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他呼吸勻稱綿長,顯然是喘疾有所好轉(zhuǎn)。這么從容愜意的模樣,也是許久不曾見了。 趙櫝凝神注視間,突然聽得“砰”的一聲響。 是棋子落枰的聲音。 只這么一聲,就打斷了他的綺念,令他心生警覺起來。 茜紗屏風(fēng)的另一側(cè),還有個人影!方才被羅帳所掩,如今隱約露出個側(cè)面來,狹眉薄唇,體貌消瘦,這模樣他再熟悉不過——不是趙株又是誰? 但觀屏風(fēng)后人影晃動,便知趙株正捧著個棋缽,兩指捏棋,在同解雪時對弈! 他一個傻子,哪來的本事下棋? 第75章 趙櫝心下驚疑,也不出聲,只是拔了龍鱗刀,在茜紗上輕輕一挑,剜出個核桃大小的窟窿來。 只見一只瘦得見骨的手掌,正握著幾枚黑白子,朝棋盤上亂擲去。棋子頓時如跳珠一般,四下里篤篤作響,橫飛亂竄。 那棋缽里竟然還窩了只碧眼青羽的雀兒,張著嫩黃色的小喙,探頭探腦,啾啾直叫。 好端端一只白玉棋缽,竟被他充作了鳥巢。 “鳥兒,鳥兒,吃核桃?!壁w株輕輕道,兩指拈著白子,在棋盤邊上歡歡喜喜地一磕,“喏,核桃仁,松子仁,炒瓜子仁?!?/br> 當(dāng)真是個呆子! 趙櫝心中一定,正要直起身來,卻見斜刺里伸來一只雪白瘦削的手,捫在了棋缽上,引得那雀兒如一團(tuán)綠絨花般,挨著他掌心弓身廝磨起來。 “株兒,去取些琥珀瓜子來?!苯庋r道,“把棋子放下,擦干凈手?!?/br> 他對這癡兒,倒是空前耐心,哪怕被從小憩中鬧醒過來,也絲毫沒有動怒的意思??珊弈勤w株,當(dāng)真仗著自己那么點(diǎn)孩童心性,合身往解雪時塌邊上一伏,癡癡地去蹭對方的臉。 “先生,先生……” 又來了!昔年授課之時,趙株也總借著解惑的名頭,挨挨蹭蹭,手把手圈在一處寫字,不知占了多少便宜。 趙櫝冷笑一聲,當(dāng)即振袖而起,推開屏風(fēng),拿刀鞘一把格開趙株的面孔,猶不解氣,還調(diào)轉(zhuǎn)刀柄連抽出了一串脆響。 ——咻,咻,咻! 趙株那膚色是同他如出一轍的雪白,重?fù)糁拢?dāng)下里連顴骨帶兩頰都泛起了兩片滑稽的紅暈,渾如戲臺上的三花臉,眼里更是水汽兒亂滾,想必是痛楚難當(dāng)。 趙櫝本想著給他個教訓(xùn),手底下還留了力氣,誰知這廝一驚之下,竟然張開雙臂,亮出瘦骨伶仃一束脊背,牢牢護(hù)定在解雪時榻前。 可想而知,解雪時抬眼對上的,正是這么一張青紅斑駁的臉,看起來好不狼狽。 “不要……不要打先生!” 趙櫝被這呆子空口白牙呲了滿臉污水,竟是愣了一瞬,待回過神來,不由勃然大怒,抬腳就要把他踹翻在地。 “朕教你胡言亂語,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朕打的是誰?” “趙櫝,你做什么!”解雪時喝道,“你當(dāng)真要?dú)⒘怂怀???/br> 趙櫝雙目赤紅,緊緊咬著兩排后槽牙,一股積蓄已久的怒氣直沖天靈蓋,幾乎震得他腦中嗡嗡作響。 只是一對上解雪時那雙黑闐闐的眼睛,和那里頭再熟悉不過的斥責(zé)之意,他心里那些幾欲噴薄而出的毒瘴,便瞬間化作了沉甸甸一顆苦膽,直往肚里沉。 不行,絕不能教這呆子漁翁得利! 他喘了一口氣,道:“朕知道了,打狗也當(dāng)看主人,朕于太傅,親近尚且來不及,確實(shí)要留三分情面,不該責(zé)打這呆子。” 解雪時嘆道:“趙櫝,你這般戕害同胞兄弟,當(dāng)真半點(diǎn)愧怍也無?” “愧?我愧疚什么?自慚沒被那一杯毒酒灌成傻子?”趙櫝冷笑道,一手握住解雪時手腕,“還是怪我搶了他的好太傅?” 他本就有一肚子的牢sao,手上不免失了分寸,誰知道就是這么簡單的肌膚相親,便激得解雪時面色大變,像被人強(qiáng)握在掌心的雀兒一般,劇烈發(fā)起抖來。 ——這里頭卻絕無羞赧意味,純?nèi)恢皇巧眢w的本能罷了。 趙櫝如被當(dāng)頭一棒,渾身發(fā)冷,竟是呆立在了當(dāng)場,誰知被一股巨力從斜刺里一推,瞬間踉蹌幾步倒跌過去,撞得整扇屏風(fēng)哐當(dāng)作響。 他那素來怯懦的弟弟,此刻卻如發(fā)怒的小牛犢一般,惡狠狠地一頭撞開了他。那雙眼睛圓睜著,若是視線里能有芒刺,他恐怕已在照面間被撕掉了一層血rou。 這瘋子還有膽子憎恨他! “不許你碰他!”趙株大聲道,脊背竦然弓起,顫抖得比解雪時還要劇烈三分,連牙關(guān)都在格格磕碰,卻依舊張開單薄的兩臂,將解雪時摟在懷中。 他對趙櫝的恐懼,早已深入骨髓,此刻顯然只是強(qiáng)撐著,顴骨上還殘留著兩塊凍傷似的紅瘢,眼里的淚更是一滴滴濺到了解雪時的衣襟上。 “兄長殺我!”他磕磕絆絆道,“我……我……莫要……莫要欺負(fù)先生!” 解雪時被他按在榻上,懷中如擁了一團(tuán)火炭,見他顫抖得厲害,竟是下意識地伸出一臂,將他護(hù)在了懷中。 趙株本來就是溫吞膽怯的性子,因而他素來待其寬和,平生僅有的三分和顏悅色,恐怕也悉數(shù)交由到了這小弟子的身上。此時下意識地一攬,也不覺異樣,只是心下不免悵然。 這一對同胞兄弟,一瘋一癡,勢同水火,未免不是教之過也。 這神色之變,落在趙櫝眼中,卻無異于生生朝他痛處敲進(jìn)了一枚rou中釘,惱恨得他幾欲發(fā)起狂來。 明明是他占盡了上風(fēng),此刻被摒除在外的,卻又是他!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如牛負(fù)軛般,拼了命往解雪時眼中鉆,誰知卻只能握住滿把皮囊而已,無論如何也比不過趙株輕輕一擁。 第76章 趙櫝妒火攻心之下,卻是默不作聲,只一把抓住趙株的頭發(fā),逼令他同自個兒挨在一起。 兩人俱是面色雪白,雙眉漆黑的秾麗相貌,仿佛連株而開的梔子,雖則境遇各有不同,那一點(diǎn)血濃于水的羈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從皮相上擇干凈。 “我到底哪一點(diǎn)不如這廢物?”趙櫝切齒道,“我恨你……總也不肯讓我作個明白鬼!” 他已入魔障,昔年種種偏頗,如怨鬼一般在他眼前厲聲嘯叫,糾纏不去。 解雪時被他話中的凄厲所感,思緒亦是震蕩不休,仿佛有一瞬間又溯回到了那場紛飛大雪中。 他一左一右,援引著這對雙生子,徐徐走出太廟。孩子的手剛從熱烘烘的水貂毛手捂子里抽出,指節(jié)單薄稚嫩,卻燙得像兩團(tuán)小火。 趙株于他,有些發(fā)乎天然的孺慕之情,因而緊捏著他的手掌,幾乎依偎在他的氅衣上。趙櫝那只手則如雛鷹攫食一般死扼著他的一截尾指,落后一步,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 依大襄祖制,凡皇子行拜師吉禮,需身著青衿,由少傅親自接引至學(xué)宮,東面跪拜。 只是如今寒風(fēng)栗烈,兩個年幼的皇子脫了氅衣,只著一襲單薄青衿,披雪而行,不免舉步維艱。 趙株尚且有些依偎取暖的余地,趙櫝此子卻如幼狼一般,以一種無法言喻的執(zhí)拗與兇悍,一面被大雪凍得面色發(fā)白,一面死死擒著他。 解雪時幾乎下意識地俯身去攬他,卻被他用力瞪了一眼,那睫毛上明晃晃的,都是芒刺般的六出冰花。解雪時自己年少時也是孤僻冷漠的性子,看著這雙眼睛,幾如攬鏡自照一般,因而也不覺此舉如何無禮。 但他旋即發(fā)現(xiàn),那目光越過了他,直勾勾地釘在趙株身上。趙櫝一面瞪視,一面惡狠狠咬著下唇,竟是暴起推了趙株一把。 趙株呆頭呆腦的,只來得及“哎呦”一聲,在雪地里骨碌碌栽了個跟頭,兔子似的縮成一團(tuán)。 解雪時有心看他二人品性如何,因而不動聲色,只見趙櫝一矮身便從他肘下鉆了過去,摶起一捧雪,劈頭就向趙株面上砸。那雪粗糲如鹽粒子,還在騰騰冒著寒氣,若是砸實(shí)了,恐怕面上都得開了染坊。 趙株抬起一臂,擋在面上,茫然道:“皇兄,你做什么?” “誰準(zhǔn)你先抓他的手?”趙櫝道,抬腿就去蹬趙株的肚腹,那雙寶字頭雁羽皮靴本是踏雪穿的,以扎硬的牛皮為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襯了兩行足釘,這么毫無分寸的一腳下去,可如何得了? 解雪時心中一沉,已有了三分判斷。趙櫝此子年少倔強(qiáng),可惜卻將這三分孤狠全用在欺凌幼弟上,若不加以剪刈,他日必有步入歧途之虞。 他彼時也不過是個孤直的少年人,最不喜這般恃強(qiáng)凌弱行徑,焉有和顏悅色之理? 他一把扼住趙櫝的手腕,把人扯開數(shù)步,沉聲道:“大皇子,慎行!欺凌胞弟,非所應(yīng)為?!?/br> “剛剛分明是他先推的我,否則我早就抓住了!” 趙株還直愣愣的,仰頭道:“我也想抓先生的手。” 解雪時冷冷道:“只為這么一樁小事,置天家威儀,兄弟友愛于不顧,逞兇斗狠,實(shí)不應(yīng)當(dāng),殿下,你可有悔過之心?” “我……我……我不要落在他的后頭!” 趙櫝被解雪時疾言厲色地訓(xùn)斥一番,竟是眼圈一紅,也跟著坐倒在雪地中央,雙眼死盯著解雪時,眼下都是凝成了雪屑的水霧。 “既然不知悔改,殿下也不必去學(xué)宮了?!?/br> “我……我……” “臣給殿下留了十步路的工夫,若是有心自省,承認(rèn)錯處,便可繼續(xù)向前,若不然,請就此折返罷。” 趙櫝被唬了一跳,臉上脹得通紅,誰知解雪時也不回頭,只是一手扶起趙株,徑直向前行去,任憑他伸長了頸子,也只能張望到一片山巔積雪般凜然的背影。 一時間,只有冰雪被踏碎時的簌簌聲響。 一步,兩步,三步……十步已盡,他腳步絲毫不停,徑直向前行去。 他竟然就打算這么走了? 趙櫝本就衣著單薄,這時不管不顧地坐在大雪中,轉(zhuǎn)瞬就被雪水洇透了脊背。他又是爭強(qiáng)好勝的性子,也不出聲,只咬著牙,狠狠用手指摳挖地上的積雪,捏得嘎吱作響,仿佛手心里緊攥著的是趙株那張洋洋得意的面孔。 這么一來,自然是頭暈?zāi)X脹,風(fēng)寒入體。 等解雪時回過頭時,他已經(jīng)面孔通紅,攥著滿把冰雪,歪倒在了雪地里。 解雪時嘆了口氣,一手將他從雪地抄起來,歪歪地靠坐在手肘上,孩童guntang的皮膚隔著幾層濕透的薄衣,兀自如驚弓之鳥般突突亂跳著,那幾根手指已經(jīng)下意識地捉住了他的衣襟。 趙株從他袖下探出頭來,費(fèi)盡力氣,鳥兒筑巢一般,把氅衣一角堆擁到趙櫝身上。 “先生,”趙株小聲道,“你當(dāng)真要把哥哥扔下?” 解雪時摸了摸他的發(fā)頂,道:“二殿下,我抱著你哥哥,你拉著我,跟得上嗎?” 趙株點(diǎn)頭,乖乖抓著他的手腕,落后一步。師生三人,便踏著漫天風(fēng)雪,向?qū)W宮行去。 趙櫝那張燒紅的臉依偎在他肩上,哪怕昏迷之中,依舊雙眉緊鎖,兩頰肌rou不時如羊角風(fēng)般抽搐一陣。解雪時離得近了,還能聽到他凄厲的夢囈聲:“是我……明明該是我!不要……別丟下我!” ——明明該是我!別丟下我! 那空前凄厲的嘶鳴聲,時隔多年,卻在這一瞬間,再度震響在他耳中! 解雪時心中一凜,猝然抬起頭,正對上趙櫝近在咫尺的面孔,眉目之間,依稀和孩提時相合,除此之外,只余一片茫茫不可辨的,涂了丹漆油彩般觸目驚心的愛憎。 趙櫝猶自發(fā)了狂似地逼問他:“你看看,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究竟和他有哪點(diǎn)不同?我扮作他的模樣那么久,你也沒發(fā)現(xiàn)過!偏偏你就不肯同我親近!” 解雪時哪里會理會他這般瘋話?偏偏趙櫝的狂亂的氣息噴吐而來,那些悖逆人倫的不堪記憶,翻涌而起,幾乎如棘條般鞭笞著他,令他再一次掙扎著起身,發(fā)起抖來。 趙櫝雙目赤紅,單手制住了他虛弱的掙扎。那雪白的皮膚上,幾乎rou眼可見地暴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解雪時仰著頭,咬牙斥道:“住手!” 趙櫝正用拇指粗暴地搓揉他的喉骨,手肘便是一痛,兩行堅(jiān)硬的牙齒,深深鑿入了他的皮rou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