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對上沈湘珮充滿重壓的眼眸,沈鳳璋慢條斯理搖頭。 “這種小事,有何可說笑的。 ” 見沈湘珮瞪大眼睛,沈鳳璋有些想笑。她憑什么覺得自己會點頭。 原主名聲本來就差,這頭一點,她的名聲就會一落千丈,變成嘩眾取寵的小人。沈湘珮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根本不曾考慮過會對這個一向疼愛她的兄長產(chǎn)生何種影響。更何況—— “三娘子一直待在建康可能不清楚,不過我聽聞謝郎君外出游歷時,曾到過陰平郡,也許知曉吐谷渾有一種鹽,晶瑩剔透,鹽味醇厚,毫無雜味?!?/br> 不管是沈鳳璋點評清蒸鰣魚,還是沈湘珮出來圓場,這場宴會的主人,真正的中心人物謝秀度都沒有認真關注。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方才起身的沈雋身上。沈雋的相貌總讓他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此刻聽到沈鳳璋突然喊到自己,他才回過神來。 “謝郎君可曾見過?” 沈鳳璋一句話,所有人都朝謝二郎看去。 這么多人中,最緊張的并非沈鳳璋,而是沈湘珮。她藏在衣袖中的手緊緊握拳,精心修剪的指甲狠狠掐在柔嫩的掌心。無法想象,若是謝二郎肯定二兄的話,她要如何面對眾人的目光! 沈湘珮目光灼灼,掩飾著不安,牢牢鎖定謝二郎,看著他放下酒杯,思索著開口。 忽然間沈湘珮掌心一痛,似乎是被指甲掐破了油皮。然而此刻她根本無瑕心疼精心呵護的玉手,腦中只回蕩著一句話。 “沈家郎君說得沒錯。吐谷渾確實盛產(chǎn)一種大青鹽,我曾嘗過,比起大周所用的花鹽,別有一番滋味?!?/br> “原來這世上還真有比我們吃的花鹽味道更好的鹽呢?!秉S裙女郎喜笑顏開,故意提高音量與同伴聊著天,“哎呀,有些人呀,就是自以為是,覺得自己什么都懂。不知道啊,她其實就是只井底之蛙!” 黃裙女郎的同伴掩唇而笑,看似在接同伴的話,一對美目卻一直往沈湘珮瞧去,“有些人還覺得別人在開玩笑,不知道到底是誰在開玩笑。”她想起某人剛才那副淡然得體,顧全大局的模樣,覺得真是太諷刺了。 沈湘珮早已料到謝二郎贊同二兄之后,她可能會有的遭遇。然而當他人譏笑的話語當真落到她身上時,沈湘珮卻發(fā)現(xiàn)比她想象之中的更難以忍受! 其實,真正譏誚沈湘珮只有那幾個平日里就與她過不去的小娘子。其他人,尤其是坐在溪流兩岸的男子們,雖然也看了沈湘珮幾眼,但并未顯露嘲笑。只不過沈湘珮性格要強,出了一次錯,就覺得大家對她的印象都一落千丈。 相比之下,這些郎君們更在意沈鳳璋。 沈鳳璋朝袁九郎笑笑,“九郎君,這個品鑒尚可否?” 謝二兄都出面肯定沈鳳璋了,他還能怎么樣!失了興致,袁九郎表情淡淡,草草說了幾句,回到自己座位上。 “沈鳳璋運氣可真好,居然能和謝二郎搭上話?!弊谟嗳缮磉叺哪贻p人盯著沈鳳璋,酸酸地開口,“也不知道她準備了多久,翻了多少書,才找到吐谷渾的大青鹽?!?/br> 沈鳳璋今日的表現(xiàn)和往日阿諛奉承,唯唯諾諾的樣子相差太大。大多數(shù)人并未懷疑換了個人,只覺得沈鳳璋得到高人指點,換了個法子來和世家子搭關系。 “這不就成功了嗎?”回想起沈鳳璋剛才身著白衫,神情坦然,落落大方,得到謝二郎肯定的樣子,剛才開口的年輕人妒火中燒。他眼珠子一轉,看向余三郎,“余三郎,你和沈二郎君那么親近,沈二郎君背后有高人,怎么也不告訴你?” “沈二郎身后哪有什么高人?”余三郎皺眉,“你別瞎猜?!?/br> 藍衫青年呵呵笑了兩聲。瞎猜?你余三郎要是沒信,為何一下子沉了臉?平日里一口一個阿璋,現(xiàn)在卻喊沈二郎? 坐在沈鳳璋身旁的沈雋卻并未像其他人一樣篤定沈鳳璋是故意設計的。一來,他方才有注意到,沈鳳璋吃魚時,確實曾皺過眉,似是嫌味道不足;二來,以他對沈鳳璋的了解,沈鳳璋根本沒這個腦子。 不過也多虧了沈鳳璋剛才站起來。 沈雋拿起玉著,謹慎地挑掉鰣魚細小的刺,夾了一小塊純魚rou緩緩放進口中。 寡淡無味。 被沈鳳璋偏愛,在她描述中鮮美動人的魚rou,在沈雋嘗來,卻和其他食物沒有差別。沈雋天生味覺遲鈍,大概五六歲,他才知曉,原來世界上的食物并非只有一個味道。 【男主不喜歡吃魚?】一旁的沈鳳璋注意到沈雋只吃了一口鰣魚便擱下筷子。 【男主不會吐魚骨頭?!?/br> 沈鳳璋恍然大悟,怪不得那碗銀魚羹沈雋吃了不少,清蒸鰣魚卻完完整整。 不再多想,沈鳳璋拿起筷子挑了一塊嫩羊rou。 另一邊,沈湘珮就沒這么好的心態(tài)了。整個春宴的下半場,她都恍恍惚惚的。 除了沈湘珮,宴席上心不在焉還有其他幾人。 …… 參加春宴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蕭七郎轉頭想和袁九郎聊聊沈鳳璋今天的反常,卻發(fā)現(xiàn)袁九郎握著酒杯,濃眉緊皺,一臉沉思。 “阿會。”蕭七郎一推袁子會,“你在想什么?” 袁子會在想沈鳳璋。一想到自己原想捉弄沈家這位大郎君,卻被沈鳳璋打斷,他心里就百般不快。 一口飲盡杯中酒,袁九郎開口:“阿劭,你的韋墨還差一塊上好的硯臺吧?!彼壑蟹浩鸩粦押靡獾男?,“我過幾日會辦一個樂宴,以樂會友?!弊鄻房刹幌衿凡?,他倒要看看沈鳳璋要怎么辦! 聽懂袁子會的意思,蕭七郎興奮一笑。見阿會又陷入沉思,他轉頭看向另一側的謝秀度。 寬大的外衣披在謝秀度肩上,他微微垂眸,若有所思,握著的酒杯早已空了,卻未曾發(fā)現(xiàn)。 “二兄,你在想什么?”蕭七郎實在不懂,不過一個食宴,怎么他身邊幾個人全都一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樣子。 謝秀度回過神,笑道:“沒什么,一點小事而已?!彼鍧M酒,小酌一口,眼眸里不經(jīng)意透著幾分深沉。 十幾年前,謝家最顯赫的并非他們這一支。 隔房的叔祖謝顯在太祖還只是太尉時,便已追隨太祖,是周朝的開國功臣。當年廢太子謀逆弒父,太祖臨終前任命叔祖謝顯與其他兩位大臣為顧命大臣,輔佐當今至尊。 當今至尊登基之后,通過一系列措施收斂權力,先后處死另外兩位顧命大臣。顯叔祖當時坐鎮(zhèn)荊州重地,聞訊出兵反抗,但最終兵敗伏誅。謝顯叔祖那一房,上下十幾名謝家子弟全部因此殞命。這件事對謝家影響很大。 謝顯權勢滔天的時候,謝秀度年紀還很小,但他對這位言辭溫和的叔祖印象很深。沈雋的長相有幾分顯叔祖的影子。 確切的說,沈雋的長相更像叔祖母。 謝秀度握著酒杯,長眉緊蹙。 謝顯叔祖那一房除外嫁女,都被當今至尊下令處斬。出嫁的兩位堂姐,一人入宮為后,一人嫁做王妃,卻也都未曾留下子嗣。沈雋這個長相,按時間推算,極有可能是大堂兄之女與沈懿之子。 若當真是謝顯叔祖那一脈,沈雋便是謝顯叔祖僅存的一滴血脈。作為謝家人,合該替謝顯叔祖保住這最后一滴血脈。 然而下令處決謝顯叔祖那一房的當今至尊尚在,若是讓他發(fā)現(xiàn)當年還有漏網(wǎng)之魚…… 謝秀度吐出一口濁氣,一切都建立在沈雋確實是謝顯叔祖后嗣的基礎上。當務之急,是查清沈雋生母是誰。 第9章 邪祟 春宴上,素來表現(xiàn)大方得體的沈湘珮丟了臉,回府的一路上,她越想越無法釋懷。早已習慣沈鳳璋處處忍讓,沈湘珮也不去想當時沈鳳璋若是點了頭,會對沈鳳璋自己有何影響,她只想著,二兄明知會讓她丟臉,為何還要否認? 難道真如同其他人所言,二兄是為出人頭地,和謝二郎等人搭上關系便不擇手段,不顧兄妹之情嗎? 她想到二兄平日里對大兄的欺凌,越發(fā)覺得這個猜測有道理。 沈湘珮越想越氣,越想越難過,一下車便沖進虞氏院子,趴在虞氏懷里大哭起來。 虞氏性子有些淡,往日里甚至不怎么愛管事。她雖心疼愛女,然而在聽完愛女的哭訴后,卻并未如沈湘珮所想的那樣痛斥沈鳳璋,她心知肚明,沈鳳璋并未義務替愛女圓場。 在虞氏的院子,沈湘珮止了淚,神情漸漸恢復冷靜,仿佛聽進了母親的安慰。但走出虞氏的院子后,沈湘珮卻又越想越不甘。她索性帶著婢女去了鄭氏的院子。 沈湘珮從小就知道她的庶母和別人家的庶母不一樣。阿娘疼她,卻也常常教導她做人行事的道理,反倒是庶母鄭氏更加寵溺她。 鄭娘子正在屋里和鄭媼聊天,聽聞二娘子來了,臉上頓時顯出驚喜之色,連忙吩咐婢女把二娘子喜愛的點心端上來。她笑意盈盈坐在屋里等著二娘子,然而一見從屋外進來的人,立馬大驚失色。 自從瘸了腿后便不喜走動,此刻鄭娘子卻顧不上不雅的走姿,起身連忙走到二娘子身邊。 “二娘子怎么了?!哪個欺負了二娘子?!” 聽到鄭氏焦急心疼的聲音,沈湘珮藏在眼眶里的淚珠一下子滾出來。 “姨娘,是——是二兄——” 沒過多久,鄭娘子的得力侍女綠珠出了院子,朝景行院走去。 …… 從鐘山北苑回來已是下午申時一刻,午后陽光格外明媚。沈鳳璋坐在院中很有年份的桂樹下,正在看書。書是她從書房里隨手拿的,是本舊書。書頁空白處留下來了三種不同的筆跡。 從批注上,沈鳳璋仿佛看到了粗中有細,以誠待人的老郡公,見到了心腸冷硬的原主父親沈懿,以及滿腹心思,暗藏自卑的原主。 她正瞧得有趣,忽然聽聞院外婆子通報鄭娘子院中的綠珠過來了。 “奴婢拜見郎君?!本G珠行禮,“奴奉鄭娘子之命,來請郎君去靜皎院。” 沈鳳璋眼都沒抬,慢悠悠翻過一頁紙。這頁上記了一個“許金不酬”的故事。有個商人坐船出行,半道上翻了船,向漁人許諾百金請求漁人救他。漁人救起商人后,卻只收到十金,他與商人理論,卻得到商人“若,漁者也,一日之獲幾何?而驟得十金,猶為不足乎?”的答復。幾個月后,商人坐船出行,再次落水,向正巧也在的漁人重金求救,漁人不救。有人問漁夫為何不救?漁者說出曾經(jīng)的事,指責商人是沒有誠信之人,親眼看著商人淹死。 老郡公的批注是:“嘆。做人當以誠為道,萬不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賈人死有余辜?!?/br> 在老郡公的批注下,另有一行筆鋒銳利的字跡,“賈人蠢哉。既已失信此漁者,何不改道而行?另聘漁者掌舵亦可?!?/br> 原主的字跡工整有余,風骨不足,“祖父所言有理。阿父所說,亦有理?!?/br> “郎主,鄭娘子想請郎主過去一趟?!本G珠又重復了一遍。 沈鳳璋想了想,提筆在書頁空白處寫了幾個字。 “經(jīng)一蹶者長一智。賈人錯在未學泅水之法。” “郎主?”綠珠久等不到沈鳳璋的回答,不得不又重復了一遍。 “不去。” “郎主?!本G珠懇求。 翻過書頁,沈鳳璋頭都不抬,沖著院中婢女淡聲吩咐:“芳芷,送客?!?/br> 綠珠走后,芳芷替沈鳳璋端茶過來。 她柔聲,“郎主,這般拒絕鄭娘子是否有些不妥?恐怕與您名聲有礙。”畢竟是郎主親母,若是讓人知曉,少不得說郎主不孝,不敬親母。 沈鳳璋吹了吹茶,淺淺啜了一口。把茶盞交給芳芷后,她才開口道:“不用在意?!?/br> 名聲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你在意它,它重若千鈞,不在意它,不過一文不值。恰好,她是個不在意名聲的人。 沈鳳璋實在不想再與鄭氏虛以委蛇。 翻動書頁時的聲響在沈鳳璋耳中清脆悅耳,紙張空白處的批注顯露出另一個充滿刀鋒劍影,權力斗爭,更加廣闊和精彩的世界。原主給她留下了男子身份,她的世界早已不局限于內宅這一方小天地。 她如今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首先是從二房手中拿回郡公的實權,其次想辦法入仕為官。 看似是兩件事,實際是一件事。 大周的郡公有食邑三千戶,一般為一個郡,同時還有屬官三十余人,治理郡公封地。原主封地正在始興郡。然而,原主當年繼承爵位時,二房叔叔沈楨巧舌如簧,向當今至尊請命,以原主年紀太小為由,替她管理始興郡。 始興郡是大周較為富裕的幾個郡之一,這些年,沈楨留在始興郡替原主治理始興郡,暗地里不知道貪墨了多少錢財。二房日子如今穿金戴銀,靠得都是沈楨。 沈鳳璋當然不想再用自己食邑的賦稅供二房揮霍。然而沈楨肯定不可能主動提出要把郡公實權歸還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