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若說是賭氣,可這口氣未免也賭得太狠了些。 任遙偷偷抬眼看了看文旌,他薄唇緊抿,那蒙昧的燭光映入眸中,愣是掀不起半分波漪。她只覺得周圍都似隨著他凍住了,過分得沉冷安靜,便緩解尷尬似得環(huán)顧四周,游移的視線觸到一物,驟然而止。 任遙心思向來淺淡,當即便忘了她和文旌之間的別扭,驚喜地‘呷’了一聲,小跑過去從黑檀木置物架上把文旌的佩劍取了下來。 佩劍通體純白,劍鞘和劍柄都是用純銀雕琢而成,上面覆著密密麻麻繁復至極的麒麟逐珠圖,撥開劍鞘,只聽一聲短促的淺咽低嘯,露出一截寒光凜然的劍身。 這屋里燃著燈燭,本是暖光縈然,溫溫脈脈??蓜ι硪宦叮阋娨坏览涔怏E然劈開溫光彌漫的寢室,從人眼前一晃而過,帶著透骨的殺戾寒意。 門外江憐和扶風趴在窗上往里看,看到此處,扶風癟了嘴,不悅道:“她怎么這樣?大人的佩劍從來不許別人碰的,她怎么這么隨意就拿起來了?” 江憐在一邊小聲勸:“大人才剛回家,還什么都沒跟家里說,任姑娘不知道內情,也是無心的。” 兩人都以為依照文旌那嗜劍如命的性子,至少會客客氣氣地讓任遙把劍擱回去,誰知等了一會兒,只等到里面?zhèn)鞒鲆魂囶H為關切溫和的聲音。 “此劍鋒利,你拿的時候小心些?!?/br> 江憐和扶風在外面面相覷。 一直斜倚靠在回廊欄桿上的金明池笑意瀟灑,帶著幾分了然:“你們可真是太不了解你們的大人了……” 話音剛落,屋內傳出一聲吃痛的呼聲。 任遙瞧著那寒光粼粼的劍身,不由得將指腹覆在劍刃上,文旌不提醒還罷,一提醒惹得她片刻失神,指腹劃過劍刃,當即破了道口子,有血珠兒順著銀白劍身滴下。 文旌立刻起身,飛奔過來,奪過佩劍隨手扔到一邊,抬起任遙的手查看。 所幸傷口并不深,只薄薄一道,也不再往外滲血。 他長舒了口氣,不禁埋怨道:“都說了此劍鋒利,怎么也不小心些……”說著,回身去翻箱倒柜地找傷藥。 任遙將手放進嘴里吮吸著,好奇地彎了腰繼續(xù)看剛剛被文旌隨手扔到地上的佩劍,見那銀色劍刃上還縷著暗紋,質地精醇,雕工細致,不像兵器,倒像是一件至臻至美的藏品。 她吮著傷口,含糊問:“這劍叫什么名字?” 文旌找到了傷藥,正揭開小瓷瓶上堵口的紅綢球,聞言動作一滯,道:“思寤。” 任遙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文旌抬起了她的手,邊給她上藥,邊清清淡淡地說:“寤寐思之,輾轉反側?!?/br> 話音落地,任遙抻了頭剛想問什么,門外傳進曾曦的聲音:“小姐,快要亥時了。” 亥時至,拱門關。 任遙該走了。 文旌微低了頭,睫宇垂落,看不清眼底的神情,只微揚了聲音道:“好,我這就送阿遙回去?!?/br> 兩個一前一后出了門。 金明池、江憐、扶風依次排開站在菱格窗前,門前是提著燈籠的曾曦。 曾曦稍欠了欠身,笑道:“二公子早些歇息吧,老奴送小姐回去?!?/br> 文旌端起衣袖,默了片刻,道:“也好?!彼麑幤咳M了任遙的手里,囑咐:“小心傷口,天冷,別凍著了?!?/br> 曾曦忙道:“小姐受傷了?” 任遙擺了擺手:“沒事,小傷而已,不值一提。”她向文旌道過別,卻見那三人還筆直地站在檐下,奇道:“這么晚了,你們不回房睡?” 三人相互交換了眼色,扶風沒好氣道:“難道任府有規(guī)矩,不許人睡在門外嗎?” 任遙被這么一噎,很是意外,認真思索了一番,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得罪過這位,便格外寬容好心道:“倒沒有這規(guī)矩,只是天冷了,若是睡在外面會著涼的?!?/br> 扶風冷哼一聲,正想再擠兌他,被江憐搶先一步推開,江憐沖任遙微揖,溫和道:“謝任姑娘關心,只是在北疆連年征戰(zhàn),已養(yǎng)成了習慣,大人安寢我們都是要守在門外才放心的?!?/br> 任遙聽得詫異,心想,文旌又不是三歲小孩兒,莫不是還怕他睡著睡著會偷跑出來不成? 這邊三言兩語的說著,那邊下人又催,道亥時以至,請他們快些離開。 任遙只得跟著曾曦走。 待他們走后,文旌站在門前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一言不發(fā),返身進屋,關上了門。 那扇門關上,金明池瞥了一眼扶風:“你吃嗆藥了?別跟我說你沒看出來大人對他這位義妹是什么心思?!?/br> 扶風忿忿不平道:“我看出來了,就因為我看出來了才生氣。咱們大人是何等人才,哪家姑娘若是被他看上,都該燒香拜佛,歡天喜地才是。她可倒好,跟個木頭似得,瞧把大人拿捏的,跟失了魂似得?!?/br> 金明池張了口,又閉回來了,搖了幾把折扇,沒好氣道:“行了,你懂什么,別跟著瞎摻和,等哪天她成了丞相夫人,小心吹枕邊風,給你小鞋穿。” 江憐道:“我看任姑娘是個厚道人,剛才扶風那么過分她都不生氣,她不會這樣做的。” 扶風白了他一眼:“你看誰都是好人?!?/br> 江憐還待爭辯,被金明池攔開。因寢房里的燈滅了,三人暫時息鼓休戰(zhàn),各自守窗守門,抱著劍如臨大敵般。 …… 寒風呼嘯了一夜,到天明時,飄起了碎碎細雪。 文旌一大早就出門了,他要親自送舒檀回鎮(zhèn)遠將軍府。 任遙躲在臥房里研究了會兒針線,心思飄忽,總忍不住想昨天晚上的事。文旌好像話有深意……她越想越覺得亂,心亂如麻,連坐也坐不安穩(wěn),背著手在茜紗窗前來回踱步,最終把思緒放在了思寤上。 那把劍什么都好,就是給人感覺有些冷,缺個劍墜。 任遙心想,得給它配個喜慶些劍墜。 她捉摸了一番,從妝臺里找出一個木雕小墜子,這是用菩提子雕的,銹紅色,用紅絲絳拴著,指甲蓋大小,是個活靈活現的小貓頭。 任遙放在陽光底下仔細觀賞了一番,心想,又可愛,又喜慶,改天一定要把它給文旌,讓他拴在思寤的劍柄上。 外面總傳他冷厲可怖,沒準兒就是因為他從裝扮到佩飾都太過冷。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冷香的聲音從外面飄進來:“姑娘,馮公子來了?!?/br> 任遙心思一凜,忙反應過來,大聲道:“不用進來,有什么話隔著窗說就行。我們不熟!” 她至今還記得文旌撞到她和馮元郎離得近時那怒氣隱隱浮動的模樣,文旌向來不喜馮元郎,雖然今天他出去了,可就怕萬一,任遙可不想舊事重演。 罕見的,馮元郎竟十分識趣,沒多做糾纏就自覺地走到了窗前,隔著一道細菱格茜紗窗,垂頭喪氣道:“阿遙,我心里總是不安,害怕……害怕二公子,哦不,是丞相,他會報復我。” 任遙沒所謂道:“他只是不喜你,你躲著他些就是,你又沒做什么得罪過他的事,他為什么要來報復你?” 窗外沉默了片刻,馮元郎喟嘆道:“我還真得罪過他,擠兌過他,欺負過他,只是……你不知道罷了?!?/br> 第8章 情敵 任遙怎么也想不到,當初馮元郎與文旌之間還有這么一段過結。 “我就是犯渾,看不得文旌……文丞相當初總是那么一副清冷模樣,再加上他不讓你跟我親近,我一時生氣,就擠兌了他兩句。” 馮元郎那灰暗的面容被窗框上的格子隔成一塊一塊的,顯得愈加頹喪:“你知道我這個人,就是嘴壞,過后其實心里沒什么的。當初文丞相去了北疆,失了音訊,我還擔心了他許久呢。不然我也不會求著我爹派馬隊去北疆尋他,都是一塊長大的,有什么深仇大恨?” 任遙沒好臉色地隔著扇窗瞪了他一眼,心中登時五味陳雜。 文旌自幼便生得一副芝蘭般的好相貌,又兼之天賦異稟,雖然沒有正兒八經的門第出身,可任遙知道,若是他家中未遭變故,他的血統(tǒng)身世足以蓋過這京中大半的世家勛貴子弟。 便是這樣一個清風皓月般的公子,向來孤高冷傲,卻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因為她而受過這等屈辱。 任遙知道,馮元郎說的那些話縱然他自己沒放在心上,又或許換一個人也不會放在心上,但對于文旌而言,卻是字字誅心。 他有他的清高與驕傲,怎受得了這般侮辱? 想到這兒,任遙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剜了馮元郎一眼:“你心里當然沒什么,出言不遜的是你,欺辱人的也是你,難不成你還會覺得難受委屈嗎?我看呀你就是欠,二哥如今怎么報復收拾你都是應當的,你活該!” “別呀!”馮元郎哀嚎道:“阿遙,咱講點道理。當初就是我嘴壞,我不應當,可我也只是在嘴皮子上占了他點便宜,沒真正地把他怎么著啊??扇缃裎壹依锫淞穗y,我爹、叔叔伯伯姐夫們全被沖了軍,我jiejie們也都被沒入掖庭為奴,如今這慘狀,若是文丞相還要再落井下石,依照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出手便罷,他一出手我們家準是滅頂之災。我當初的那點錯不至于受這樣的懲罰吧?” 他說的有道理至極,且當初馮家的確為找文旌而出過力,那個時候他們也不能未卜先知料到文旌有朝一日會荊門拜相,所憑的不過是兩家的交情。 于情于理,馮家有難,他們都得幫。 可任遙那股氣就好像梗在了心頭,任多少冠冕堂皇的道理也難以消除。 她說不清確切是為了什么,好像是愧疚,好像是替文旌委屈心疼他,又好像……不全是這樣。 如同一團麻絮,越理越亂。 任遙不禁感到煩躁,敲了敲窗邊細棱:“好了,你快回去吧,這幾天躲嚴實點,別在二哥眼皮底下晃,你家里的事我一會兒去給你問問大哥?!?/br> 馮元郎舒了口氣,裹了裹棉袍,在窗外鼓鼓囊囊地朝任遙施了一禮,轉身回去了。 任遙回來拿起繡繃子又刺了幾針,心煩意亂得厲害,刺的也不得章法,便把針線放下,讓冷香給她取來白狐大氅,披上去花廳了。 花廳里很是熱鬧,今日府衙的人來送來年的鹽引。 曾曦照例要請他們到暖閣里品茶,又往他們懷里塞了不菲的銀錁子,往年這些官差都是安然受之,今年卻好像銀子燙手似得,說什么也不肯要,連連推卻,最后更是極其卑微地朝任廣賢連鞠數道禮,倉促告辭。 挽留不住,曾曦拿著被退回來的銀錁子,站在門口道:“這可奇了,咱們這兒莫不是成了魔洞鬼窟,瞧把他們嚇得這個樣兒,連銀子都不要了?!?/br> 任廣賢撫著胸膛咳嗽了幾聲,道:“他們是不敢要,咱們家今時不同往日了?!?/br> 任瑾站在一旁輕輕拍著任廣賢的背,附和道:“京城上下誰不知文丞相的大名,那些皇親國戚、世家勛貴全都被嚇破了膽,生怕外面的清算會扯到自己身上,更何況區(qū)區(qū)鹽政。” 曾曦恍然大悟:“他們是懼怕二公子的威視,態(tài)度才大變樣?!?/br> 任廣賢蹙眉道:“等這風頭過去,曾曦你去府衙走一趟,帶著厚禮過去,跟他們說從前怎么樣兒以后還怎么樣,咱們任家的商號向來本分經商,不沾官場,南弦是丞相,可咱們不會借他的勢去狐假虎威。” 話說得很是大義凜然,可曾曦卻覺有些過了,都是自家人,相互幫襯有什么不對?現成的丞相蔭佑擺在這兒,何必往外推? 不料,任瑾卻極為贊同:“父親說得對。如今外面正在抓jian佞逆黨,文丞相鐵面無私之名人人傳頌,咱們可不能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拖南弦的后腿?!彼四?,眼底閃過一抹晦色,再開口時已滿是憂傷疼惜:“南弦能掙得今日的官位很是不易,北疆苦寒,這些年他定是吃盡了苦頭的。他向來寡言,吃了苦受了罪也不會說,咱們都是他的親人,得多疼著他些,不能想著從他身上刮油?!?/br> 這一番話切情切理,倒讓曾曦不好再說什么了。 他一邊應下,一邊在心里想,這終歸不是親生的,中間總隔著一層……正轉身要出去,卻在屏風前止住了步,他望向那竹骨薄絹屏風后:“小姐?!?/br> 從官差在時,任遙就來了。 她聽完了父親和兄長的一番話,正目光渙散,胡亂想著心事,聽曾曦叫她,才回過神來,從屏風后繞出來,朝著任廣賢和任瑾施禮。 “其實也沒有要緊事,就是馮家的事……元郎有些擔心,又不敢來問大哥,所以我就替他來問一問?!?/br> 任瑾道:“這事兒我一直都放在心上,還請了……” 仆役恰在此時入內稟道:“陳侍郎來了?!?/br> 任瑾淺淺一笑:“我特意請了憫生去替我打聽馮家小姐們的下落,可巧剛一念叨他就來了,還不快請進來?!?/br> 任瑾口中的憫生大名陳稷,官拜戶部侍郎,說起來,他還是當年文旌在國子監(jiān)念書時的同窗,文旌自幼一副清冷樣子,不善與人交際,身邊乏有知交好友,陳稷便算得上是其中一位。 他與文旌當年交情甚篤,后來文旌遠赴北疆,下落不明,自然也中斷了仕途??申愷s是一路平步青云,年紀輕輕便當上了四品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