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無妨。”南陽公主滿心憐惜，連忙道：“沈二郎君既然情況特殊，我當(dāng)然不會介意?！彼D(zhuǎn)身，朝侍衛(wèi)們吩咐道：“來人，快去備馬車！送沈二郎君回府！另外——”南陽公主看向已經(jīng)跑過來扶住沈鳳璋的沈家仆從，“快去請沈二郎君慣用的那個醫(yī)師到府上準(zhǔn)備！”

    沈鳳璋見狀，心里松了口氣。

    劉媼目送沈家人離開，臉上神情一肅，也匆匆忙忙轉(zhuǎn)身朝殷貴妃宮殿走去。

    第30章 愛慕

    沉甸甸的心事壓在劉媼心頭, 直到回宮后，都未曾消散。

    富麗堂皇, 極盡奢華的宮殿里，殷貴妃斜躺在貴妃榻上，一雙藕臂從寬大的銀紅衣袖中伸出來，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粉色珍珠。

    “你說你見到一個和謝皇后長相相似的少年？”

    劉媼點(diǎn)頭，十分篤定，“夫人, 老奴肯定, 那個郎君的眉眼和謝皇后生得一模一樣?！?/br>
    “一模一樣?！币筚F妃把玩著粉珍珠，憶起當(dāng)年的謝皇后, 那個極為聰慧的女子, 玩味一笑，“劉媼，你覺得當(dāng)年那個孩子真的死了嗎？”

    當(dāng)年那場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照亮半個建康城。她還記得，皇宮上方的天空都被燒得通紅，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第二天早上，宮人和侍衛(wèi)們在廢墟里拖出一大一小兩具面目全非的尸體。

    宮里都說那就是謝皇后和大皇子, 謝皇后不忍大皇子在她這個jian妃手中受盡磋磨, 索性把大皇子也帶走了。

    她卻一直懷疑這樣的說法。

    手中的粉珍珠光滑圓潤, 但還是不及阿容兒剛剛出生時的肌膚。十四年前，她生產(chǎn)完，躺在床上從宮婢懷中接過阿容兒, 小心翼翼觸碰他的臉頰，看著他對自己咧嘴而笑，那一刻她就決心要把最好的都送給他，用性命去保護(hù)這個孩子。

    阿容兒哭一聲，她急得心都快碎了，更遑論親手傷害阿容兒。

    謝皇后，難道真舍得眼睜睜看著自己不過兩歲的幼子在火海中燒成焦炭？

    劉媼聽出殷貴妃話里的意思，她看著殷貴妃，遲疑著接下去道：“夫人，您的意思是謝皇后之子當(dāng)年沒死，而是被人偷偷救走了？難道說——”她臉上顯出恍然之色，脫口而出，“老奴今日見到的就是謝皇后遺留的孩子？！”

    “不！”殷貴妃斬釘截鐵，“謝皇后的孩子當(dāng)然已經(jīng)死了！而且死得干干凈凈，早就成為一抔黃土了！”

    她將手中的粉珍珠往地上一擲，如同隨手扔掉一件垃圾一般。

    “他若是想從地下里爬上來，那就再死一次。”殷貴妃聲音平緩，甚至帶著幾分輕松自在，臉上神情也依舊雍容華貴，然而正因如此，才令她看上去越發(fā)可怖，如同埋伏在暗處的毒蛇。

    與此同時，明光殿里的，也正在發(fā)生一場談話。

    “父皇！你一定要派人好好查查今天那些弄傷沈家郎君的刺客！”

    當(dāng)今至尊垂著頭，雙眉緊皺，盯著面前的雙陸棋盤。他一邊移動棋子，一邊開口，“南陽，這件事孤已經(jīng)交給你阿弟去查了?！彼^也不抬，繼續(xù)道：“南陽，你如此在意這名受傷的郎君，莫非他就是你這次相中的駙馬？”

    南陽公主如牡丹一般嬌艷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澀，但很快這絲羞澀就被她拋到腦后。她坦坦蕩蕩承認(rèn)道：“是，父皇。這位沈二郎君正是沈彥之沈老郡公的孫子，她父親是刺史沈懿?；⒏笩o犬子，沈二郎君為人也極為出色?！彼呀?jīng)派人去調(diào)查過了，沈二郎君的身份非常合適。

    聽到沈彥之三個字，當(dāng)今至尊終于放下雙陸棋，抬起頭，臉上不由自主顯出回憶和感嘆之色，“是忠武公的孫子啊?！?/br>
    沈彥之的謚號便是忠武。這兩個字，充分體現(xiàn)出當(dāng)今至尊對沈彥之這一生的肯定。

    南陽公主提起沈彥之，一下子勾起當(dāng)今至尊的回憶。當(dāng)年建康大亂，正是忠武公一力堅(jiān)持，護(hù)送他回到建康登基。不知不覺間，忠武公竟然已經(jīng)過世十年了。

    當(dāng)今至尊陷入回憶之中時，南陽公主默不作聲，不敢打斷他。

    過了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長吁一口氣，“既然是忠武公的孫子，身份上沒有問題。孤過段時間再瞧瞧，若是合適，就給你們賜婚。”

    南陽公主喜上眉梢，她壓著笑意，沖當(dāng)今至尊行了個禮，“多謝父皇！父皇圣明！”

    “行了，下去吧?！鼻瞥瞿详柲樕系南膊蛔詣伲?dāng)今至尊無奈揮手，讓她退下。若非南陽提起，他差點(diǎn)就忘了忠武公留下的血脈。算算年紀(jì)，忠武公的孫子應(yīng)該比南陽大一歲，這個年紀(jì)還沒入仕，資質(zhì)想必不算太好。不過，做南陽的駙馬，也用不著太好的資質(zhì)。而且正好，成了南陽的駙馬，雖無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樹，但富貴榮華不缺，他這也算照拂一下忠武公的后人。

    當(dāng)今至尊在明光殿里思索照顧昔日重臣后人之時，始興郡公府里正一片人仰馬翻。

    聽到仆從來稟報小郎君受傷，仿佛有把錘子往沈老夫人腦袋上一敲。她腦袋一懵，差點(diǎn)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去。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一個個離她而去，難道現(xiàn)在要輪到她親孫子了嗎？

    前來稟報的仆從見狀，急忙道小郡公并無性命之憂，是后背中箭。

    得知只是后背中箭，老夫人心口的悲愴終于減緩一些。她深吸一口氣，扶著桌子站起來，臉上的軟弱被堅(jiān)毅取代，帶著仆從匆匆趕往景行院。

    站在景行院大堂中，老夫人望著緊閉的房門，臉上的法令紋深邃如同溝壑，她轉(zhuǎn)身看向跟隨沈鳳璋一道出去的仆從們，厲聲：“這是怎么回事？！出去時好端端的郎君，怎么回來就重傷了？！”

    別看老夫人這些年吃齋念佛，年輕時也是厲害角色。她一發(fā)怒，堂屋里頓時一片寂靜，仆從們嘩啦啦跪了一地，個個弓著背，深深埋下頭，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

    見到這些仆從沉默不敢言的模樣，老夫人眼中怒意越發(fā)明顯，鼻子兩側(cè)的法令紋因?yàn)榕瓪獠煌３榇ぶ?/br>
    一道低沉的聲音打破僵局。

    沈雋清俊的臉龐上滿是自責(zé)，他上前一步，嗓音沙啞，緩緩說出事情原委。解釋清楚沈鳳璋受傷經(jīng)過之后，他蒼灰的眼眸低垂，雙眉緊皺，原就低沉喑啞的聲音里越發(fā)多出內(nèi)疚與痛苦，“是我——”他略一停頓，似是內(nèi)疚到說不出話來，“——沒有保護(hù)好阿璋，還請老夫人責(zé)罰?！?/br>
    沈老夫人望著滿臉痛苦的沈雋，心里的火氣想發(fā)又發(fā)不出來。眼前身形頎長瘦削的少年青衣染血，蒼白的臉頰上亦沾染著幾絲血跡，入目滿是狼狽。

    雖然是個母不明的私生子，到底也是她嫡親的孫兒，這次阿璋受傷，仔細(xì)說也怪不了他。

    沈老夫人在心中嘆了口氣，臉上的怒意慢慢收攏。她帶著幾絲疲憊，朝沈雋揮揮手，“行了，你也無需過于自責(zé)。不用在這兒守著了，下去梳洗一下，換身衣服吧?！?/br>
    身形瘦弱，仿佛遭受巨大打擊的少年低低地應(yīng)了聲是，轉(zhuǎn)身走出景行院。

    雖然沈老夫人讓沈雋不用再過來了，但沈雋洗漱完，換完衣服后卻不顧黎苗的勸阻，又匆匆趕來景行院守著。他在景行院待了整整一個下午，一直到醫(yī)師從內(nèi)室出來告知沈鳳璋無礙，已經(jīng)睡下后，才離去。

    府里的仆從把沈雋今日的行為都看在眼里，私底下議論紛紛，都認(rèn)為大郎君真是性情寬厚純善。小郎君往日里那般欺辱大郎君，大郎君卻臉色憔悴、擔(dān)憂著急在小郎君病房外守了那么久。

    沈雋回到江伏院時，天色早已昏沉，夜空如同暈開的墨。他草草用過晚膳后，步出大堂，站在石階上，目光虛虛地投在院中。

    夜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明月皎潔，月華如水，浸潤著院中每一株草木，鋪灑在每一寸土地上，仿若覆上一層白霜。

    沈雋望著院中草木在月光下的影子，任由涼風(fēng)吹起衣袂。

    黎苗看出大郎君心緒不佳，他以為郎君是因?yàn)榘兹盏挠鲆u。說不出什么安慰話，他索性站在大郎君身后，陪他一道吹風(fēng)。

    草木的陰影從這一頭移動到另一頭。

    沈雋眉心微蹙，如同遇上絕世難題。

    清涼如水的夜風(fēng)送來夜合花的香氣，也將沈雋輕緩的聲音吹得越發(fā)飄散。他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問身邊的黎苗，“為什么有人會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其他人呢？”

    吹了半宿風(fēng)的黎苗聞言，打起了精神。他四索片刻，反問道：“他們是恩人和報恩者的關(guān)系嗎？”

    “不?！彼蜕蝤P璋之間沒有任何恩情可言。

    “那被救的那個人有權(quán)有勢，救他的那個人有求于他？”

    “并不?！卑凑宅F(xiàn)狀，若要討好，反而該是他去討好沈鳳璋才對。

    “那是父子？母子？”黎苗又猜。

    “不是?！?/br>
    黎苗興奮地合掌一拍，“那就是情人了！”他振振有詞，“這世上哪有那么多舍身相救。既不是為了忠義報恩，又不是為權(quán)勢富貴，還沒有父母血緣羈絆。那就只有男女之情了！”黎苗搖頭晃腦，“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br>
    清涼如水的夜風(fēng)穿堂而過，樹葉間響起颯颯之聲，印在地上的樹影婆娑搖曳。

    黎苗興奮的聲音恍若從遙遠(yuǎn)之處傳來，隔著一條寬闊的星河，最終進(jìn)入他耳中。

    沈雋猛然一震，向來看不出半分真實(shí)情緒的眼眸如雪山塌陷，冰湖乍裂，露出深埋底下的驚愕！

    黎苗沒有察覺沈雋突如其來的沉默，臉上樂滋滋。大郎君一向聰明絕頂，做任何事都是游刃有余。這還是大郎君第一次遇事不決，沒有思緒。沒想到自己還能答出大郎君不知道的問題。

    “大郎君，這對有情人是誰啊？”黎苗平時就喜歡和三姑六婆一起聊八卦，這會兒忍了又忍，還是好奇這引得大郎君發(fā)問的人是誰。

    沈雋只覺得太陽xue突突突地跳。他閉了閉眼，將愕然暫時壓下去，敷衍了黎苗幾句后，徑直回房。

    臥室里燭火跳動，燈影幢幢。沈雋坐在桌邊，凝視著倒印在墻壁上的影子，腦袋中仿佛又響起黎苗激動興奮的聲音。

    “那就只有男女之情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br>
    沈雋初聽到黎苗的揣測時，只覺不可思議與荒誕可笑。然而這會兒，坐在房間里細(xì)細(xì)思索，他臉上卻慢慢顯出若有所思之色。

    正如黎苗所言，不為忠義報恩，不是舐犢情深，不為榮華富貴，除了情這一字，還有什么理由讓沈鳳璋這樣做。

    沈雋蒼灰眼眸里慢慢浮現(xiàn)篤定。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沈鳳璋為何表面上羞辱他，譏誚他，背地里反而幫他、救他。

    沈鳳璋畢竟是男子，還是沈氏小郡公。這世道，有龍陽之癖的人不算少，但總體上仍被世人鄙夷。沈鳳璋一心想振興家業(yè)，肯定不敢暴露這種癖好，招惹世人異樣眼光。

    另外，他雖然知曉自己和沈家和沈懿沒有絲毫血緣聯(lián)系，沈鳳璋卻不知道。

    既有男子身份作為阻礙，又有血緣牽扯在其中。

    雙重壓力之下，沈鳳璋很有可能性情扭曲，因愛生恨，以羞辱他為排遣壓力的方式。

    更有可能，她害怕自己會在與他的相處中泄露她內(nèi)心情緒，被人看出來，為此索性用羞辱這種方式來遮掩真實(shí)情感。

    沈雋凝視著燭影的眼眸逐漸回緩，如同壓城的黑云慢慢退去，不再有風(fēng)卷浪涌，暴雨傾盆之勢。他薄薄的唇角輕輕一挑，難得顯出幾分恣意風(fēng)流。沒想到，沈鳳璋的種種所為，竟然是出于對他的愛慕。

    這一刻的沈家大郎君，既不似往日外人跟前文質(zhì)彬彬，溫和有禮的模樣，也不似在沈鳳璋面前的漠然麻木。他唇角微微上挑，無數(shù)風(fēng)流俊逸如月下清泉流淌而出，蒼灰色的眼珠淺淡相宜，光芒流轉(zhuǎn)，帶著攝人心魄的異樣魅力。

    身處陋室，如明珠美玉落于瓦礫之間。

    俊朗而淺薄的笑如霧靄一般籠罩在沈雋清俊的臉龐上，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冰冷與算計(jì)。

    被血脈相連的手足覬覦，相信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感到反感與惡心。沈雋卻正好是其中的異類。

    他并不反感沈鳳璋的愛慕，恰恰相反，在這短短幾瞬功夫，他已想好該如何利用沈鳳璋的愛慕來達(dá)成自己的目標(biāo)！

    夜間涼風(fēng)穿過窗口，吹過燭火。燈盞上的燭焰猛烈跳動著，劇烈晃動的光芒在沈雋臉上投下斑駁光影。明明滅滅的燈火中，沈雋唇角勾笑，帶著一絲欣然，那雙蒼灰的眼眸卻如高山積雪，夜間清霜，映照寒光。

    作者有話要說：　　沈雋：【得意】，沒想到啊，沈鳳璋做了這么表里不一的事，原來是愛慕我。呵，那就別怪我借機(jī)利用你。

    想得有多美，被打臉時就有多疼。

    第31章 驅(qū)邪

    因著肩膀受傷, 沈鳳璋只能在床上趴了一整晚，睡得一點(diǎn)都不舒服。第二天醒來，臉色懨懨，一點(diǎn)精神都沒有。

    進(jìn)來給沈鳳璋擦洗身子的芳芷見狀，想起一件事說給沈鳳璋聽。

    “郎君，奴聽老夫人院里的婢女說，過兩天要請棲玄寺的上師來府里做法事祈福?！?/br>
    閉著眼的沈鳳璋聽到這事, 果然稍稍打起了些精神, “具體怎么回事？”

    芳芷將手里的帕子往一旁的水盆里一浸, 一邊絞干帕子，一邊道：“奴聽說是鄭娘子向老夫人提議的，說是府中小輩最近運(yùn)道不順?！彼龑Q干水的帕子攤開, 輕柔地擦著沈鳳璋后背, 口中輕聲道：“奴覺得, 若是能請來?xiàng)碌纳蠋煹礁镒龇ㄊ缕砀Ｒ埠?。讓佛祖保佑郎君平平安安的，以后不要再受傷了。?/br>
    擱下帕子，芳芷拿起一旁的傷藥打算給沈鳳璋上藥?？粗蝤P璋潔白如玉、光滑無瑕的后背上那道猙獰的傷疤, 她拿著藥的手一頓, 眉間流露幾分心疼與憂愁，“郎君畢竟是個娘子, 這么深一道傷疤留在后背上。以后嫁了人，被夫君看到怎么好?！彼浀脦旆坷镉泻腥谭浅ｌ`的白玉膏，等郎君傷好了，她再拿來給郎君擦擦。

    沈鳳璋聽到芳芷惋惜的低語, 不甚在意一笑。嫁人？她連活下去都不可能，更何況嫁人。按照原著劇情，再過兩年，鄭氏給原主吃的那些藥就顯出后遺癥了。就算不是病死，沈雋也饒不了她。

    她倒是對芳芷說的那場法事更感興趣。上一次，鄭氏來信說要在棲玄寺為全家人做一場法事，特地叮囑要她去棲玄寺，她那時懷疑鄭氏有陰謀，結(jié)果因?yàn)榕R時出了沈湘珮的事，所有人提早回府，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這一次，鄭氏又要請和尚來府里做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