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映容便放開肩膀讓他靠著。 夫妻之間,不止要相扶相幫,更要相知相解。 她的肩膀雖然柔弱,但也是很堅強牢靠的。 * 啟元八年十月,清河長公主花信之年,于章臺殿內(nèi)舉華誕盛宴,宴請群臣。 宴始一時三刻,起亂。 未時,章臺殿大火,濃煙直矗,群臣逃散。 西北騎兵駐京郊大營二千人得令,圍外城。 五城兵馬司,巡防營奉旨剿滅亂軍。 時至酉時,寧王中箭,死于大火。 史稱章臺之變,記于《鄴朝史冊》第四卷 第九十八章 殿宇深闊,長公主獨自一人靠在椅背上凝神,桌上擱著幾十封西北急報。 章臺宮宴當(dāng)晚,京郊西北駐軍圍城被剿,寧王身負(fù)謀逆罪名死于京城,如今遠(yuǎn)在西北的寧家,已經(jīng)坐不住了。 但寧家數(shù)房支脈內(nèi)里難調(diào),各支脈舉步遲疑,尚在觀望之中,唯有寧珩的嫡系兄弟大為光火震怒,不顧族中阻止,集結(jié)兵馬蓄勢待發(fā),更連發(fā)四道奏折責(zé)問朝廷。 長公主拿起手邊的一道折子翻看兩眼,又心煩意亂的丟在桌上。 伸手支著額頭,默默陷入多年前的回憶中。 她是十六歲的時候遇見寧珩的,那時候她是當(dāng)朝的嫡公主,深受父皇母后的寵愛,寧珩是西北大族寧家的嫡系子孫。 她的封地涼州離西北不遠(yuǎn),當(dāng)時西北剛打了勝仗擊退犬戎人,她是身份高貴的嫡公主,奉父皇之命作為冊封使前往西北軍營敕封寧珩為西北將軍,賜萬戶侯。 在西北的黃土風(fēng)沙中,他們第一次見面。 他剛剛巡兵回來,騎著高頭駿馬,她一路奔波而至,乘一架鸞繡馬車。 一個是西北風(fēng)沙中跑馬長大的漢子,一個是繁華盛京里雍容嚴(yán)謹(jǐn)?shù)幕逝?/br>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當(dāng)年,確實有過一段歡心的日子。 他帶她縱馬揚鞭,帶他到龍蕩山的山頂看日出,喝西北產(chǎn)的烈酒,吃自己射的獐子,她為他做鞋子,為他繡發(fā)帶,把京城的繁華盛景畫給他看,念最美的情詩給他聽。 西北漢子的粗獷剛毅和京城女子的細(xì)膩柔情莫名的契合起來,曾經(jīng)他們之間也是有過歡聲笑語。 魯王造反那一年,他們徹底殊途。 轉(zhuǎn)變仿佛就在一瞬間,或許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被曾經(jīng)的溫情暫時蒙蔽。 京中突變,魯王血洗皇城,她不得不急忙趕回京城救駕,可發(fā)給各地藩王集兵的書信回之寥寥,這幫人根本沒得指望,一個個只想獨善己身,父皇在的時候,說的比唱的好聽,如今京中雖罹難,但還尚未改朝換代,他們竟然直接視若無睹。 無奈之下,她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放在西北戍邊軍上,而后她帶著二十萬西北軍回京,剿滅魯王,平定逆賊。 過后也是她自己昏了頭,她把寧珩留在京城,封他為一等親王,賜宅賜地,賞金銀無數(shù),親手帶他進(jìn)入大鄴的朝堂,一步步將他捧成權(quán)臣。 她初掌權(quán)的時候,并沒有想太多,只是想把他留在身邊,想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他,想把自己都給他。 當(dāng)時她以為,他們永遠(yuǎn)會是一條心,永遠(yuǎn)會為了彼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可是后來她漸漸明白過來,他們無法一心一意的對彼此。 她的心里有皇帝,有李氏王朝的江山社稷,他的心里有家族,有幾十萬西北將士。 他們各有歸屬,只能給對方留出極小極小的部分。 于是他們在猜疑和執(zhí)拗中漸行漸遠(yuǎn)。 十六歲的李貞,十九歲的寧珩,已經(jīng)塵封于回憶中,年少的他們終將消散,死在八年前的西北,死在回京的路上,死在朝堂上無數(shù)次的爭執(zhí)。 長公主心口忽然絞痛,伏在桌上默默流淚。 她又想起大火焚天的那一日,恢宏壯麗的章臺殿在火光中付之一炬,燒紅了半邊的天光晚霞。 寧珩一身血跡斑駁,他站在殿內(nèi),用佩劍撐著身子,望著滿天的大火,沒有狼狽的逃命,而是閉上眼,靜靜等待著烈火焚身。 即便已經(jīng)失血無力,他的身姿依舊筆挺,一如當(dāng)年那個騎著駿馬的挺拔少年,哪怕是臨死之前,他仍倔強的不肯低頭彎身。 她在大殿門口對他哭喊,“你出來,寧珩你出來,我放你回西北,我發(fā)誓,我真的會放你回西北!” 邊上的侍衛(wèi)臣工一個個攔在她身前,哐當(dāng)一身巨響后,巍峨的章臺殿門在大火中坍塌。 她不記得最后那一聲寧珩是怎么喊出來的,只是那一刻她徹底明白了。 他們倆糾纏了這么多年,今天終于走到了盡頭! 或許當(dāng)年在西北初見的那一個照面,一個抬眼,就已經(jīng)注定了多年后的悲劇! 長公主陷在回憶里,淚水打濕了桌面上的宣紙,她斂起心緒,強撐著心神坐起來,另一邊班姑姑匆匆忙忙從外殿進(jìn)來,凝著憂色道:“公主,不好了,元妃娘娘在太液池落水了!” 長公主驟然大驚,急忙問道:“元妃呢,元妃怎么樣了?” 班姑姑面帶哭色,“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臉發(fā)青了,現(xiàn)下太醫(yī)過去了,說是,說是不大好?!?/br> 長公主拍案厲喝,“看顧元妃的那些人呢,都死了嗎?是誰讓元妃近水的?” 班姑姑忙跪下道:“元妃娘娘落水的時候,跟過去的宮女都不在,說有個老嬤嬤把她們叫走問話去了,才走了沒一會工夫,回來就看見娘娘落水了?!?/br> 班姑姑憂心忡忡,“伺候元妃娘娘的人,奴婢都是千叮嚀萬囑咐過的,從前也不曾有過什么不妥,卻偏趕在如今這當(dāng)口出了事,怕是有人故意為之???” 長公主只覺得腦仁跳的突突的,若是現(xiàn)在元妃出了事,她該如何跟荀家交待? 她疾步向外走去,冷聲吩咐班姑姑道:“各宮徹查西北余孽,伺候元妃的宮女太監(jiān)一個也不許姑息,全部打死!” 班姑姑低頭應(yīng)是,一邊急忙起身陪著長公主往元妃殿里過去。 長公主到的時候,皇帝已經(jīng)趕過去了,正伏在床前拉著元妃的手默默流淚。 長公主走至床榻邊,元妃閉著眼,小臉上難得的安寧,她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地上跪了一片,皇帝也不顧規(guī)矩的半跪在地上。 望著元妃紫青色的臉,皇帝的哭聲猶在耳邊,長公主只覺得心頭壓了千斤重石一般。 “皇帝,”她輕聲開口,“起來,你不能跪?!?/br> 皇帝捂著臉流淚,“元妃,元妃她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好恨自己,他在心里恨自己,連身邊的人都護(hù)不住。 他說過要對元妃好一輩子的。 他們約好了要永遠(yuǎn)相互陪伴。 皇帝攥著元妃的手不肯放,長公主偏過頭去,抬手將臉頰上落下的淚水擦去。 元妃還那樣小,那樣純善,卻在皇家與西北的傾軋爭奪中喪命。 沒能護(hù)住元妃,是李家對不起她,是她李貞對不起她! 隔日宮里傳出元妃溺水而亡,荀家得知消息后悲慟萬分,荀夫人差點哭的暈死過去,長公主本已經(jīng)做好被荀家問責(zé)的準(zhǔn)備了,可荀家只提了一個要求,要將元妃的遺體帶回去。 她允諾了,可皇帝卻出奇的倔強,不許元妃出宮。 他要元妃陪在身邊,他要元妃永遠(yuǎn)做他的元妃。 他怕元妃回去了,就變成荀瀅了,宮里再也沒有元妃,再也沒有那個愛笑愛鬧的女孩子了! 長公主勸不住他,可眼下亦不能開罪荀家,只得叫人看住皇帝不許他胡來。 荀澤入宮接元妃遺體的時候,長公主看到他撐在棺前流淚,嘴里小聲念叨著,“阿瀅,大哥來接你回家了?!?/br> 他一個人站在那里,看上去脆弱無比。 長公主想安慰他,卻不知從何開口。 半晌,她只能說一句,“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荀家。” 荀澤背過身去,忍著淚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br> 他走后,長公主孑然一身立于大殿。 荀澤當(dāng)年并不想讓meimei入宮,可她為了讓荀家站她的隊,屢次相勸,極力為之。 她想,或許真的是她做錯了,從頭至尾,她都做錯了。 * 章臺之變半月之后,寧王西北舊部叛亂,長公主急詔各宗親督軍合兵平亂。 傅伯霆時隔多年,再度戎裝出征,他領(lǐng)著五軍總督的職,實際上是個監(jiān)督的作用,雖不用親自上陣殺敵去,但映容還是擔(dān)心他,在家叮嚀了十幾天,又緊趕著做了五條護(hù)腰,五雙護(hù)膝給他壓在箱里,都是兩層夾棉,塞了厚厚的鵝毛,既厚實又軟和。 西北那邊冷的很,映容怕他腰傷復(fù)發(fā),本想多做幾雙的,可惜時間來不及了,不然總得做個二三十雙備著,這一去還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呢。 大軍開拔那一日,早上四更天傅伯霆就披上甲胄出門了,門口等著的都是親兵。 映容抱著孩子站在門口送他,看他一身深黑的甲胄,配著腰刀長劍,與往日的溫和大不相同。 他在家里總是穩(wěn)重有成,和聲細(xì)語,他的肅殺冷厲,他的沉重嚴(yán)肅,從不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來。 從前映容不愛哭的,可送他到門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掉眼淚了。 傅伯霆給她擦下眼淚,安慰道:“別哭了,過不了幾個月就能回來?!坝橙葜浪f這話是為了讓她寬心,等仗真打起來,要耗費多少心力,搭進(jìn)去多少無辜的性命才能將此事平息?可不是幾個月能了結(jié)的事! 映容抽抽搭搭的,又道:“給你做的護(hù)腰和護(hù)膝記得戴?!?/br> 傅伯霆失笑,“那些軍營里都有的,你好好歇著便是了,連著熬夜做那些傷身子!” 映容突然就委屈了,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下,罵道:“軍營里的跟家里做的能一樣嗎?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 傅伯霆見她哭的厲害,一時間慌的不知所措,急忙保證道:”我戴我戴,我天天戴著。” 說完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又抱抱琳姐兒,舒一口氣道:“走了,真的要走了!” 映容點點頭,站在門口淚眼婆娑的看他上馬揚鞭,先去宮門,列隊之后便直接從金和門出城北上,一去西北,不知是何光景。 第九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