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這淡巴菰甚是珍奇,貴逾黃金,一斤碎屑便可易名馬寶駒一匹,淡巴與大襄通商已久,常有商隊專程往返,將淡巴菰販給王公大臣。 這支商隊,便是為此而來。誰知道大雪封道,尚未來得及進(jìn)京,禁令已經(jīng)張貼在城外。 他們來得不巧。 原是宮中內(nèi)侍,素來得底下人的孝敬,吸食淡巴菰成癖,幾個癮頭重的,神智昏聵,鎮(zhèn)日里躲在內(nèi)庫里吞云吐霧。 時間一久,連伺候皇帝都不太上心,小皇帝素有在御書房里小憩的習(xí)慣,那內(nèi)侍舍不得革囊銅管,便偷偷斜插在背心里,待服侍皇帝睡下,就趁勢溜到殿外撮弄。 其間云騰霧繚,彌散殿中。 誰曾想皇帝睡夢之中,八脈舒張,口唇焦灼,竟是起了一身的疹子,大病累日。 解雪時大怒,徹查宮中上下,果然揪出這內(nèi)侍。那內(nèi)侍咬死不認(rèn),背心上卻赫然是一連串煙灰燙出來的細(xì)點(diǎn)子,肌膚焦灼,依舊渾然不知。 解雪時平素禮佛,《楞嚴(yán)經(jīng)》中,將此物視同膿血,污濁腥臭,他自是不喜。如今又深知長久吸食此物,損毀心智,當(dāng)即署了禁令。 凡售販此物者,需全數(shù)上繳,私攜者死。 胡罕一行,前日里抵達(dá)京城,一見禁令,當(dāng)即被唬得魂飛魄散,又舍不得其間暴利,如夾尾垂涎的餓狼一般,在京畿一帶周旋,始終尋不到契機(jī)。 阿丹慕哀求頗久,胡罕這才微微一笑。 “行商在外,諸多不便,借些馬匹,本是義不容辭?!焙钡溃爸皇恰〉芤蚕肭蠼枰晃??!?/br> 阿丹慕連忙問何物。 胡罕道:“名?!?/br> 他們要借的是使臣的名。那些淡巴菰,悉數(shù)被藏進(jìn)了封存貢品的木箱里,貼以封條,借以旃檀之名。 阿丹慕深知此事厲害,但事到如今,唯有鋌而走險。兩伙人并作一股,冷汗涔涔地進(jìn)了京。好在胡罕一行亦是異域相貌,補(bǔ)了十三人的缺,守衛(wèi)并未起疑。 進(jìn)京之后,匆匆分道揚(yáng)鑣。 誰知阿丹慕倉皇出借,借的并非使臣之名,而是十三條人命! 解雪時嘆道:“好生糊涂!” 第11章 謝浚取了筆墨,令阿丹慕供述那伙淡巴行商樣貌。 阿丹慕支支吾吾,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個究竟來。 謝浚把筆桿一拍,道:“那胡罕是高是矮?年齡幾何?面上可有印記?” “身高八尺有余,”阿丹慕道,“小人……小人確實不知啊,那日大雪封道,小人雙目被雪灼傷,實在看不清相貌,只知道雙目碧綠,宛如豺狼。” 阿丹慕一行,多多少少視力有損,形容起對方相貌,如盲人摸象一般,謝浚涂改良久,依舊畫不出人像來。 真是巧了。 這伙人究竟施的哪門子障眼法? 正這時,有小吏匆匆趕來通稟,刑部侍郎閻翡寅夜前來,已被迎到署中了。 謝浚奇道:“現(xiàn)今幾更天了?” “稟大人,三更了?!?/br> “這個點(diǎn),他來做什么?請進(jìn)來,看茶?!?/br> 閻翡素來雷厲風(fēng)行,臨進(jìn)門前,將斗笠一揭,抖落一身鹽粒也似雪籽,緊接著向解雪時拱手而拜。 閻翡是惠貞八年時,解雪時親自點(diǎn)的會元,為人剛直,兩人之間雖有這么一段師生之誼,平素為了避嫌,也不太到解雪時處走動。 此番卻是忘了避忌,匆匆揀了件長衣,披著就來了,面上一派憂色,兩道濃眉緊鎖。 “翠廬,你深夜前來,可有要事?”解雪時問。 閻翡道:“這……唉,簡直是喪盡天良,人倫慘事!謝大人,那鬼母食子一案的吳張氏,前些日子被提到了大理寺獄里,現(xiàn)今如何了?” 謝浚搖頭,道:“癡癡癲癲,好生將養(yǎng)著?!?/br> 閻翡又嘆道:“老師,你終日禮佛,不知佛祖可有慈心?” 他虎目含淚,不甚凄涼之態(tài),長久凝視在解雪時身上。 “何出此言?”解雪時道,突然心里一動,“難道是……” 閻翡從衣中解出一卷卷宗來,一一展開。其間所載,莫不是駭人聽聞的慘事,暫押在刑部,秘而不宣。 “上月十八,吳張氏殺夫食子?!?/br> “僅隔兩日,上陵梅氏幼子蒙難,尸骨橫陳于一株梅樹下,右臂殘損,疑為猛虎所傷。” “二十三,虞氏商戶一雙子女,橫尸水塘,倒插于藕泥之中,雙足露出水外,形如蓮藕,來往者甚眾,竟無一覺察……” “二十四,城北杜氏……” “短短半旬,京畿幼兒夭折者,竟達(dá)三十八人之多!” 這一連串慘案,就連謝浚聽了都面色微變,冷笑道:“好大的手筆!” 解雪時道:“你方才說,其中還有一人失蹤?” 閻翡道:“是太常博士白景淹的幼子,尚在襁褓之中,據(jù)白夫人所言,她這陣子臥病在床,精神懨懨,譴乳母抱幼子至枕邊,撫弄片刻,疲極而睡,誰知幼子竟被乳母所挾,不知所蹤。” “太常博士?”謝浚又是一驚,“這賊子當(dāng)真膽大包天!閻大人,這么多起案子,難道沒有一點(diǎn)頭緒?” 一縷涼風(fēng)穿窗而入,房中的松枝火顛撲一瞬,騰起一片赤紅色的影子。在場所有人,都是面色雪白,唯獨(dú)瞳仁中淬著兩點(diǎn)湛然的火光。 “有。”閻翡啞聲道,“疑犯都已經(jīng)供述畫押,羈押在案了?!?/br> 他神情有異,全無釋然之色,瞳仁震顫不休,顯然處在一種極度的驚駭中。解雪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著。 “殺人者——乃是這些稚子的母親,”閻翡顫聲問,“老師,你告訴我,佛祖可有慈心?” 第12章 滿室寂靜。 閻翡愁容滿面,顯然也為這一連串的慘事心神震顫。 他沒敢說的是,此間種種,已非人力所及,難道,難道當(dāng)真是鬼母應(yīng)誓? 坊間傳聞早已甚囂塵上,若非解雪時德行有虧,觸怒鬼母,又怎會招致這許多禍?zhǔn)拢?/br> 鬼母殺心熾烈,城中五百小兒,難道真要因解雪時一人之過,無辜被戮不成? 不論這鬼母意欲何為,最終千夫所指的,都將是解雪時! 他告辭的時候,解雪時同謝浚一道,將他送至署外。夜里有大雪,雪霰紛紛揚(yáng)揚(yáng),那幾株棘樹蒙著一層森寒如鐵的冷光。 閻翡心中憂慮,又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解雪時披著外衣,長身而立。他的眼睛黑闐闐的,看不出什么意味,像一段闔在鞘里的劍。 世人只知他有磐石之堅,仿佛永遠(yuǎn)也不會倒下。 但他此時面色雪白,雙唇淡紅,顯然還帶著點(diǎn)未愈的病氣。乍看去,倒像是頑石之中,剝出一線晶瑩蘊(yùn)藉的玉髓來。 閻翡種種思慮,盤旋不定,卻終究只能回過頭,一把握住解雪時的手,道:“老師,千萬小心啊?!?/br> 解雪時頷首,竟然笑了。 閻翡匆匆來去,謝浚伴著解雪時,又在署外走了幾步。 已是四更天了,風(fēng)雪又緊,寒氣栗烈。但還是能看到深巷盡頭青瑩瑩的燈光,暈在積雪上,因風(fēng)搖曳不定。 那是為小皇帝祈福的七寶燈。街衢之中,每隔數(shù)步便懸掛一盞,以旃檀為芯,乍看去,如盈盈成滴的青琉璃一般。 離萬壽節(jié)不過三天了。 往日里本該熱鬧非凡的街巷,如今卻在浸在一片風(fēng)雨飄搖中,泛著凄迷不定的濕光。 謝浚道:“雪時,你可備好獻(xiàn)給陛下的壽禮了?” 解雪時道:“半月前備下的。” “又是你手抄的經(jīng)文?” 解雪時點(diǎn)點(diǎn)頭,道:“陛下心思太躁,上次我謄抄的乃是蓮目得來的孤本,僅有半部五十卷,前陣子我恰好尋著了下半部的下落,湊齊一百零八之?dāng)?shù)……” 謝??嘈Φ溃骸傲T了罷了,難怪陛下每次見你,都作畏縮之態(tài),他畢竟是少年人,你年年贈他佛經(jīng),他怎敢不觀摩謄抄?去年那五十卷,他到現(xiàn)今都沒抄完,又唯恐你查他,不知道愁禿了多少管狼毫哩!” 解雪時默然無語。 謝浚一眼就看出,他其實也有點(diǎn)茫然。解雪時自幼早慧,少年時又蒙變故,舉家深陷囹圄之中,一門心思所想的,就是肅清朝野,躋身為人上之人,為家中數(shù)十條人命翻案。 對于這個年紀(jì)少年的所思所想,他其實也是云山霧罩,看不分明。 趙株在他面前那種唯唯諾諾的乖順,顯得漫無邊際,捉摸不著,也握不住,與搪塞無異。 為人臣者,最忌諱同天子離心離德。 更何況,哪怕作為一個再普通的夫子,他也的確想同自己的學(xué)生交心。 謝浚又道:“天子如今不過舞象之年,不過貪玩些,你也不必時時拘著他?!?/br> “說得也是,”解雪時思忖良久,問,“依你看……” 謝浚笑道:“你何不親自去問他?” 第13章 趙株發(fā)現(xiàn)來人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 他正倚在阮橋邊的水榭里,一身輕便的胡服窄袖,足以令他毫無儀態(tài)地曲著一條腿。 他的視線懶洋洋的,居高臨下,顯然和凝視二字絕緣。 ——打量。乜視。狎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