瞬之后迅速反應(yīng)過來，這人還活著！那就說明她沒殺人，且活著就能說話，能說話就可以當(dāng)人證！

    任遙晃了晃正膩在她身上紋絲不動的文旌，“二哥，你起來，我們找郎中……”

    “不用?！蔽撵哼€是不動，篤定道：“你的力道不足以砸死他，只是失血過多暈過去了，還有得救?！?/br>
    任遙輕舒了口氣，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她微微后傾了身體，推開文旌，緊凝著他，極為誠懇道：“不是我砸的。”

    被推開的文旌唇角微癟，臉上閃過極為不滿的神色，但還是斂過袖氅，站穩(wěn)了，道：“這廂房是分里外兩間的，這兇徒是倒在外間，說明他闖進(jìn)來的時候砸傷他的人就在外間，并且護(hù)住了舒姑娘手拿鼎爐將他砸倒。你方才說陛下來這里是為了見雨蟬，怎么見？難不成放著隱蔽的里間不去，守著你跟雨蟬傾訴衷腸？所以我推測，當(dāng)時的情形應(yīng)是他們兩個在里間，你獨(dú)自在外間，舒檀闖進(jìn)來時你一慌就隨手抄起鼎爐將他砸傷?！?/br>
    任遙：“……”

    去他的腦子混亂！去他的柔弱可憐！她要是再心疼他就是頭豬！

    文旌掠了她一眼，自動忽略她嫌棄的神色，繼續(xù)條理清晰道：“況且，陛下是有武藝在身的，對付這么一個空有蠻力的莽夫綽綽有余，不至于要去破他腦殼才能將他制服?！?/br>
    任遙：“……”

    正當(dāng)她無語對蒼天時，地上躺著的暴徒又醒了。

    這一次更加虛弱，連胳膊也抬不起來，只是幽怨地看向文旌：“別分析了，救人吧……”說罷，頭一歪，又暈了過去。

    任遙看看暈過去的暴徒，再看看氣定神閑的文旌，突然，深深地感到了一股無力感。

    這股無力感直到她回家時還充盈于全身，只當(dāng)下了馬車，被迎面灌來的冷風(fēng)一吹，拾回了幾分清醒意識。

    她讓冷香先回房，獨(dú)自去見父親。

    任廣賢這幾日身體見好，連郎中都說飲過最后幾服藥就可以停了。任遙進(jìn)屋時他正頗有興致地在打理瓶花，繁花如織，密密供于細(xì)瓶中，為了防凍，任廣賢正往里面加硫黃。

    見任遙進(jìn)來，他道：“瞧你一身雪，快過來，爹給你掃掃?！?/br>
    任遙依言過去，還未等任廣賢的手沾上她的衣衫，便道：“父親，舒姑娘進(jìn)京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

    任廣賢的手瞬時僵在衣衫前一寸。

    任遙見他的反應(yīng)，陡然起了幾分薄怒：“父親，你曾經(jīng)說過，這件事不會讓二哥插手！為何要利用他？”

    任廣賢將手緩慢地收回，斂去了所有神情，平聲道：“我從未想過要利用他，這事也并非是我的主意。”

    “那是……”任遙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腦中雪光一映：“是舅舅，這是舅舅的安排?！?/br>
    任廣賢沉默片刻，道：“舒檀是我苦耗了多年才找出來的不假，她一心要為母報仇想讓舒城身敗名裂也不假，但南弦，卻是在我的計劃之外。我那夜在府中見到她也狠吃了一驚，后來細(xì)想，恐怕是你舅舅覺得此事若有南弦的參與會更順利。”

    “畢竟，鐵勒可汗的冤情已沉海十三年，不是什么人都能輕易撼動的?！?/br>
    任遙秀眉微皺，染了憂愁：“可這樣一來，當(dāng)年的事就瞞不住二哥了。”

    “他遲早會知道。”任廣賢說完這句，停頓片刻，又重復(fù)了一遍，仿佛在安慰任遙，但更像在安慰自己：“他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當(dāng)年的稚弱少年，有些擔(dān)子應(yīng)當(dāng)能擔(dān)起來了?！?/br>
    任遙低了頭，輕聲道：“再等等，晚些讓他知道，好不好？他剛剛當(dāng)上丞相，正是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讓他再快活些日子吧?！?/br>
    “阿遙，你太天真了。”任廣賢道：“這么多年了，你當(dāng)真以為南弦毫無懷疑嗎？旁的不論，當(dāng)年他離開長安多半是因為此事，可他回來之后面對我們卻絕口不提，什么都不問，除了他覺得我們有事瞞著他，還能有第二種解釋嗎？”

    任遙默然，她想起了在清泉寺時文旌那如曇花一現(xiàn)般的軟弱和無助，突然有了更深的解釋。

    文旌身前有一道屏障，屏障內(nèi)是他，而被隔在屏障外的除了他的敵人，還有與他相伴十年的親人。

    這些覺悟如沉重塊壘壓得任遙喘不過氣來，恰在此時，曾曦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老爺，小姐，外面來人傳信說二公子被人刺傷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好多人都反應(yīng)我短小2333333，今天先這樣，明天加更！

    第13章 舊人

    文旌是被江憐和扶風(fēng)攙著回來的。

    其實(shí)傷在左臂，并不十分嚴(yán)重，太醫(yī)已仔細(xì)包扎過，都說沒有大礙。

    這傷的起因自然還是鎮(zhèn)遠(yuǎn)將軍舒城的殺妻一案上。

    文旌命人知會京兆府向舒檀提取了口供，舒檀是有備而來，針對當(dāng)年事保留著重要的物證和人證，證據(jù)嚴(yán)密毫無破綻，京兆府依據(jù)律例，必須要去鎮(zhèn)遠(yuǎn)將軍府拿人。

    但憑一個四品的京兆尹想去二品將軍府拿人，顯然欠些力道。因此京兆尹將文旌搬了出來，聲稱此案丞相已親自過問，他京兆府所為不過是奉命行事。

    舒城是武將出身，脾氣剛硬，再加上他是魏太后的心腹，后臺硬底氣足，當(dāng)即找上了鳳閣，去向文旌要說法。

    兩位上卿閉起門來說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后來舒城暴怒，拔劍將文旌刺傷。

    ……

    任遙端著血燕羹走到文旌門前，剛想敲門，聽到里面?zhèn)鞒龇鲲L(fēng)氣鼓鼓的聲音。

    “那舒城是什么東西，若要真刀真劍的來比試，恐怕在大人手底下三招都過不了，憑他竟能傷到大人！”

    江憐的聲音比扶風(fēng)低了許多，也溫和耐心了許多：“舒城是二品鎮(zhèn)遠(yuǎn)將軍，掌握京畿重權(quán)，又是魏太后的心腹，想要拿他不容易。若非是擅闖鳳閣，刺傷丞相這樣的大罪名，足以驚動禁軍，恐怕舒城現(xiàn)下已安然無恙地回他的府邸了?！?/br>
    扶風(fēng)疑道：“可是……大人不是說舒姑娘那邊的證據(jù)很足嗎？”

    “古人云，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狀告親生父親本就艱難，更何況牽扯的還是令眾人諱莫如深的鐵勒可汗，想要立案查舒城，哪有那么容易？再者說，魏太后會保他的。”

    任遙全聽明白了，原來文旌的這一處傷是故意受的。

    她低了頭，只覺心仿佛絞了一下，強(qiáng)迫自己沉定下來，調(diào)整出一個恰當(dāng)微笑的表情，才探手出去敲門。

    里面很快應(yīng)答：“進(jìn)來吧?！?/br>
    任遙推門而入。

    扶風(fēng)依舊對她表情不善，江憐倒是可心，立即上來從她手里把朱漆盤接過去，將里面的瓷碗端出來，試了試溫度，遞給文旌，道：“是血燕呢，我聽說這東西大補(bǔ)，大人快喝了吧?！?/br>
    文旌剛接過來，便聽扶風(fēng)嚷道：“慢著?！?/br>
    他熟練地從袖中掏出一根銀針，要往文旌的碗里探。

    銀針尖部剛要浸入湯面，文旌卻端著瓷碗微微偏身躲開了。

    他沒說話，只是神色清冷地剜了扶風(fēng)一眼，仰頭將碗里的湯一飲而盡。

    扶風(fēng)站在原地，維持著捏銀針半抬胳膊的動作，愣了片刻，隨即怒目瞪向任遙。

    任遙被他這么一瞪，后背倏然森森發(fā)寒，心想若不是文旌和江憐還在，憑他眼里的憎惡狠厲只怕是要上來打她了。

    任遙覺得自己很無辜。

    自他們?nèi)敫褋?，她自問盡心盡力地招待，未曾有半分敷衍慢待。江憐和金明池還好，只是這個扶風(fēng)怎么就這么恨她？

    他身上那股狠勁兒，好像自己搶了他的什么重要東西一樣。

    他這么蠻橫不講理，若是外人，任遙是連搭理都不愛搭理的，可他偏偏是文旌的心腹，這些日子以來她看在眼里，扶風(fēng)對文旌可謂是忠心不二，全心全意地護(hù)著他。

    這般，倒是要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任遙低頭想了想，有意緩和關(guān)系：“對了，我見你們每夜都要守在二哥門外，辛苦得很，也冷得很，所以找來了人要把二哥的臥房改建一下。在正間外砌一間小間，在小間里擺幾張床榻，這樣你們夜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扶風(fēng)當(dāng)然不領(lǐng)情，橫眉冷目，看樣子就沒什么好話等著任遙，他剛要說，被江憐捂住了嘴。

    江憐將眼風(fēng)投向了文旌一掃，滿含警告地瞪扶風(fēng)。

    文旌剛將瓷碗擱回漆盤里，隨手重新抱起了手爐，仰頭沖著任遙溫和一笑：“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阿遙了?！?/br>
    任遙擺手：“不辛苦，不辛苦，請了外面的人來建，我只要看著就行。哦，對了，會選在白天你們?nèi)ド铣臅r候來建，絕不會打擾到你們?！?/br>
    那邊扶風(fēng)終于掙脫了江憐，礙于那兩人的威視，不敢直懟，忿忿地將頭扭到一邊，“誰稀罕?！?/br>
    大家自然很有默契地都當(dāng)沒聽見。

    文旌讓扶風(fēng)和江憐先出去，獨(dú)留了任遙。

    他左臂有傷，雖沒有吊起來，但終歸活動不便，以一個很別扭古怪的姿勢蜷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