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這酒肆之外,居然飄來了一股惡臭! “官爺有所不知,隔壁住的,乃是大宛來的行商,受京中貴人所托,弄來了一支象隊,氣味腥重,糞土如山,好不晦氣!”胡姬嘆道,將手上銀釧一搖,果然從簾外傳來了地動山搖的腳步聲。 李廣源定睛一看,來的竟然是只通體雪白的幼象,雙耳如蒲扇一般,甩著一管軟綿綿的長鼻,磕磕絆絆往門里走。 “是來沽酒的。”胡姬道,輕車熟路地取了酒葫蘆,捆縛在象背上。 那幼象不甚靈便地?fù)u了搖長鼻,在她手臂上蹭了一蹭,噗噗吐出幾個銀子來。 這畜生竟然還會結(jié)賬。 李廣源大為稀奇,用靴尖踏著那灘黏糊糊的銀子,撥開來一看,面色卻忽地一變! 這銀子顯然被切割過,上頭隱約還能看出些紋路,成色絕佳,絕非尋常百姓能拿到手的。 ——蓮……貢…… “這是哪來的?”他喝道,“上頭還有字,是貢銀里切下來的!” 胡姬被他一喝,當(dāng)下里花容失色,哪里說得出話來? “象隊就在隔壁?” 李廣源把佩刀一抽,正待挑簾出去,腹中便是一陣?yán)坐Q般的響聲,一股劇痛旋即炸裂開來。他猝不及防間,只能拄著刀柄,一把撲在地上。 又是叮鈴哐當(dāng)兩聲響!他那兩個下屬,連悶哼都沒來得及發(fā)出來,已經(jīng)齊齊栽倒在地。 著了道了!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頜骨,閃電般往上抹了一圈,連捏帶按,如同和面一般。他整幅面皮被指骨刮得火辣辣的疼,幾乎失聲痛呼起來。 “方面闊頤,人中略長,顴骨外凸,又有須髯,能學(xué)得八成相像?!焙Φ溃皇痔竭M(jìn)他懷里,一扯。 他的禁衛(wèi)令牌,被從襟口扯了出來,漫不經(jīng)心地掂了掂。 李廣源目眥欲裂,惡狠狠地回頭瞪視過去,恨不得咬下這賤婢一塊rou來。 入目的卻是個精悍非常的男子,猿臂蜂腰,扣了副赤眉獠牙的昆侖奴面具,一頭漆黑的鬈發(fā)垂落在肩上。那脖頸也是英氣勃勃的深蜜色,上頭還留著道滲血的牙印。 李廣源一見之下,便覺悚然。 這人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主公,留是不留?” 男人道:“剝了衣裳,殺了?!?/br> 第57章 ——哐當(dāng)! 三枚沾血的令牌,先后跌落在衣物間。 方才那風(fēng)流嫵媚的胡姬,已然將面上的胭脂一抹,露出一張磨平了顴骨的臉來。他樣貌奇異,連眉毛都剃得精光,顯然是為了修習(xí)易容之術(shù),不惜損毀面容。 此人隸屬于長薪鬼中的“羽部”,專司喬裝改扮,潛行刺探。 “主公!屬下已經(jīng)訊問出來,這三個禁衛(wèi)乃事奉皇命搜查藩坊,酉時之前便要去向殿前都指揮使復(fù)命?!?/br> “殿前都指揮……馮紹方?我聽你說,他這些日子,是奉命協(xié)助皇城司去了?” “是?!?/br> “小皇帝生性多疑,十有八九是放心不下宮城鑰匙,令他盯梢去了?!蹦凶映烈鞯?,“你且去探探虛實(shí),若是在他手上……” “屬下必將拼死護(hù)將軍出城!” “意氣之談?!蹦凶拥?,“馮紹方乃是和我同年登科的武舉人,可惜好狠斗勇,不過匹夫之勇。你不必強(qiáng)攖其鋒芒,見機(jī)行事?!?/br> “將軍,這些日子皇帝為政苛急,處處搜查,恐怕此地已不宜久留!” “再等?!蹦凶拥?,將兩掌一擊,那頭小象立時搖耳擺尾而來,背上酒葫蘆叮當(dāng)作響,“去,把酒給他送去?!?/br> 解雪時素來不貪杯,這段時間卻是離不得酒水的。 他那治喘疾的方子里,有一味去皮酸石榴,須得和甘蔗酒送服,因而這陣子便添了小酌的習(xí)慣。只是酒氣發(fā)散間,總不免鬢發(fā)微濕,汗流如注,便須披著外衫在院中小立片刻。 腳步聲來時,他正在收招。 他身上的銅針才被取了小半,腕上無力,還提不得劍。 因而他提在手里的,乃是一條嫩青色的柳枝。 只是凝神靜氣間,那柳枝卻未必聽他使喚,只一味震顫不休,劍招尚未來得及吐出,那柳梢已像是浸在油脂里,軟綿綿地蕩開去了。 因而他出的每一劍,都帶著三分顛來倒去的醉意,即便是用柳條趕牛的稚兒,出手都比他來得精準(zhǔn),任誰看了都得暗嘆一聲。 對于像他這樣以冷定見長的劍客而言,這簡直稱得上是莫大的恥辱。 但他卻只是徐徐練完了一套劍招,除卻小酌之后面上的潮紅之外,神色不變。 那腳步聲絲毫不停,便要大搖大擺地沖撞進(jìn)院里。解雪時一面披上外衫,一面定睛去看。 只見門縫里刷地拱進(jìn)來一條象鼻,兒拳似地撮起,在門板上乒乒乓乓亂敲一氣。那雙琥珀般的棕褐色象目,卻是誠如頑童一般,連眼周的褶皺都透著點(diǎn)天真之氣。 袁鞘青養(yǎng)的象,也跟他本人似的胡攪蠻纏。 好不容易頂開門來,偏偏這幼象又笨拙,竟是一腳踏在了象鼻上,骨碌碌地在地上滾了一滾,那背上的酒葫蘆被顛弄得叮當(dāng)作響,酒水當(dāng)即淌了滿地。 “蠢物!”門外有個聲音笑罵道,“連酒都送不成!” 他更是不知客氣為何物,施施然往院里一邁,一面將昆侖奴面具一扯,露出一頭汗?jié)竦镊馨l(fā)。濃眉厲目,鷹視雕眄,不是袁鞘青又是誰? 那昆侖奴面具甫一摘下,便露出他顴骨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一道血印子來,才結(jié)了薄痂,乃是柳條抽出來的。 ——他前日里只是嘗了點(diǎn)腥味,便顏面受損。 解雪時皺眉道:“早上不是剛送過嗎?” 袁鞘青道:“待會要取第八針,我怕你熬不住痛?!?/br> 解雪時當(dāng)即閉口不言,心里卻打了個突,暗自思忖起來。 無他,這取針之人正是—— 袁鞘青又接著道:“且拿些酒,將你灌醉了,也省得待會同那謝浚癡癡怔怔地看個不停!” 第58章 袁鞘青這牢sao蓄勢已久。 自那日逃出生天之后,解雪時便陷入了昏迷之中,除卻偶爾爆發(fā)的劇烈咳喘之外,幾乎失去了一切知覺。 偏偏趙櫝那廂追索又急,京城之中,凡有醫(yī)館處,都有禁軍把持,顯然是料準(zhǔn)了解雪時經(jīng)不起舟車勞頓,只等他們一行自投羅網(wǎng)。值此生死關(guān)頭,袁鞘青不得不放出忌憚已久的謝浚,將人遣往病榻之前。 解雪時呼吸微弱,面如金紙,只在羅帳外垂著一截手臂,誰知道謝浚剛握住他的手,他便劇烈咳嗽一陣,驚醒過來。 他昏昏沉沉的,早已睡得懵了,身上又發(fā)著熱,鬢發(fā)烏油油的都是汗,竟是散著頭發(fā),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謝浚。 這視線其實(shí)不見得有什么深意,連影子都沒倒映出來,純粹是出于一種幼鳥覓食般迷蒙的本能。 但僅僅是習(xí)慣二字,就足以使袁鞘青心中騰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他所撞見的,很可能只是千百次對視間的一次。 只是這么一來,謝浚這廝便打蛇隨棍上,一手cao持起了求醫(yī)問藥之事。解雪時身上的銅針脫體了數(shù)根,譬如鎖鑰失靈,已無封鎖氣脈之用,這才使得喘疾瘋狂反撲,為今之計,只有將銅針徹底起出,方能令他自如地運(yùn)行內(nèi)力,疏通體內(nèi)瘀傷。 謝浚行事滴水不漏,顧及解雪時久病體弱,受不住銅針離體時的劇痛,便一邊用藥調(diào)和體質(zhì),一面徐徐取針。什么推拿揉捏,藥浴蘭湯,流水似的使在他身上,其間肌膚相親,耳鬢廝磨,簡直看得人心中疑竇叢生。 袁鞘青對于兩人間的親昵,頗有微詞,因而這關(guān)頭才驟然發(fā)難。 誰知解雪時目不斜視,只是捏著那根柳枝,垂在小象面前,輕輕逗弄。 “你說什么瘋話?!彼焕洳粺岬馈?/br> 袁鞘青碰了一鼻子灰,一低頭就見那小象將一雙蒲扇耳朵甩得撲楞楞作響,說不出的快活得意,象鼻更是牢牢巴住了解雪時手腕,簡直恨不得拱到人身上去。 解雪時手里的柳枝,用來抽他時毫不容情,這時候倒無限柔和地垂在象口中。 他又氣又樂,當(dāng)即在象首上輕輕一拍,斥道:“去!你得意什么,尋你的母象去!” 他用余光一掃,見解雪時難得神色柔和,黑發(fā)垂落,面上微微泛著血色,如海棠垂露一般,不由心中竄起一股邪癢來,不由在象背上輕輕拍了兩記。 解雪時正出神間,面頰上便是一熱。那濕漉漉的象鼻不知什么時候黏了過來,如幼兒乞食般,在他面上發(fā)上一陣亂拱,不時發(fā)出啵啵啵的響聲。 他一時啞然,正要一手捏住作亂的象鼻,便被人一把從背后摟抱住了,一只guntang的手旋即探進(jìn)了外衫里,捏住了他的乳首,隔著薄薄一層褻衣捻轉(zhuǎn)起來。 解雪時當(dāng)即打了個寒噤,幾乎rou眼可見地起了一串雞皮疙瘩。 “袁鞘青!” 這始作俑者偏偏微笑道:“畜生碰得,我碰不得?雪時,你這奶頭好生敏感,還會在我手里一翹一翹的,求我捏上一捏哩?!?/br> 這廝色膽又肥了。 解雪時強(qiáng)忍怒意,一邊暗中使勁,去抽象口中的柳枝,誰知余光里卻撞進(jìn)了一個人影。 只見謝浚背身推攏了門,一手托著個承藥的銅盤,正轉(zhuǎn)過頭來,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面上還帶了點(diǎn)未褪的笑意,眼神里的陰騭,卻已經(jīng)沉凝得像一對毫不透光的黑水銀珠了。 第59章 “畜生當(dāng)然碰得,袁將軍倒是樂得同畜生為伍,行禽獸之事?!敝x浚冷冷道,“可他身上喘疾未愈,最不耐熱,你想逼得他急怒攻心不成?” 他說得刻薄,一面腳下不停,捧著銅盤走過去,解雪時應(yīng)聲抬起頭來,同他對視一眼。 那眼神并不如何銳利,平淡得像一泓清水。兩人共事這些年,彼此間知根知底,解雪時又素來是寡言少語的性子,謝浚如何學(xué)不會用眼神同他打機(jī)鋒? 只見解雪時的手指不著痕跡地在柳枝上一拂,他立時心領(lǐng)神會。 ——這是要尋個僻靜處,避人而談了。 袁鞘青嘆道:“是這個理,奈何我一見解大人,便心旌搖蕩,實(shí)非得已!” 謝浚又冷笑道:“袁將軍通身蠻夷習(xí)性,料想也不懂中原禮數(shù)。可連取酒熬藥這般小事也做不好,未免不知輕重?!?/br> 袁鞘青一看地上亂滾的酒葫蘆,自知理虧,當(dāng)下里將雙唇緊閉得如蚌殼一般,一面悻悻然將手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