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倆有病嗎？”余樂俯臥在粗壯的樹枝上，身上半裹著毯子，頭發(fā)上還沾著幾塊泥。他呲著牙，一字一頓地朝下問候道。

    “真他媽牛逼的人工智能，??？鼴鼠精吧，老子這輩子還沒……”余樂吭哧了一會兒，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尷尬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剛剛余樂在休息，唐亦步把他給頂飛了。”季小滿體貼地補充。

    唐亦步瞄了眼余樂，蹦上樹枝，拎口袋似的將余樂拎了下來：“對不起?！?/br>
    連鐵珠子都能聽出這句話里沒有半點誠意的味道。

    可惜鐵珠子顯然沒什么關(guān)于平等的意識，它正愉快地繞著唐亦步蹦跳繞圈，活像顆長了四條腿的金屬衛(wèi)星。

    “算老子倒霉。”余樂呸了一口，表情里的調(diào)笑沒了。“你們見到阮教授了？”

    “見到了。”阮閑沒打算隱瞞，阮教授也是這兩人跟來的主要目的。就算情況危急，他們也未必原因就這樣跟一頭霧水地跟他們走。

    余樂唔了聲，季小滿攥緊拳頭。

    “我們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至于余先生的問題，我們可以離開這里后再解釋?！比铋e飛快地說道，“季小姐的母親那邊，我們也弄到了解決方案。秩序監(jiān)察快打過來了，大家最好趕緊離開——”

    季小滿和余樂對視一眼。

    “我先不問你們打算怎么走。”余樂吸了口氣?！疤埔嗖剑闶莔ul01的原型或者廢案吧。”

    阮閑瞧了眼季小滿，下一秒便反應(yīng)了過來。

    為了救助自己的仿生人母親，季小滿在電子腦方面研究頗深，從那段回憶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也不算意外。nul00的存在沒有對外廣泛公布過，所以他們才會做出這樣的猜測。

    這個問題到底還是來了。

    就算季小滿不太懂人情世故，余樂是完完全全的老油條。比起殺出一條血路，他們布下簡單的感知迷彩，靠余樂的車離開才是最為低調(diào)的做法。但一旦離開了這座孤島，余樂和季小滿會成為“可能泄露唐亦步去向的信息源”。

    尤其在主腦推測出nul00還存在的現(xiàn)在，無論他們中的誰被抓住，主腦都能從兩人的大腦里榨出不少有效情報。

    最安全的做法是“滅口”。作為曾經(jīng)的墟盜高層，余樂不可能想不到。就算裝傻，有季小滿這個電子腦專家在，唐亦步也未必會這么放過他們。眼下他們逃也沒法逃，只能將事情搬出來談條件——

    “他是?！碧埔嗖竭€沒開口，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聲音愉快地接過話頭?！熬幪杗ul00，不是淘汰版本或者廢案。如果按照人類的關(guān)系類比，他算是mul01的兄長?！?/br>
    阮閑和唐亦步幾乎同時看向聲音的源頭——

    立方體的黑盒嵌在一個古怪的代步機(jī)器人里，那東西有三條腿，頂端頂著個比黑盒稍大的透明玻璃槽，黑盒泡在槽中的淡藍(lán)液體里。整個小機(jī)器人只比唐亦步的膝蓋高一點，動作倒是挺靈活，玻璃槽邊還搭載了不少阮閑認(rèn)不出功能的零件。

    季小滿那邊已經(jīng)警惕地舉起了槍口。

    “阮教授?！比铋e先一步開口，“把您那么重要的工程丟在地底，真的沒問題嗎？”

    季小滿手一抖，槍差點掉到地上。余樂從牙縫里抽了口氣，不可置信地瞪著那個造型古怪的機(jī)器人。鐵珠子大喜過望地沖上前去，張嘴就啃，結(jié)果被那機(jī)器人一只腳輕松制住，溫和地踢了回來。

    “因為現(xiàn)在還有那么一點時間，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謊話。”阮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對方。

    “你們的車在那里。”阮教授指了指遠(yuǎn)處研究所的幻象，大叛亂那天的景象仍然迷惑著他們的感官?！把芯克鶅?nèi)部?！?/br>
    “我們查……查看過，那里缺少訊息，只有空白……”季小滿的聲音里帶著震驚和疑惑，很難說那種情緒的分量更多。

    “很快就不是了，對吧，nul00？”那個小機(jī)器人走近幾步，唐亦步臉上的輕松表情消失了。

    “你故意讓他入侵了你的數(shù)據(jù)網(wǎng)絡(luò)?！比铋e對自己的習(xí)慣手法再熟悉不過。

    阮教授果然早就猜到了他們很可能不會妥協(xié)。

    如果要逃走，尋找余樂低調(diào)逃走是他們的最優(yōu)選擇。那么唐亦步絕對會選擇入侵?jǐn)?shù)據(jù)網(wǎng)絡(luò)，取得余樂他們所在的位置。

    唐亦步自行改造過自己的電子腦，靠研究所遺留的老資料，阮教授只能取得唐亦步加入正式進(jìn)入仿生人秀前的記憶。就算解析康子彥和小照的視角，他仍然無法判斷唐亦步在研究所里做了什么。

    但如果趁著唐亦步入侵，利用這段連接，他同樣能從唐亦步的電子腦內(nèi)挖出些表層數(shù)據(jù)——

    比如最基本的影像記憶。

    仿生人的記憶系統(tǒng)不比人類簡單，定位特定記憶是件極其麻煩的事情。不過麻煩歸麻煩，捷徑也有。只要讓記憶的主人沉浸入和記憶相似的場景，特定的記憶會被自然而然地喚起。

    那人真的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哪怕是這樣變數(shù)巨大的棋局，阮教授仍然把每個角落的棋子全部調(diào)動了起來，不舍得浪費手里的每一步。

    從唐亦步觀看季小滿和余樂的情況，到唐亦步趁一夜停留竊取位置數(shù)據(jù)，再到外部的記憶場景循環(huán)——

    很難說阮教授是從哪一步開始布局的。

    幻境在阮教授手里，他只需要把他們不得不去的目的地定位為研究所內(nèi)部便好。哪怕現(xiàn)在唐亦步不愿意，他也肯定本能地回憶起了那一天所發(fā)生的一切。

    而記憶數(shù)據(jù)一旦被截獲，便無法再度挽回。

    “光是nul00這個身份，就足夠讓mul01下定決心抹殺他了，其他只是添頭?！比罱淌跊]用rou體，阮閑無法分析對方的表情?！皟晌徊幌袷窃敢庑畔⒎窒淼臉幼樱抑荒芘袛?，你們手里還捏著我不清楚的底牌……能威脅到主腦的事情不算多，這不難推斷。”

    “但你需要確認(rèn)?！比铋e掏出血槍，捏在手里。

    “是的?！?/br>
    “……你們在說什么鬼東西？”余樂啞著嗓子打斷了這段對話。“小阮，你這口氣可不像是想當(dāng)反抗軍的樣子。要是你也是mul01的親戚，我勸你早點說——”

    “阮先生不喜歡我很正常?！蹦莻€搭載阮教授大腦的小機(jī)器人轉(zhuǎn)向余樂，“畢竟我是搶走他人生的冒牌貨?！?/br>
    “什——”

    “或者我換個說法?！辈ＡХ讲劾锏娜芤好俺鲆淮畾馀??！啊铋e先生’不喜歡我也很正常。”

    第174章 殘缺的記憶

    “這夢真生動?！庇鄻返吐曮@嘆。

    “剛才我瞧見小阮喊那個小玩意‘阮教授’, 那東西又叫小阮‘阮閑’, 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問候方式嗎？”

    說完他干笑兩聲，下意識站到季小滿和唐亦步之間, 將她與唐亦步隔開。唐亦步意味深長地看了余樂兩眼, 隨后又把視線釘回阮閑身上。

    “總之如果這是個玩笑, 那還挺不好笑的?！?/br>
    一開始余樂本人對阮閑沒啥想法。最愿意加入反抗軍的大多是些軍人和公務(wù)員，其次是大叛亂前生活還不錯的普通人。

    作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罪犯, 余樂從來沒有過那么高的覺悟, 在廢墟?；旎烊兆泳秃茏屗麧M足了。如今跑來這里, 也不過是因為臨時升起的一腔熱血, 外加實在沒有別的事情可干。

    為了保證生活平穩(wěn)，還在廢墟海那會兒，余樂一直注意著探聽廢墟海外的消息?！叭铋e”對他來說和歷史課本上其他小領(lǐng)袖沒有多大差別——名字聽過，知道人厲害, 但沒什么具體概念。而印象鮮活起來要歸功于涂銳。身為反抗軍的一員, 涂銳對阮閑多多少少有些崇拜情緒, 沒事就掛在嘴邊說道說道。

    畢竟在這個人命如雜草的時代, “最讓主腦頭疼的人類”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弄到手的稱號。

    阮閑的模樣他也從影像記錄中見過，一個輪椅怪人，樣子還挺能唬人的。

    然而眼下面前只有一個漂亮的小年輕, 還有一個怪模怪樣的小型機(jī)械, 余樂一時無法反應(yīng)過來。他的精神已經(jīng)被唐亦步這個mul01的親戚搞得搖搖欲墜, 承受不住第二次打擊。

    可惜“阮立杰”沒有露出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余樂能感覺到季小滿掐住了自己的手腕，小姑娘有點抖, 仍然一聲不吭。這本該是一次孤注一擲的瘋狂旅行，事到如今卻完全變了味道——不知不覺中，他們好像攪進(jìn)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里。

    余樂在腦子里瘋狂回想那對年輕人一路上的行為，這才勉強(qiáng)抓住了些實感。只是他原本還想和唐亦步談?wù)剹l件，現(xiàn)在他一時間找不到詞兒。

    我們知道得有點多了，余樂茫然地想道。

    “你真是阮閑？”他轉(zhuǎn)向自稱阮立杰的年輕人。

    “……算是。”阮閑的情緒不是很好。

    他就知道這事兒沒完，雖說有所防范，阮閑還是沒想到阮教授會做到這個地步?？磥硭麄児亲永锫癫刂环N瘋狂。

    那人一定做了無數(shù)備案——nul00活著或死去，是否帶有同伴，又是否答應(yīng)合作。他們到底還是沒能逃出對方精心編織數(shù)年的網(wǎng)。

    阮閑能推算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

    就算他們成功取得了車子，也不一定能夠低調(diào)離開。假設(shè)自己在阮教授的位置上，肯定會趁機(jī)多逼出點唐亦步的底牌，一方面好掌握更多資料，一方面讓主腦把精力暫且放在唐亦步身上，好趁機(jī)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

    打死他都不信阮教授的大本營真的在這里。

    就算瘋的程度差不多，阮閑自問不會用這么重要的東西冒險，執(zhí)著于勝利的阮教授更不會這樣做。但地下那些東西看起來也不像是感知干擾的產(chǎn)物，必然有什么用途。只是他的機(jī)械知識落后于時代，短時間內(nèi)很難判斷。

    糟糕就糟糕在時間緊張，他們來不及收集更多信息。要保全自己，他們只得按照阮教授預(yù)測好的路走下去。

    阮閑看向身邊的唐亦步，那仿生人一直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活像被推到風(fēng)口浪尖的不是他本人。這會兒那仿生人正拿眼瞟著身邊的余樂和季小滿，活像廚師在打量新鮮的食材。而兩位混跡戰(zhàn)場已久，不會漏掉唐亦步意味不明的審視。

    余樂警惕地瞪回去，雙臂肌rourou眼可見地繃緊。還在震驚中的季小滿抖著握住槍，金屬指尖磕得槍把咯咯直響。

    自己不欠余樂和季小滿多少人情。若是剛醒來不久的自己，面對想要滅口的唐亦步，他多半不會阻止——理論上，兩人的消失只會讓他們的逃亡變得更麻煩。而劍走偏鋒，踏上更為危險的路，他沒少做過這種選擇。

    可如今阮閑的心態(tài)有點變化。

    一方面，自己似乎是變得怯懦了——他開始不愿意讓唐亦步承擔(dān)太多風(fēng)險，哪怕他清楚對方能夠應(yīng)付。另一方面，他也有那么一點……那么一點點，開始畏懼可能的失敗。

    另外，余樂和季小滿無論怎么看都不算是善人那一掛，出于某種模糊的情緒，阮閑仍然不太想讓這兩人死于這種理由。眼下所有選擇都伴隨著風(fēng)險，比起逃亡難度增加的風(fēng)險，他更愿意面對可能的身份泄露。

    反正唐亦步已經(jīng)暴露了，無論自己是不是阮閑，都必然會被主腦盯上。

    干掉主腦前，只要把這兩個人控制在視野范圍內(nèi)就好。

    “亦步，關(guān)于余先生和季小姐——”

    “我不會殺他們，父親?！碧埔嗖酱蠓降卮鸬?，笑得彎起眼睛。

    “父……？！”余樂的表情活像被煮雞蛋噎住，“得了，小jian商，雖然這話不該我說——主腦是有毛病，咱這邊的人毛病也不小，人類完犢子嘍?！?/br>
    鐵珠子嘎地一聲咬上余樂的腳趾，余樂嗷了一嗓子。

    季小滿依舊沒有答話，目光在阮教授和阮閑間掃來掃去。

    “既然兩位處理完了同伴的問題，最好快點開始行動?！比罱淌谟秒娮右舸叽俚?，“這里不是適合聊天的地方?！?/br>
    “別想著就這么混過去，我可不會這么簡單地買賬?！贝_定自己暫時不會死，余樂甩開腳上的鐵珠子，痞氣又回來了?！暗葧罕仨毨蠈嵔淮?，不說小jian商，我對你們可沒啥請求?！?/br>
    “先跑再說?！比铋e拉住唐亦步的手腕，沖向感知干擾中的研究所。

    那個存在于他人記憶里的唐亦步俯臥在臺階上，正在朝熊熊燃燒的研究所內(nèi)部爬去。他身上的槍傷還在不住流血，地上留下一道非常顯眼的血痕。

    “nul00，你當(dāng)時為什么要跑去研究所？”阮教授cao縱著三腳機(jī)械跟上，“在仿生人秀的那段時間，你應(yīng)該無法得到外界的情報?！?/br>
    “近距離收集一點點信息還是做得到的，那里給我的感覺很安全?！碧埔嗖饺斡扇铋e拉著，甚至刻意放慢了腳步，語調(diào)里帶著一點狡黠的得意?！安⑶曳奖愦_定技術(shù)發(fā)展程度，也肯定會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物資。”

    他頓了頓。

    “最重要的是，我想見見父親。”如今他的語調(diào)相當(dāng)平穩(wěn)，“……雖然到最后也沒見到?！?/br>
    “說到這個，大叛亂那天我正巧外出。”阮教授搭乘的三腳機(jī)械靈巧地躍過石塊，“mul01很會挑時間?！?/br>
    “如果大叛亂沒有來呢？”跑在前面的阮閑關(guān)注點在別處，“你要被蘇照和康子彥虐待到死嗎？”

    心底漾起一片酸苦，他沒忍住聲音里咬牙切齒的味道。

    “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保命了?！碧埔嗖降穆曇羲查g變得異常委屈，阮閑頓時xiele氣，只能默默朝空氣發(f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