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傳奇】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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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8日 第四十八章。 雖然廟會還沒正式開始,老南街和平瀆路上已是商販云集、行人接踵。 打長途客運(yùn)站出來,陳瑤的嘴就沒消停過。 幾乎所有可以勉強(qiáng)歸類于平海美食的東西,她都要嘗一嘗,完了還要評價一 番,露出贊嘆或嫌棄的表情。 當(dāng)然,一切以她的幼年記憶為標(biāo)準(zhǔn)。 午后燦爛的陽光下,那些熱氣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熙熙攘攘和塵 土飛揚(yáng),儼然讓這個女孩回到了童年。 可惜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沒什么特別,無非看看熱鬧,就是人有點多。 南街老廟會從小到大滿打滿算我也就去過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寬點、街 長點,跟我們村趕集也沒多大區(qū)別。 所以不可避免地,蹦蹦跳跳、興致盎然的陳瑤身邊走著一個無精打采、了無 生氣的我。 更可怕的是,鄙人還需對陳瑤的評價作出反應(yīng),亦即:贊嘆她的贊嘆,嫌棄 她的嫌棄。 這個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餅上達(dá)到了頂峰。 嚴(yán)格上講,糖油煎餅算不上平海特產(chǎn),畢竟類似的玩意兒(造型不同)周邊 縣市也有,不過叫得最響的還是平海油煎。 一路下來,賣油煎的不下十來家,除了在第一家陳瑤一聲歡呼拿了倆后(另 一個自然硬塞給了我),對其余各家她也就點點頭眨眨眼,頗有些長者風(fēng)范。 直到在一家叫老柳莊糖油煎的攤子前,她才停了下來,這一開口就要了五個。 「我四個,你一個。」 她用平海話說。 這個老柳莊糖油煎是個老字號,倒不是我對它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寫著「老 字號」。 「吃啊,快嘗嘗。」 陳瑤咬了一口,一臉美滋滋的。 我瞅瞅滿手的油膩,堅決地?fù)u了搖頭。 「就一口?!?/br> 她近乎哀求。 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 「咋樣,好吃吧?啥叫正宗,嘖嘖?!?/br> 「還行,」 我告訴她,「不過比我奶奶弄的差了點兒?!?/br>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藝了?!?/br> 陳瑤白眼一翻,哼了一聲。 「靠?!?/br> 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著倆油煎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不過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爺爺弄的也要差上一點兒。」 陳瑤搖頭晃腦。 多么奇怪,這人嘴憋得滿滿的,吐字依舊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陰歷九月十七,既是為期三日的南街老廟會的頭一天,又是為期 一周的平海旅游節(jié)的開節(jié)日。 周五這天沒課,我便拉上陳瑤,回了趟平海。 值得一提的是,面對我的邀請,后者幾乎沒怎么猶豫。 這搞得人非常被動。 畢竟我也只是腦子進(jìn)水隨口說說,結(jié)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當(dāng)然,帶女友回家沒什么不好,我只是覺得這一切發(fā)生得有點突然。 應(yīng)該說陳瑤還是很激動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在大巴車上時而活潑異常,時而沉 默不語。 她這套我估摸得略準(zhǔn),應(yīng)對措施即遠(yuǎn)遠(yuǎn)站開,天地廣闊任她老打滾。 到平海時將近四點,驕陽卻毫無疲態(tài),沒準(zhǔn)比起盛夏正當(dāng)年也不遑多讓。 以上純屬個人感覺,我又不是溫度計,我只知道頂著日頭吃灰的滋味不好受。 更不要說這一逛就快倆鐘頭,陳瑤說總不能空手而來,我說上次從澳洲帶的 那些夠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應(yīng)。 如你所料,這套對話在平陽已發(fā)生過一次。 最后陳瑤在民俗街給家里每人買了條毛線圍巾——除了我之外。 老實說,我覺得那玩意兒實在太丑了。 等我倆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御家花園已六點出頭,殘陽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臉。 或許是為了給大家一個驚喜,此行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親。 所以奶奶嘮嘮叨叨地開了門,然后就嚇了一跳,待看清身后的陳瑤,那如南 方河網(wǎng)般皺紋密布的嘴就再也合不攏。 她甚至紅了臉,拉著我的胳膊就是兩巴掌,怪我「真是個傻小子,啥也不懂 ,這么大的事兒也不吱聲」。 接著她便搓搓手,一把給陳瑤拽了進(jìn)來,一張嘴除了向我開炮再也湊不出其 他詞句。 陳瑤更是不堪,臉都紅到了耳根,也就剩在傻笑的間隙瞟我?guī)籽哿恕?/br> 第一次會母親時都沒見她這樣。 說不好為什么,我倒冷靜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后就大大咧咧地在沙發(fā)上坐 了下來。 拿起一個橘子,我問:「我媽呢?」 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陳瑤讓到沙發(fā)上,她才橫我一眼,噘了噘嘴:「人姑娘 到家里來,你瞅瞅你那樣兒,一點禮數(shù)也不懂!」 我笑笑,把剝好的橘子遞給陳瑤,又重復(fù)了一遍以上問題。 奶奶還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給客人拿飲料,就邁著小碎步奔去了廚房。 邊走,她邊回頭:「喝點水,喝點水,奶奶去給你倆燉點水。」 我和陳瑤同時起身說不用,奶奶卻置若罔聞。 這種事毫無辦法。 沒幾分鐘,我親愛的奶奶就端著一個大白瓷碗出來了。 毫無疑問,里面臥著四五個雞蛋。 「你的自個兒端去!」 她邊走邊向廚房擺頭。 不管有多不情愿,我也只能向廚房走去。 等再回到客廳,陳瑤已經(jīng)埋頭在大白瓷碗里了。 「多好的姑娘啊!」 奶奶坐在一旁,搭攏著倆手,也不知說給誰聽。 陳瑤透過水蒸氣偷瞟了我一眼,臉依舊紅彤彤的。 我以為面對這碗「水」 她能堅持幾分鐘,不想竟如此不堪一擊。 「我媽呢?」 咬上一口雞蛋后,我問。 有點百折不撓的意思。 這下奶奶總算聽見了我的話,她說:「你媽忙得很,這啥旅游節(jié),明兒個啊 ,還得唱戲,劇團(tuán)一連忙活好幾天了。」 果然不出所料。 我瞥了陳瑤一眼,后者抬眼笑笑說:「你瞅啥?」 「吃你的唄,亂瞅啥?」 奶奶立馬打抱不平,「鍋里熬了點稀飯,一會兒我去炒倆菜,你看你回來也 不吭聲,家里啥都沒準(zhǔn)備,慢待人姑娘!」 她把腿拍得啪啪響,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樣子。 「這就行了!」 陳瑤看看我,又轉(zhuǎn)向奶奶,「飽了,不用麻煩了?!?/br> 「你這姑娘瞎客氣啥,不吃飯哪能行?」 「真飽了?!?/br> 陳瑤瞅瞅我。 「讓你吃你就吃。」 我真不想看到這種毫無意義的抵抗,「我爸呢?」 似乎這才想起父親,我嘴里憋著雞蛋,有點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樣,這旅游節(jié)上面查得那叫一個嚴(yán),稍不合規(guī)定就得關(guān)門,你爸 也不知能吃個熱乎飯不?!?/br> 這么說著,她語調(diào)都變了。 「凈瞎cao心,在我小舅那兒還怕沒飯吃?他那兒除了熱乎飯還有啥?」 晚飯炒了個西紅柿雞蛋,炒了個青椒rou絲,完了又拌了個蓮菜。 奶奶擔(dān)心自己眼神不好,讓我全程幫忙,我一甩手把這個光榮的任務(wù)讓給了 陳瑤。 燒餅也買了幾個,沒辦法,權(quán)當(dāng)明天早飯了。 奶奶說父母都不回來吃飯,她一個老太婆就是瞎湊合,「可別怠慢了姑娘」。 姑娘則一個勁兒地表示很滿意,夸奶奶手藝好。 奶奶說姑娘禮物買得才叫好,那個蜂蜜那個啥油,才吃了一點,這腰不疼了 腿不困了,神了!在姑娘的樂呵呵中,她又說禮物就是個禮數(shù),可不能老買,見 外!陳瑤的機(jī)靈勁兒可算上來了,她說給奶奶買她心里高興。 「多好的姑娘啊,」 奶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嘆道,「平海姑娘瞅著就是??!」 飯后領(lǐng)陳瑤到臥室晃了一圈兒,又在她的幫助下在書房給自己支了個鋼絲床。 之后就沒事干了,要么看電視,要么上網(wǎng),再或者——我提議到樓下熘熘圈 兒。 望著窗外貓眼般的圓月,陳瑤卻突然表示想去「戲臺」 看看。 這是個好主意,可謂一拍即合。 「也給你媽吱一聲,傻小子!別嚇?biāo)惶??!?/br> 奶奶沖我噘噘嘴,就要去打電話。 但我制止了她,我說:「就是要嚇我媽一跳!」 上學(xué)年獎學(xué)金只拿了個三等(陳瑤一等),不到五百塊。 如果有什么羞于見母親的,大概就是這個了。 不過想想尚欠著父親的禮物,這羞愧又難免有些矯情。 兩種情緒這么一對沖,我的臉皮反倒厚了幾分。 因為晚飯吃得過于圓潤,我和陳瑤只好騎電瓶車前往。 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沒少打嗝。 陳瑤戲稱:咱們乃是由臭雞蛋驅(qū)動的機(jī)器。 這晚月亮巨大而空靈,有些不真實,一如周遭的銀色世界,彷佛是由水銀澆 鑄而成。 我倆慢悠悠的,談天說地,放聲高歌,到老商業(yè)街路口時有個八點多。 平海廣場,包括整條商業(yè)街都掛上了燈籠,大伙兒吃完飯跑出來消食兒,妖 魔鬼怪般地飄蕩在銀色世界的黃色斑紋中。 河神像更是披紅掛彩,周遭圍了數(shù)個宣傳牌,把不知哪個老仙兒胡諏出來的 古代民間故事會硬給吹得言之鑿鑿,成了什么民俗瑰寶、文化遺產(chǎn)。 照此說法,倘若沒有河神護(hù)佑,恐怕也沒有我們這些碌碌螻蟻了。 紅 星劇場門口也貼著巨幅海報,為了弘揚(yáng)評劇文化、慶祝旅游節(jié)、回饋戲迷 云云,鳳舞劇團(tuán)將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廣場上進(jìn)行為期三天的開放 式義演,早晚各一場,屆時更有來自天津、沈陽等地的老藝術(shù)家傾情獻(xiàn)藝。 海報背景是,我親姨縮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趙麗蓉,她的 演繹也是頗受歡迎。 然而劇場大門緊鎖,里面更是黑燈瞎火,如果忽略掉門衛(wèi)室和院子里因廣場 上的喧囂而不時亮起的聲控?zé)舻脑挕?/br> 搖了好半晌,看門老頭才走了出來,瞅著眼生。 他說,沒演出瞎搖啥。 我說,我找我媽。 他問,你媽誰啊。 我只好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他說,哦,早下班了,明兒個有重要演出,今兒個歇班早。 「要不,」 他指指不遠(yuǎn)的文化綜合大樓,「到樓里瞅瞅?約摸也沒人,早下班了!」 不用他說,我們也會去辦公室瞅瞅。 不過陳瑤有些失望,她說本來想看戲臺呢,我說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 繞著圍墻走了一二百米,我們來到了綜合大樓的正面。 遠(yuǎn)遠(yuǎn)地,三樓有窗口亮著燈,沒錯的話,應(yīng)該就是團(tuán)長辦公室。 搞不好為什么,這甚至讓我生出一絲慶幸,隨之而來的卻是一抹淡淡的心酸。 是的,毫無防備,我吸吸鼻子,瞅瞅陳瑤,又望望那輪明月,目光再回到窗 口時它便襲擊而來。 大廳燈火輝煌,暢通無阻。 走樓梯上了三樓,結(jié)果劇團(tuán)辦公室的鐵閘門鎖著。 這個時間點,實屬正常。 于是我讓陳瑤躲到一邊,就開始叫門。 不想接連喊了幾聲,都無人響應(yīng)。 我只好審慎地加大嗓門。 又喊了兩嗓子,還是沒人應(yīng)。 但嗓門不可能更大了,除非你想招來保安。 在陳瑤的竊笑聲中,我撥了母親的手機(jī)。 嘟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在鐵閘門前徘徊了兩個來回后,電話才被接起。 「林林?咋了?」 母親有些喘,雖在刻意壓制,但還是像春風(fēng)中的銀杏葉般閃亮而凌亂。 「你咋了?」 我瞥了陳瑤一眼,后者縮著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樣。 「沒咋啊,」 母親深呼一口氣,「剛跑完步,累死人。」 這么說著,她輕笑一聲,又補(bǔ)充道:「咋,周末休息?」 「嗯,想家了?!?/br> 「還小哪你,」 母親氣息總算平穩(wěn)下來,「想家就回來唄?!?/br> 「回來了啊,」 我終于笑出聲來,陳瑤也好不到哪去,雖然她極力捂著嘴,「我就在辦公室 門口。」 「真的假的?你就編吧?!?/br> 不知是不是錯覺,母親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鐵閘門鎖著嘞,」 我用力晃了晃門,「進(jìn)不去?!?/br> 「真是長大了你,回來也不吭聲!」 好一會兒,母親才笑了笑。 「讓不讓進(jìn)去啊,不讓進(jìn)我就走了!」 「媽正要洗澡,你等等,回來也不提前說聲,都不消說你?!?/br> 于是我們就等。 陳瑤從角落里閃出來,問咋了,我說正洗澡,她說:「噢,美人出?。 ?/br> 托她老吉言,大概過了六七分鐘,美人總算出浴。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母親趿拉著雙平底涼拖,輕快地擦著地面,恍若什么鳥 在雪地上快速滑過。 不等我擺手,陳瑤一下就閃回了角落里。 母親先是探個頭,瞥見我后才放出了全身像。 明亮的走廊里,她腳步飛快,八分闊腿褲撲扇得像一對寬大的黑色翅膀。 離我還有幾步遠(yuǎn)時,母親攏攏濕發(fā)說:「回來也不吭聲,真有你的?!?/br> 「快點兒吧,腿都麻了?!?/br> 我兩手cao兜里,想憋著,但還是笑了出來。 「還有臉笑。」 母親板著臉開了門。 她上身是件灰白色的休閑襯衣,領(lǐng)子打著結(jié),像是圍了條紗巾。 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吸了吸鼻子。 「咋,還不讓笑了?」 「你可勁兒笑?!?/br> 母親扶著門白我一眼,「還進(jìn)不進(jìn)來?」 我沒有回答,而是往角落里掃了一眼。 與此同時,陳瑤已經(jīng)蹦了出來。 " target="_bnk"> 真是令人沮喪。 我的設(shè)想是擊掌為號,即,我拍拍手后,陳瑤會像電影里賄賂高官的女姬那 樣打簾子后緩緩飄出(這樣會讓自己顯得更帥氣)。 現(xiàn)在一切都搞砸了。 當(dāng)然,基礎(chǔ)效果也是相當(dāng)可觀的。 陳瑤叫了聲姨,母親足足愣了好幾秒。 那豐潤的嘴唇動了幾動,終于綻放開來——「媽呀?!?/br> 她說。 伴著這抹愕然的笑,母親又垂頭攏攏濕發(fā),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通,再抬起 頭時笑容越發(fā)燦爛。 「來了也不提前說聲,哪有像你倆這樣的,」 她看看陳瑤,又瞅瞅我,「林林啊林林,我……改天我再收拾你!」 這么說著,她便拉住了陳瑤的手,同時在我胳膊上掃了一巴掌。 陳瑤掩嘴輕笑,裝模作樣。 我則笑得呵呵呵的,連鐵閘門都嘩啦嘩啦響。 母親問我倆吃飯沒,陳瑤說吃了,剛從家里過來。 于是前者就又剜了我一眼:「瞅瞅你倆,回來這么長時間都不能吱一聲,啊 ,專門嚇唬我這個老太婆呢?」 可能大家都太激動,歡聲笑語中在門口杵了好幾分鐘。 最后還是我說:「別老站門口啊,也讓陳瑤參觀參觀傳說中的劇團(tuán)辦公室, 啊,曲藝之家!」 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會講出這種話,但不勞您費心,說完這話鄙人就紅了 臉。 走廊里裱了些評劇名角兒的老照片,陳瑤瞧得津津有味。 我問母親吃飯沒,她說早吃了,「也不瞅瞅幾點了,你媽也不傻」。 「不傻?不傻你一個人呆這兒跑啥步?」 我咧嘴笑笑。 母親沒理我,她挽著陳瑤胳膊,三言兩語便道出了白玉霜悲兮壯兮的短暫人 生,聽得后者一愣一愣的。 我就見不得這種悲慘場面。 在團(tuán)長辦公室,母親給陳瑤沏了杯茶。 她問我喝不,我攤了攤手。 「喝,還是不喝?」 母親胳膊白生生的。 「當(dāng)然喝了,傻子才不喝。」 我又?jǐn)偭藬偸?,然后就發(fā)現(xiàn)南側(cè)辦公桌的一角擺著幾個木頭盤子。 淺口,狹窄,橫七豎八。 兩個稍小點兒的剩著些佐料,不知是醬油、醋抑或是其他什么玩意兒。 旁邊還躺著個狹長的棕色木屜,應(yīng)該是個飯盒,做工相當(dāng)考究。 就這功夫,陳瑤也瞅見了,她贊嘆道:「啊,壽司!」 我這才恍然大悟,雖沒吃過豬rou,咱好歹也見過豬跑。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拿起一個佐料盤使勁聞了聞。 然而雞蛋已經(jīng)毀掉了我的嗅覺。 木屜里還有些空盤子,一個人顯然吃不了這么多,何況母親也不會如此大方。 「嗯,壽司,」 母親倒著開水,眼也不抬,「有人請客,你媽也奢侈一把?!?/br> 「誰啊?」 我把玩著木屜,屜身右側(cè)刻著倆不起眼的小字——三谷。 「管得多!來喝茶!」 雖然心里癢癢的,我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 「就是,管得多!」 陳瑤幸災(zāi)樂禍地?fù)P了揚(yáng)嘴角,但沒有發(fā)出聲音。 我只好丟下木屜,嘆了口氣。 「你霞姐,」 好半晌,母親笑了笑,「媽也就沾沾光。」 喝完茶,母親就領(lǐng)著陳瑤四下轉(zhuǎn)了一圈兒,我自然全程陪同。 可惜這劇團(tuán)辦公室和所有的辦公室一樣,并無特別之處。 在健身房,我跟陳瑤扇了兩拍子乒乓球。 我說瞧瞧這地毯,就是大家每天下腰拉伸的地方。 其實這是瞎扯蛋,劇團(tuán)訓(xùn)練一般都在后臺地下室,包括基本功。 這辦公樓不可能允許你整天殺雞般地吊嗓子。 母親雙臂抱胸倚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說話。 我讓她也來兩局,她搖頭擺手拒絕了。 興許是剛洗過澡,又興許是突遇陳瑤以致情緒過于激昂,母親臉蛋紅撲撲的 ,那雙桃花眼眸吸納著白色燈光水汪汪一片。 我不由多瞅了好幾眼。 后來談到旅游節(jié),我說陳瑤本來想到劇場瞅瞅,結(jié)果這么早就關(guān)了門,明兒 個該不會要放啥大招吧。 「哪來的大招,一連忙活幾天了,這不歇歇哪行?」 母親白我一眼,頓了頓,「走吧!」 「去哪兒?」 「劇場呀?!?/br> 「說走就走???」 「不走你一個人呆著?!?/br> 這么說著,母親沖陳瑤招了招手。 后者自然喜出望外。 打走廊出來,我去鎖鐵閘門時,被母親叫住了。 「用不著,里面鎖住就好,一會兒啊,」 她抬抬穿著涼拖的右腳,「咱們還得回來一趟?!?/br> 我搭上門閂,望了眼空蕩蕩的走廊,它光滑得像某種神秘通道。 而外面的月亮大得離譜。 周六上午唱的是,張鳳棠演馬氏,鄭向東演狄仁杰。 或許是知根知底,看這倆人在臺上咿咿呀呀,我總嗅到那么一絲惡搞的味道。 陳瑤瞧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 毫無辦法,這是年輕人的通病,撫須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臺下上演著這么 一出,準(zhǔn)會痛心疾首、扼腕長嘆。 在平海廣場上瞎逛一通后,我?guī)е惉幦チ颂似綖^廟。 正午十點多,恰好趕上河神祭拜大典,這鑼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 更熱鬧了。 先殺雞,再祝酒。 老實說,殺不殺雞無所謂,整缸整缸的美酒(「美」 只是修辭,我又沒喝,豈會知道它美不美)就這么倒到河里,我還是覺得可 惜了了。 而司儀的普通話過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話始終夾著股屁味兒,整個場面實 在尖銳得讓人牙癢。 陳瑤說不記得以前祭拜過啥河神啊,我告訴她不記得就對了,這狗屁大典是 跟創(chuàng)衛(wèi)和發(fā)展旅游城市一起開始的,起碼得2000年以后了。 打廟里出來,我們沿著紅宮墻走。 陳瑤說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實驗中學(xué)嘛?那兒離這兒可遠(yuǎn)著呢。」 「我初二才轉(zhuǎn)校好不好,真當(dāng)我地理白癡?。俊?/br> 「城關(guān)二中是吧?」 我瞥陳瑤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會兒我可老跑那兒打球,你們學(xué)校全 慫貨,來一個我滅一個?!?/br> 她卻沒了音。 也有音,那種聲音我說不好,或許是輕輕咳嗽了一下。 一時身后的典禮變得更加喧鬧。 「咋了?」 我只好問。 「沒事兒啊,」 陳瑤笑了笑,也不抬頭,「那會兒我爺爺七十多了,還在二中外面賣油煎。」 「嗯。」 我不知說點什么好,只能把車把扭來扭去。 「我爸讓他收攤,咋說都不行。」 陳瑤很少提及她爹。 我覺得這個話題有點危險,不由瞅了她一眼。 正是此時,身后的司儀叫道:「下面有請祭祀大典的主辦方之一,文體局局 長、黨組書記陳建軍同志登臺致辭!」 很快,那熟悉的聲音便傳了過來,渾厚依舊。 或許不該有啥意外,但我還是愣了一下。 「陳晨他爹?!?/br> 好半會兒我說。 「啥?」 陳瑤總算抬起了頭。 「臺上這人是陳晨他爹,藝術(shù)學(xué)院那個,十五號?!?/br> 「哦?!?/br> 她說。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蕩,回家途中我們還順道去了趟藝術(shù)學(xué)校。 宿舍樓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 學(xué)校也沒正式招生,除了基礎(chǔ)戲曲班的幾個人,其他都是興趣特長生。 母親說走一步算一步吧。 理應(yīng)如此,不然還能咋地。 幾經(jīng)猶豫,周日一早我們還是殺往原始森林。 漂流、野營、探索了這些肯定趕不上趟兒,陳瑤說好久沒去過大雁溝了,于 是我們只去大雁溝。 大雁溝并不是溝,而是半截山坡子,勝在地勢險峻以及物種資源豐富,前兩 年剛被列為聯(lián)合國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當(dāng)然,這些山山水水也就說起來好聽,其實沒多大意思。 從進(jìn)山到景區(qū)大門口,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紅條幅,不是慶祝平海旅游節(jié)就是 歡迎什么省委市委領(lǐng)導(dǎo)蒞臨指導(dǎo)工作。 這屁眼舔的。 不過這些和我無關(guān),我只關(guān)心自己的膀胱。 打景區(qū)賓館的廁所出來,我邀請陳瑤也進(jìn)去放放水。 她先說不去,后又說去。 手忙腳亂地把倆大包丟給我后,她便朝廁所走去。 就這當(dāng)口,打里面出來個油頭粉面的貨,倆人差點撞上。 貨「咦」 了一聲,扶了扶眼鏡說:「你怎么也在這里?」 一口南方普通話,但咬字清晰。 如你所料,我嚇了一跳。 不光我,陳瑤大概也嚇了一跳,她老連退好幾步,半晌才說:「瞎玩唄,你 能來,我不能來?」 不等話語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見。 貨兩手cao兜,四下張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幾秒。 打一旁經(jīng)過時,他沖我點了點頭,我也只好沖他點了點頭。 貨大概三十多歲,個子不高,西裝革履,梳著個偏分頭,皮鞋锃亮得過分。 我問陳瑤這誰,她說她不喜歡這個人。 「誰?。俊?/br> 「算是我媽的一個同事吧?!?/br> 猶豫了下,她說。 光登頂就用了倆多鐘頭。 中午買了兩份雞蛋面,泡上雞塊和母親做的牛rou干,就著薯條和啤酒,怪異 ,卻別有一番滋味。 飯后我倆在廟口的涼亭里呆了一陣。 這前前后后橫七豎八給陳瑤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著數(shù)碼相機(jī)一翻就是 好半晌。 后來,她指著其中的一張(單手抱柱,兩腿岔開)說很早以前她在這兒照過 一張類似的。 「好早,九五年,那會兒我這么矮?!?/br> 她比劃了一下。 「那么夸張,你說的是侏儒,畸形兒?!?/br> 我笑了笑。 「跟我爺爺一塊兒照的,他就站在這兒?!?/br> 陽光充足,但山風(fēng)凜冽,不時有人在我們身邊轉(zhuǎn)悠。 當(dāng)他們舉起相機(jī)時,毫無疑問會把我們作為背景囊括到他們的記憶之中。 「爺爺身體多好啊,那年都快七十了吧,也沒坐纜車?!?/br> 涼亭緊挨著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蔥蔥,而那些裸露的巖石像是團(tuán)團(tuán)瘡斑,異 常刺目。 「我爸出事兒后,沒倆月,爺爺就去了?!?/br> 遠(yuǎn)遠(yuǎn)能看到纜車,它們蕩在空中,飄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兒能否聽到 風(fēng)中的鳥叫?「奶奶不喜歡女孩,剛開始還對付,有了若男后她基本就不上家里 來了。我媽也強(qiáng),不來往就不來往吧。后來我爸一進(jìn)去,我媽受牽連被開了公職 ,緊跟著爺爺也沒了,這些怨氣奶奶一股腦都撒到了我們頭上。」 我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嗎,」 陳瑤扭過臉來,嘴角綻開一抹笑,「連大伯二伯家都不許和我們說話?!?/br> 風(fēng)真的有點大,她的眼淚都四下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