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照和康子彥早就死了，我們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原來的我們。”

    他跌跌撞撞地摔上沙地，嘴里語無倫次地叫嚷。

    “我早就該告訴你，蘇照和康子彥都是活著的時候存儲的數(shù)據(jù)，理論上，我們的思維……我們的思維最多和他們有七八分一致。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和秀里的其他人沒有那么大區(qū)別，我們可以活我們自己的，我們本來有優(yōu)勢……”

    那些被灌注的回憶，到底是被輸入的數(shù)據(jù)。它們沒有把真正的蘇照和康子彥從死亡中帶回，反而成為了困住他們的詛咒，如果早些說清楚這一切，或許他們可以早點(diǎn)拋棄不合時宜的道德，活得更好些……

    康哥的十指抓入沙土，血液將乳白色的沙子染成暗紅。

    橫豎都是絕望，快刀子說不定比鈍刀子好些?？上郎蠜]有“如果”。

    “……跟我走，求你了照照。”他只能一遍遍懇求自己瘋掉的妻子，聲音嘶啞。

    “我早就知道是假的??？”小照哼著歌，“不然根本解釋不了，我明明懷著孕，還想給你個驚喜呢，結(jié)果和你一起醒過來后身體數(shù)據(jù)正常，什么都沒有了……康哥，我不是一直在問你嗎？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現(xiàn)在咱們又能去哪兒呢？”

    她笑得越來越燦爛。

    “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呀?！?/br>
    康哥打了個哆嗦。

    他不再懇求，甚至不再說話，只是搖搖晃晃站起身，擋在zβ和小照之間，虛弱而堅(jiān)定地張開雙臂。

    zβ果斷攻擊了他，那幾乎只剩骨骼的東西輕松地撕開了康哥，像是扯開一個腐爛的布娃娃。

    唐亦步仍然致力于掰斷那東西的頸骨，動作沒有停過，而阮閑將所有能攻擊的地方攻擊了個遍，打空了子彈，在十幾步外換著彈匣。

    “對不起，小唐。”康哥小聲說道。

    他倒在地上，努力挪了挪，看向踩在海里的小照——后者哼著歌，踩著水，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射擊著，像是對他的離去渾然不覺。

    被康哥攔了幾秒，zβ沒能夠到小照。他沒再走出幾步，終于被唐亦步順利地掰斷了頸骨，軟軟地倒在地上。

    “上車，走了?！币婋[患已經(jīng)除掉，阮閑招呼唐亦步上車。

    唐亦步?jīng)]動，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對年輕的夫妻——康子彥的復(fù)制人生命跡象極其微弱，隨時可能死去。而蘇照收了槍，輕快地走近，隨后躺在垂死的康哥身邊。

    空氣中漸漸再次出現(xiàn)兩個孩子的身影。

    他們手挽手，站在蘇照身邊，身上穿著他們熟悉的破舊衣服。只不過這一次，幼小的康子彥面目不清，看起來就像是一團(tuán)煙。

    “太陽真好?！背赡晏K照對著丈夫的臉說道，親了他的額頭一下。

    “對不起。”康哥動動嘴唇，沒能發(fā)出聲音?！皩Σ黄??！?/br>
    “這讓我想到我最喜歡的記憶?！碧K照笑著說道，“之前你不是老問嗎，我不想告訴你，現(xiàn)在我突然想說說了?！?/br>
    “你總是猜我們第一次相遇那天，第一次約會那天，你求婚那天……你可真是個自戀狂?！?/br>
    康哥安靜地看著她，臉色青白，氣若游絲。

    “我最喜歡的記憶和現(xiàn)在很像……我早就醒了，你還在睡。天有點(diǎn)陰，我打開冰箱拿水喝。發(fā)現(xiàn)冰箱里有水果爛掉了，想著一會兒一起去丟掉。我喝完水，看了看還在睡的你?！碧K照伸了個懶腰，“說不清，可我就是記得很清楚?！?/br>
    “你要睡了嗎？”她快樂地說道，“也是，太陽挺好的。等你醒了，我們一起再去搶輛車吧。”

    確定康子彥已經(jīng)失去生命跡象，唐亦步轉(zhuǎn)過頭，和阮閑一起回到車內(nèi)。

    車內(nèi)一時很安靜。

    那對年輕的夫妻面對面躺在被血染紅的沙子里，旁邊兩個身影模糊的孩子在看。

    “……走吧?！庇鄻窅灺曊f道，發(fā)動車子。越野車輪胎上方伸出輔助浮力機(jī)，它們迅疾地拍打著海水。

    島中央的濃煙還沒有散去，兩個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

    【理想國度】

    第180章 理智的決定

    裝甲越野兩側(cè)探出柔軟的滑行翼, 它們在海面上波浪般起伏, 整輛車前進(jìn)得極快。但凡主腦的探測飛行器挨得近了，車輛便短暫地潛入水中, 等待精細(xì)掃描從頭頂拂過。

    唐亦步和阮閑上車后, 位置再次出現(xiàn)了變動。季小滿坐去了副駕駛, 唐亦步和阮閑坐在后排。π還擠在它的專屬空間里，而為了讓阮教授集中精力控制臨時搭建的感知迷彩, 他們將車子用來放行李的最后一排騰出了個位置, 好讓阮教授獨(dú)自安靜地待在那里。

    冒著煙的島早已被他們拋在身后, 原本粗壯的煙柱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截灰黑色的線頭。

    比起腦子里其他方案, 這的確是最為輕松安全的逃離方式。陽光撞碎在四周的海面上，仿生滑行翼啪啪拍打水面，海洋特有的潮水摩擦聲鉆進(jìn)耳朵，一時間視野內(nèi)不再有其他人造物, 一切祥和無比。

    可車廂里的氣氛卻不怎么輕松。

    余樂姑且算是達(dá)到了目的, 無論他本人現(xiàn)在怎么想, 他已經(jīng)成功幫助阮教授從主腦眼皮子地下逃開。季小滿見到了最想見的人, 然而她明顯還在整理情緒，看上去壓力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多了數(shù)倍。

    自己和唐亦步應(yīng)該算是最倒霉的, 阮閑心想。

    他們的確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答案, 但還是小看了阮教授對于打贏戰(zhàn)爭的執(zhí)著, 不小心踩進(jìn)了后者編織的陷阱里。眼下所有人的利益暫且一致，等到了目的地, 免不了又是一場紛爭。

    阮閑嘆了口氣，決定趁用這寶貴的一個多小時好好休息。他將腦中激蕩的思緒按下，轉(zhuǎn)頭看向唐亦步。

    說實(shí)話，雖然他能明白唐亦步的策略，對于那仿生人主動暴露自己的行徑仍然不認(rèn)同。目的的確就一個，可是方法可以有很多。作為回?fù)?，他也選擇了更高效卻更危險(xiǎn)的路。大有兩個人一起在懸崖邊沿跳舞的意思。

    如今阮閑很難說自己后悔還是不后悔——戰(zhàn)略方面，他不認(rèn)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問題。自己不出面，主腦也會把他調(diào)查個底朝天，不如提前給出錯誤的引導(dǎo)，將自己塑造成某個被唐亦步蠱惑了的高級技術(shù)人員。這一招能騙過阮教授，那么騙過主腦也不算太難。

    只要讓它的猜測從s型初始機(jī)上離開，他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后悔的點(diǎn)也有。這個做法讓他們之間本來就亂作一團(tuán)的情感關(guān)系變得更加復(fù)雜。面對唐亦步，阮閑說不好自己現(xiàn)在是該生氣、該安撫還是該給他一個熱烈的吻。

    橫豎他一向看不透那仿生人堪稱異常的想法，也不再能清晰掌握自己的。

    在位置坐穩(wěn)之后，唐亦步仍然親熱地挨著他，但卻選擇了注射剩余血液的方式來治療自己的傷口。隨后唐亦步脫下了被血浸透的上衣，他沒有立刻將它洗凈，而是簡單配了點(diǎn)溶劑，打算把zβ留下的血跡提取出來。

    等傷口愈合，那仿生人用溫水浸好毛巾，把上身和臉上的血漬、汗水與塵土抹凈。這個過程長而仔細(xì)，認(rèn)真程度堪比舔凈自己毛發(fā)的貓科動物。確定自己身上不再有血液的腥臭后，唐亦步長長地舒了口氣，隨后盯著窗外珍珠般的海浪泡沫發(fā)呆。

    熱烘烘的體溫從干凈柔軟的皮膚上散出，滲入布料，最終羽毛般掃過自己的神經(jīng)末梢。阮閑扭過頭，認(rèn)真注視著唐亦步的側(cè)臉。

    或許在又一波緊急事態(tài)到來前，把他們的感情問題捋順會是個好主意。

    他必須小心，這個問題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圍。如果唐亦步是他知道的那個nul00，那么他勢必也不會多么擅長這些方面——nul00看過足夠多的案例，可惜那些案例里沒有自己這樣的極端情況。

    “余哥，能不能把最后一排的隔音關(guān)上？”唐亦步注視了會兒浪花，微笑著開口。

    余樂頭也沒回，只是默默地將阮教授和他們隔開。

    “前排的也關(guān)一下，謝謝，我和父親需要一點(diǎn)點(diǎn)私人空間。十分鐘就夠了，不會耽誤太多事情?！?/br>
    聽到父親這個稱呼，余樂條件反射似的抖了一下，但這位大墟盜顯然缺乏發(fā)表評論的心情，他隨手在光屏上甩了甩：“怎么，要不要我再給你倆配個背景音樂？”

    “不用了?！碧埔嗖蕉Y貌地回絕。

    他瞧著最近一波掃描飛行器遠(yuǎn)去，待前排的透明隔離墻升到車頂，唐亦步把車窗打開一點(diǎn)點(diǎn)，帶著海腥味的新鮮空氣驟然涌入。海風(fēng)在他們耳邊呼呼直叫，車廂里的悶熱散去幾分。

    “亦步？”阮閑清清嗓子，試圖制造個平和點(diǎn)的開場。

    “我分析了一下我們兩人前不久的行為。”唐亦步終于轉(zhuǎn)過臉，臉上意外的沒有多少表情?！案赣H，我們都選擇了高回報(bào)高風(fēng)險(xiǎn)的做法，并且偏離了我們一直以來的行動模型。”

    “……是。”

    “我很早前就知道，我對你的興趣會給我自己帶來損傷?！?/br>
    唐亦步摸著自己肌rou勻稱的手臂，就在前不久，上面還殘留著可怖的裂口和燙傷。

    “那個時候的損傷還在我的控制范圍內(nèi)，為了得到更多有用的資料，我也樂意接受。但在知道你是父親后，這種興趣失控了?！?/br>
    “一方面，我的確樂于研究這些新鮮的情感，收集更多數(shù)據(jù)。一方面，我仍然想要存活。它們之間開始出現(xiàn)矛盾……而我的解析速度趕不上未知感情的變化速度，這很糟糕。”

    阮閑沉默地聽著，唐亦步直直看著他，身后是清澈的天空和絲綢似的海，可他的心臟像是灌了鉛，搏動得十分艱難。

    四周的一切突然讓他覺得無比乏味。

    “這樣繼續(xù)下去，這樣脫離行動模型的狀況會越來越多，我們很快就會毀滅。”唐亦步得出了阮閑相近的結(jié)論。

    他們都太過生澀、太過固執(zhí)，靠近的速度又實(shí)在是太快。如同在黑暗狹窄的水域攜手潛入洞xue，稍不注意便會因?yàn)槭Э仉p雙殞命。

    阮閑不是沒想過放緩前進(jìn)的速度，可他拉不住身下陌生的烈馬。這份濃郁的情緒開始讓他覺得可怖，他知道他們得更小心地對待他們，只是……

    唐亦步伸出手，捧住阮閑的臉。那仿生人的手心有點(diǎn)燙人。

    “……我們可能得到了同一個答案?！碧埔嗖叫÷曊f道，“不，你得到結(jié)論的時間可能比我要早?！?/br>
    “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就像以前那樣？”

    “我有了可以留住你的感情紐帶，獨(dú)一無二、不可取代。根據(jù)我對你的分析，你……不會簡單地離開?！碧埔嗖降恼Z速越來越慢，“你會留在我身邊。同時像你希望的那樣，我也不會輕易離開你?！?/br>
    有那么一秒，阮閑有點(diǎn)懷念他們知道彼此身份前的關(guān)系——自私卻恣意，隨意揮灑內(nèi)心漾起的情感。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親吻彼此，在床鋪上一次性消磨數(shù)個小時，起身后又繼續(xù)針鋒相對，可以毫不猶豫地割斷對方的喉嚨。

    可認(rèn)清彼此后，兩把利刃之間繞了結(jié)實(shí)黏膩到讓人惱火的蛛絲。他們變得小心翼翼，卻又更加瘋狂。

    唐亦步?jīng)]有猜錯，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們再次得到同一個結(jié)論。

    ……準(zhǔn)確說來，先一步戴上面具的也是自己。可阮閑卻不怎么想贊同唐亦步，他抿緊嘴唇。

    “多巴胺不一定要生殖行為供給，我們并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我一向能控制體內(nèi)的激素水平。我陪伴了你五年，知道你對自己的身體也有極高的管理能力。我們只是需要改變行為模式，我們有過去作為現(xiàn)成的例子。”

    那仿生人的語速快了起來。

    “在環(huán)境安全下來前，讓我們恢復(fù)十二年前的相處方式，在我看來是最好的解法，并且完全可行。這樣能有效抑制失控行為的產(chǎn)生，不會有太多未知因素出現(xiàn)，干擾……干擾……”

    “我理解。”阮閑說道，“……別哭。”

    “?。俊碧埔嗖揭粫r間沒反應(yīng)過來，他用指尖抹抹微紅的眼底，用舌尖舔了舔那咸澀的液體，表情變成純粹的震驚。

    “可能是海風(fēng)有點(diǎn)大。”阮閑越過唐亦步的位置，將車窗關(guān)上，故意讓聲音顯得如釋重負(fù)?！俺Ｒ姷氖虑?。”

    “唔。”唐亦步胡亂抹抹眼，“那我們的看法取得一致了？”

    “……”阮閑沒有回答。

    在當(dāng)下緊張的狀況中，這或許是明智的做法，阮閑心想。在這份激烈的感情進(jìn)一步“惡化”前，將它用鋒利的刀子切掉——從邏輯上來看，這的確能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那么劍拔弩張。

    但他就是不想開口肯定，給出一個確切的答復(fù)。

    隨后他們誰都沒再說話，唐亦步還在疑惑地抹眼睛。阮閑則交叉雙手，看向隔離層上π撞出的米字形裂口。

    往好的方向想，唐亦步安全地待在自己身邊，阮教授在后排，他們面對主腦并非毫無勝算。

    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

    阮閑將雙手放在陰影里，微微使力，劇痛從手指根部傳來。他的心境一開始還算平和，焦躁和不安神奇地平息了會兒，可隨著時間流逝，它們再次卷土重來，混合成讓人難以忍受的寒意。

    他們只是把暫時解決不了的問題放進(jìn)罐子，封存起來。

    阮閑反復(fù)做著深呼吸，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利弊，試圖說服自己。唐亦步?jīng)]有哽咽，沒有顫抖地呼吸，只是仔細(xì)地用手背擦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