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鄭氏盯著沈鳳璋,嘴唇輕輕顫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那桿秤漸漸偏向沈鳳璋。 她不曉得自己該說什么,沈老夫人卻有滿肚子話要說。她朝著沈鳳璋冷冷呵斥道,“我不同意!” 說出這話的時候,沈鳳璋就知道老夫人肯定會生氣。但整件事都正在朝她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這個時候只有解開鄭氏的禁令,才能讓最后的結(jié)局更加精彩。 她轉(zhuǎn)身,眼神瞄準桌上的茶壺,眼眸里閃過一絲詭秘之色。 親手倒了杯茶,沈鳳璋雙手端著茶盞,將它遞給沈老夫人,“祖母喝杯茶,消消氣?!?/br> 沈老夫人果然如沈鳳璋所料,冷著臉,滿臉堆怒,拒絕了她手中的茶。 在沈鳳璋轉(zhuǎn)身倒茶的時候,鄭氏的心驀地提起,高高懸在半空。見沈鳳璋是把茶遞給沈老夫人,鄭氏高懸的那顆心才緩緩放松下來。 然而,不等徹底把心放回肚子里,她就聽見沈老夫人拒絕了沈鳳璋的茶。 下一刻,沈鳳璋端著那杯茶,緩緩朝她自己唇邊送去。 鄭氏頭皮頓時發(fā)麻,仿佛萬千根牛毛針同時刺在頭皮上,一顆心一瞬間抽緊。 猛地上前兩步,鄭氏動作粗暴奪過沈鳳璋手中的茶。 對上沈鳳璋不解的眼神,鄭氏心微微顫了顫,她看著沈鳳璋,有些緊張地笑了笑,“阿璋,姨娘正好渴了,既然阿家不喝,這杯就給姨娘我吧?!?/br> 沈鳳璋面上神情淡淡,仿佛對鄭氏之前的所作所為還未徹底釋懷,但她出口的話,卻又帶著一絲軟意,“既然如此,那姨娘你喝吧。” 鄭氏端著茶盞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抖,她盯著這杯茶,眼尾微微一抽,遲疑著下不了口。 “姨娘若是不渴,那就把這杯茶還給我?!?/br> “不!我這就喝!”鄭氏握著茶盞的手驀地收緊,她朝沈鳳璋看了眼,將茶盞舉到嘴邊,不再猶豫一飲而盡。 沈鳳璋看著一口氣喝完整杯茶的鄭氏,烏黑的眼珠里似笑非笑一閃而過。鄭氏對親生女兒確實好的沒話說,偏偏對其他人心狠手辣,如同毒蛇一般。 懷著這樣的譏誚,沈鳳璋朝桌子走了兩步,拿起桌上的茶盞和茶壺,打算繼續(xù)倒茶。 茶水在壺里還沒倒出來,沈鳳璋手里的茶壺再次被人奪走。 “姨娘還沒喝夠?”沈鳳璋轉(zhuǎn)過身,皺眉問道。 鄭氏看著手中的茶壺,低低應(yīng)了一聲,忽然間計上心頭。 “是啊,不知為何,今日特別渴?!编嵤铣蝤P璋一笑,舉起茶壺想要倒茶。 “砰!” 茶壺在地上碎開花。 “哎呀,姨娘不小心,沒拿穩(wěn)。阿璋你沒事吧?”鄭氏看著沈鳳璋被茶水打濕的衣袖,心急內(nèi)疚地趕緊拿出帕子捋起衣袖給她擦干凈。 衣袖一褪,露出潔白如玉的手臂。手腕內(nèi)側(cè),一條小小的褐色傷疤赫然在上。 看到那條深褐色舊疤的剎那,鄭氏擦拭著沈鳳璋手腕的手帕一頓。 “我自己來就好?!鄙蝤P璋抿了抿唇,仿佛不適應(yīng)鄭氏的熱情體貼,趕緊抽回手,放下衣袖。 鄭氏呆呆地立在一旁,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沈鳳璋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腦中僅有那道傷疤存在。 那道丑陋的傷疤如同一把尖銳的匕首,狠狠刺痛她的眼睛。 鄭氏抬起頭,強顏歡笑,“二郎,我出來也夠久了,就不多呆了。我先回去了?!蹦X中最后一絲理智控制著她,讓她神態(tài)如常朝沈老夫人告辭。 然而看似一切正常的鄭氏,在跨出景行院時,卻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娘子小心!”跟在后邊的鄭媼趕忙扶住鄭娘子。她一邊抓著鄭娘子的胳膊,一邊輕聲問道:“娘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鄭氏沒有解釋,她轉(zhuǎn)過頭,眼中是近乎瘋狂的激動,她反手狠狠抓住鄭媼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鄭媼rou里,出口的聲音又低又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又似從喉嚨里擠出來。 “姊姊,我們?nèi)ザ镌鹤永铮 ?/br> 另一邊,景行院里,沈老夫人皺著眉,看著鄭氏離去的背影,臉上顯出幾分狐疑之色,“鄭氏今日事怎么回事?看上去怎么有些不對勁的樣子?” 沈鳳璋隔著衣袖摩挲了一下手腕內(nèi)側(cè)的那道傷疤,朝沈老夫人微微一笑,“也許是遇上什么事了吧?” 沈老夫人冷哼一聲,警告一般看了沈鳳璋一眼,又無奈地放緩神情,語重心長教育了沈鳳璋幾句。 沈鳳璋一臉順從,溫和笑著送走沈老夫人。 回到景行院,芳芷正好帶著院里仆從回來。見到堂屋里碎了一地的瓷片,她趕忙蹲下身打算收拾碎瓷片。 “不急?!鄙蝤P璋在一旁椅子上落座,捋起衣袖看著手腕內(nèi)側(cè)那道她特意找人做出來的舊傷疤,唇角帶著一分神秘的微笑。 她看向芳芷,淡聲開口,“之前我后背中箭受傷的時候,你說府里有瓶去傷疤極為有效的好藥?!?/br> 芳芷走近沈鳳璋,聽她提起這事,她點了點頭,“是的。府里確實有這樣一瓶藥,不過奴去取的時候,那瓶藥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人拿走用掉了?!毕肫疬@事,芳芷心里微微有些不快。就因為藥被人用掉了,郎君現(xiàn)在背后還有道傷疤呢。 和芳芷相反,沈鳳璋臉上卻顯出微微笑意,她看著芳芷,溫聲問道:“我記得你那時候說過是誰取走了藥。你還記得是誰嗎?” “是二娘子?!狈架朴浀煤芮宄?。 沈鳳璋摩挲著手腕上那道假的舊傷疤,悠悠開口,“是二娘啊?!?/br> …… 另一邊,鄭氏帶著鄭媼匆匆趕到沈湘珮的院子里。 沈湘珮正在房里彈琴,看到?jīng)_進來的鄭氏,一時彈錯了一個音。 “姨娘!二兄允許你出來了?”沈湘珮起身,臉上滿是驚喜之意。 鄭氏敷衍地應(yīng)了聲是,牢牢盯住沈湘珮,“二娘,我那邊有個鐲子,不知道你能不能帶?!彼蛄颂蚋稍锏拇?,啞著嗓子,“二娘,你把衣袖捋起來,讓我看看你的手腕?!?/br> 第47章 五石散 明亮的光線下, 那伸出來的一節(jié)手腕欺霜賽雪,瑩白如玉。鄭氏屏住呼吸, 緩緩取下二娘手腕上那只一指寬的羊脂白玉鐲子。 玉鐲之下, 膚若凝脂,光潔得不見絲毫瑕疵! 這一節(jié)在他人眼中完美無缺, 漂亮得能與仕女圖中仕女媲美的手腕,在鄭氏眼中卻仿佛妖魔的觸肢, 無數(shù)黑霧盤踞在上, 幻化出一張張猙獰的鬼面,對她露出惡意的嘲笑。 “??!”鄭氏眼眸里涌上驚駭和恐懼,下意識雙手用力一推,轉(zhuǎn)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子。鄭媼看了眼摔下去的二娘子,一咬牙, 追在鄭娘子身后跑了出去。 “娘子!” 沈湘珮猝不及防被用力一推,身體往后一倒,徑直摔下去。不僅僅是她, 連她跟前的琴案以及擺在上邊的琴都被帶著翻了下去。 周圍的婢女見狀,滿臉焦急, 趕忙撲過來扶起沈湘珮。 小心翼翼扶住沈湘珮, 看著沈湘珮摔下去時撞紅的手肘,松霜臉上不由顯出幾分抱怨,“鄭娘子今天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居然故意推了娘子一把,害得娘子手肘上擦了這么一塊紅痕。” 沈湘珮卻沒太在意手肘上的擦傷。她從松霜手中扯回衣袖, 眼眸里顯出幾分著急,遠眺著門外,試圖找到方才跑出去的鄭娘子。 “姨娘方才好像有點不對勁。”她輕聲呢喃著。 松霜心疼地看著自家娘子光潔如玉的手肘上越來越明顯的紅痕,略帶不滿,“娘子,您不記著您手肘上的傷,惦記著鄭娘子做什么?”她說著,轉(zhuǎn)身打算去讓人打盆清水過來,替娘子清理傷口擦藥。 然而她剛放開沈湘珮的手臂,就見二娘子她神色一凝,仿佛下定決心一般。 “不行,我得跟上去看看?!编嵞镒右酝鶎λ@么好,她實在放心不下鄭娘子。 …… 另一邊,鄭媼追了好一會兒,才在花園水榭里追上鄭娘子。她沒想到,傷了一條腿的娘子這回竟然能跑這么快。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鄭媼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問道。 鄭氏坐在水榭里,雙手將面孔掩得嚴嚴實實,一聲不出。 今天一天,鄭娘子的表現(xiàn)都超出鄭媼預(yù)料。此刻見她掩面不語,鄭媼心里有些發(fā)急。 “娘子,您這是怎么了?方才為何推二娘子?”要知道,娘子素來最疼愛這個女兒了。 “娘子?!” 鄭媼再三追問,終于讓鄭娘子放下了遮掩住面孔的手??辞遴嵞镒拥哪樅螅崑嬆樕仙裆嚨匾唤?,不敢置信地驚呼一聲,“娘子?!” 鄭氏雖然默不作聲,安靜地沒有半絲聲響,然而臉上卻早已淚流滿面。此刻一放下手,還在源源不斷流下來的淚水立刻順著下巴滑落到衣襟上。 “姊姊!”鄭氏抬起頭,往日堅毅不服輸?shù)难凵翊丝虆s滿是崩潰,仿佛雕梁畫棟的宮殿在瞬間崩塌,僅剩坍圮廢墟。 她第一次開口甚至啞了嗓子,根本發(fā)不出聲,一直到第二次聲“姊姊”,才哭出來。 “我認錯人了!”她緊緊拽著鄭媼的衣袖,猛然間拔高嗓音,仿佛哭靈一般,聲音又高又尖,凄厲得像是失去小獸的母獸。 鄭媼心頭一震,不等她追問,鄭氏已經(jīng)自己把整件事說了出來,聲音里滿是懊喪。 聽完事情真相的鄭媼,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鄭氏低聲哭訴,半晌回不過神來。 鄭氏的聲音已經(jīng)小了下去,然而聲音里的痛楚和后悔卻越來越多,濃得化不開。 “這么多年,我為何沒有想著看一眼二郎或是二娘的手腕?” 二娘常年帶著各式各樣的鐲子,她一直以為二娘是想用鐲子掩住手腕上的傷疤,萬萬沒想到…… 她一心認定二娘就是自己的孩子,卻忘記真正驗證一回!她要是肯仔細看一眼二娘的手腕,肯摘下她手上的鐲子好好瞧一瞧,又怎么會錯認自己的孩子十幾年! 鄭氏淚如雨下,心如刀絞。 她這十幾年,過得是什么日子。把虞氏的女兒疼到骨子里,卻毀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她以為二郎是虞氏的女兒,本著利用到底的想法,謊稱二郎是個兒子,打算過個一兩年,二郎年紀大一點,瞞不下去后,就讓她病逝。 若非老郡公特別喜歡二郎,她又遲遲沒有再懷孕生子,怎么都不會讓二郎活到八歲,繼承沈家爵位。 想起自己當年狠毒無情的想法,鄭氏心里后怕不已。她差一點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后怕朝她襲來。哪怕二郎現(xiàn)在好好活著,她依舊覺得自己一只腳跨進懸崖里,隨時都會掉下去。 然而,想到自己這些年如同訓(xùn)狗一般對待二郎,想到自己給她吃的那些格外損傷身體的藥,鄭氏心頭大恨。 她恨不得時間倒流回去,掐死當年的自己。 恰在這時,沈湘珮的聲音從外面?zhèn)鬟^來。 “姨娘?!” 遠遠看到水榭里坐著的身影,沈湘珮急忙提起裙擺跑來。 “姨娘,你怎么坐——”沈湘珮話還沒說完,就瞧見鄭氏紅腫的眼眶以及滿臉的淚水。 沈湘珮心里一急,快步上前想要攙扶起鄭氏,她臉上流露幾分怒色,“姨娘,是不是二兄又對你說了什么?!”她雙眸怒焰熊熊,“姨娘我先扶您回靜皎院,您放心,我一定讓二兄來找您道歉?!?/br> 在她印象中,阿娘與世無爭,淡泊貞靜,鄭娘子則性情堅毅果敢,格外能干,仿佛什么都難不倒她。這么多年,她就沒見鄭姨娘這般痛苦失態(tài)過。 鄭氏抬起頭,目光沉沉,定定地凝視滿臉堆怒的沈湘珮。她提起讓二郎道歉時的口氣是多么輕視,多么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