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上好的棺材蓋直接被馬蹄鐵橫腰踏斷,一拆二半,露出了漆內(nèi)的原色紋理。橫紋斜生,斷口銳利。 負(fù)責(zé)送棺材的祁府下人被嚇得肝膽俱裂,這讓他回去如何與公子交代? “不就是一具棺材,你說多少錢,本將軍賠你兩倍,不,三倍。”司徒器自知犯錯,想要彌補,只不過別扭的性格,讓他說出來話總是分外難聽。 “這是我家主人為自己準(zhǔn)備的……”祁府下人的臉色已難看到了極點。 “你家主人是誰?報我司徒府的大名?!彼就狡髦被丶?,只想盡快把事情解決。 “我家主人是公子和。”一句“公子和”,所有的圍觀群眾都已經(jīng)懂了。公子和估計活不過這年秋天已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這根本不是賠多少錢的問題,而是公子和還有沒有棺材可以用的問題。這般對一個將死之人,說不是故意的也沒人信啊,特別是動手的還是一向與愛針對公子和的司徒少將軍。 司徒器的臉也不好了,鐵青鐵青的,覺得今天真是晦氣到了極點,被人這么指指點點,顯得他更加理虧,還無處分辯。 在加上一些心里沒有辦法言說、自己也搞不懂的心思,他下意識的反應(yīng)就是讓家里的甲士,連著棺材和祁府的下人一并帶走。至于帶走要干什么,他其實也沒個章程,只想著不能再在這里亂哄哄的耽誤下去,至少不能讓、讓那人看見,先帶回去再說。 可惜,等司徒器回家時,他已無心再去關(guān)注任何事了。 因為…… 他大哥司徒品在班師回朝的途中,正面遭遇了蠻族一支南下奇兵的伏擊,如今生命垂危。 家中亂作一團(tuán),謀士齊聚,正在為他年事已高的父親出謀劃策。他們擔(dān)心的不是司徒品的性命,而是司徒品的失誤,會給家族帶來怎么樣的災(zāi)難。 “那些文人必會攻訐于我?!?/br> “如今正是關(guān)鍵時刻,宮中那位……我們在朝中必會備受打擊,大將軍怎能如此不小心?剛剛立功,就犯下重大的失誤,還險些放走了左賢王。” “請主上盡早決斷,上書為將軍府請罪!” “你們夠了!”司徒器看著昔日都在交口稱贊他阿兄的人,如今一個個只顧冷漠分析利弊,未有一人想到他的大哥還生死未卜。仿佛大哥不在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府中嫡長,只是一個什么犯了錯必須被舍棄的不再完美之物。 司徒器突然覺得他們竟如此陌生。 但真正讓司徒器寒心的,還是父親那一句:“你在胡鬧什么!” 所有人從小都在讓他不要胡鬧,要聽話,要懂事。但是聽話懂事又能得到什么呢?看看他的好大哥,夠聽話,夠懂事了吧?被他們仔細(xì)打磨,精心雕琢,讓所有人都是如此滿意,但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司徒器氣得渾身發(fā)抖,卻也只能奪門而出,在越下越急的雨中慌不擇路,也認(rèn)清了自己空有一腔憤怒卻無能為力的弱小現(xiàn)實。 他一腳踏空,就翻進(jìn)了擺在墻角、早已沒了蓋子的棺槨之中。 司徒器整個人都懵了,抬頭,只能仰望到窄小的四角天空,但這樣好像也沒什么不好。帶著濕潮之氣的雨水冷冷的拍打在他兩眼放空的臉上,好一會兒后,他才一點一點地回過了神。看著精心打造的棺材,想起了這好像是公子和為自己準(zhǔn)備的。 祁和提前為自己準(zhǔn)備這個做什么?他又沒有辦法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未來的某天會病重,會死。 或者說…… 莫名地,司徒器想起了小時候奶娘給他掰開了揉碎了講過的道理:“這世上,耳聽為虛,眼見也未必真實。唯愿吾郎他日尋得真心人,或話不動人,或事不爽利,卻有一顆真心,與君同生共死?!?/br> ……公子和這是時刻準(zhǔn)備著與他阿兄殉情? 第4章 花式作死第四式: “被殉情”的祁和,披著單衣在大雨中走了一夜,白瞎了價值不知凡幾的好料子,人卻在裹上被子一覺醒來后,依舊健康得嚇人。 祁和對著鏡子哭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還是想不通,都這樣了,他怎么能不生???他不愿意就此認(rèn)輸,特叫來了等在門外的門客疾醫(yī)診脈,雖知道希望不大,仍還是安靜地躺在鋪席上,屏息凝神,等待奇跡。 祁和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覺得哪怕沒有奇跡發(fā)生,他也可以等疾醫(yī)指出自己身體哪里偏好,哪里不好,然后揚短避長,對癥不下藥。 反正就是往死里醫(yī)自己。 祁家的疾醫(yī)叫華去疾,出身醫(yī)藥世家,三歲識藥方,五歲習(xí)切脈,同門師兄曾被譽為杏林第一神醫(yī),十四歲便被征入太醫(yī)院,開始了為女天子效力的一生。后來還是女天子憐姜老夫人一片拳拳愛護(hù)之心,特把這位據(jù)說“術(shù)精岐黃,妙手回春,最善小方脈”的華疾醫(yī)賜到了祁和身邊。 從祁和很小的時候開始,華疾醫(yī)就成了祁府的座上賓,被當(dāng)作一等門客供養(yǎng)著。 華疾醫(yī)為這份禮遇始終心懷感念,做事勤懇,為人本分,肝腦涂地地把照顧祁和的身體當(dāng)作己任。 不過,就華疾醫(yī)至今都沒有診出祁和根本沒病一事,足可以看出他的真實水平。 ——努力有余,先天不足。 縱出身如何,有怎樣的良師,只要自己不開竅,那是神仙來了都沒辦法點化的。華疾醫(yī)便是這樣冥頑不靈的朽木。 祁和早已發(fā)現(xiàn)了華去疾的濫竽充數(shù),但仍愿意無怨無悔地供養(yǎng)他,一方面是華去疾除了醫(yī)術(shù)不好以外,什么好多;一方面則是因為祁和堅持想要讓歷史按照它本應(yīng)該有的樣子發(fā)展下去。他需要一個抬轎的人,去坐實公子和體弱的傳言。 當(dāng)時的祁和還年輕,很天真,堅信只要自己努力作下去,早晚有天他會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病美人。 屆時他就會多找個真正有本事的神醫(yī)來,成就一段凄美的傳說。 可惜,一直到今天,華疾醫(yī)依舊是祁家府上醫(yī)術(shù)最好的人。 華疾醫(yī)演技十分精湛,尤其是在假裝神醫(yī)這一塊的氣質(zhì),那尺寸拿捏的總是恰到好處。一襲青衫,鶴發(fā)童顏,端的是目下無塵,身后還會跟著兩個玉雪可愛的小藥童,從府中穿堂而過,讓人根本不敢心聲質(zhì)疑,與之攀談。 華去疾來時,帶著滿臉不似作偽的擔(dān)憂與關(guān)懷,他真的挺喜歡公子和這個年輕的主上的。 祁和也很喜歡華去疾,希望這位“神醫(yī)”能發(fā)揮出當(dāng)年第一次給他看病,就把一個小小的風(fēng)寒,生生診成好像他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癥的本事來。 華去疾上前,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fù)Q了好幾種診脈的手勢與角度,眉頭緊皺,面色沉重,也好像真的讓一切都朝著祁和所希望的方向去發(fā)展了。 于是,當(dāng)華去疾把祁和纖細(xì)到仿佛一捏就碎的手腕放下后,祁和就“有氣無力”地第一時間開了口:“華疾醫(yī),我這身子如何?” 按照以往的慣例,華去疾這個時候就該柔聲安撫祁和幾句,再把婢女去月、霜月叫出去,說一番凝重的話了。但今日他卻一反常態(tài),喜笑顏開,用從未有過的高昂聲音道:“公子的脈象一息三至,和緩有力,雖尺中浮脈,但應(yīng)是受三秋所累,已是大安之兆啊。” 祁和很想讓對方說人話。 但華去疾卻已經(jīng)喜上眉梢地開始吟詩了,應(yīng)該是詩吧,祁和其實也不太能確定:“三秋得令知無恙,久病逢之……” 好了,不用說了,祁和都懂了,哪怕是華去疾這個水平,都已能診出他很健康。 其實祁和自小是有些胎里帶的病弱的,華去疾一直無法對癥下藥,雖三天兩頭送來不同的藥丸,但在祁和眼里那藥丸比一口酥還甜,頂多只能算是古代版的水果糖。 前天之前,祁和還自我感覺得了小感冒,鼻子囔囔的,說話的聲音都不對勁兒。誰曾想造化弄人,一場秋雨兜頭澆下,他的感冒不僅沒加重,反而不藥而愈了。他真的、好、高、興、哦。 “也不能把話說得如此之滿?!比A去疾趕忙拿出了在宮中行醫(yī)多年的職業(yè)習(xí)慣,把本來起得高高的狀態(tài),又壓了一些回去。 宮中的御醫(yī)大多是這樣的不粘鍋,好了不敢說多好,壞了不敢說太壞,只要人不是死在自己手上的,那就是勝利。要不是因為這種毫無狼性的工作環(huán)境,以華去疾的水平,也不能一直在太醫(yī)院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混下去。 在華混子于祁家安享“晚年”了這么久后,他終于回想起了曾經(jīng)的職業(yè)危機,開始拖著長腔,胡說八道。 但祁和已經(jīng)不想再聽了。 去月在送華疾醫(yī)離開時,倒是很關(guān)心祁和,不斷小聲地詢問著:“公子可就此大安了?”“之前那般病重,如今怎么會一下子好了?”“昨夜公子淋了一晚上的雨,真的沒有影響嗎?”諸如此類的話。 華去疾自己其實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這人最擅長的就是盲目自信,以及胡說八道。他堅信是他治好了祁和,哄去月說公子之前一副彌留之際的模樣,實則是在為浴火重生蓄力,只要堅持吃藥,終有一日公子會與正常人一般無二。 “姑娘且安心吧?!比A去疾捋了捋自己的一把美髯須,整個人都松快極了,“昨夜公子雨中漫步,恐是藥力燒體,讓他本能做出的行為。” “與大將軍生死不明,毫無關(guān)系?”去月一愣。 華去疾亦是一愣:啥,大將軍咋了? 大將軍在尋南坡下殊死一搏,卻身中數(shù)箭,當(dāng)場昏迷,看上去已是回天乏力。連司徒府的人都默認(rèn)了縱使能在第一時間把司徒品運回雍畿,他也活不下去的現(xiàn)實。所以,司徒家的謀士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及時止損,而不是為大郎君憂心。 滿府上下,除了司徒夫人與少將軍司徒器,竟無一人覺得司徒品還可以搶救一下。 司徒器在棺材中躺過之后,好像就一下子開了竅,雖行事還是有些不得章法,始終如一頭青澀稚嫩的小獸,但至少他愿意撞個頭破血流,去為他阿兄博一線生機。他忍下屈辱,耐心回到父親的書房,打聽著一切可以打聽到的與大哥有關(guān)的消息。 謀士們一臉喜氣,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 “幸有宸王力挽狂瀾?!?/br> “大將軍的隊伍已走到京外百里,若不是宸王及時出現(xiàn),將左賢王與蠻族士兵悉數(shù)斬殺于尋南坡下,朝廷危矣,雍畿危矣,我司徒府危矣?!?/br> “這宸王是從哪里殺出?其中或可有什么文章可作?” 司徒器聽不懂什么宸王、北王的,他只知道左賢王沒有丟,蠻族奇兵都死了。 “那阿兄……” 主位上的父親不滿地看了眼到了這一步仍分不清楚主次的幼子,本欲再發(fā)脾氣,卻想到了昨晚謀士們所言:“少將軍雖有瑕疵,年輕氣盛,但他畢竟是府中嫡子?!痹诘臻L子已為棄棋的當(dāng)下,嫡次子司徒器再不爭氣,司徒家也只有他了。 畢竟依照大啟的律法,庶子是沒有辦法繼承家業(yè)、隨意襲爵的。而比起便宜了旁支遠(yuǎn)親,司徒大人自是只能捏著鼻子認(rèn)了不爭氣的幺子。 也因此,司徒大人很勉強地對兒子擠出了一個和緩的笑容:“待大郎回來,為父自會奏請?zhí)熳?,為他延請御醫(yī)?!?/br> “宮中那些只知道吃閑飯的家伙?”司徒器不是很信任御醫(yī)。他還是不會看人臉色,自我感覺他老子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錯,也是因為大哥情況緊急再顧不得許多,把今晨從母親口中聽到的消息一股腦的說了出來,“我聽說神醫(yī)陳一半……” “陳什么陳!”很顯然,司徒大人也是知道這個人的,并且一聽到對方的名字就怒了,“不過一介赤腳游醫(yī),江湖騙子!” “動輒開口要人一半家產(chǎn),這等獅子大開口之輩,你竟也會信?” “豎子無腦,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 神醫(yī)陳一半,“一半”其實只是他的外號,皆因他治病救人全看心情。若他想救,活死人rou白骨,一心求死都不行;若他不想救,縱有黃金萬兩,亦不為所動。之前女天子征召,這陳一半寧可躲到深山老林,也不愿入太醫(yī)院。 這樣的奇人異事,自是有各式各樣、神乎其神的江湖傳說。其中一個便是,陳一半也不是完全見死不救,而是會要病人至親之人一半的家產(chǎn)。 最近朝廷出現(xiàn)了一些變動,陳一半這才重出江湖,再次在雍畿有了活動跡象。 “傳聞是真是假,在見了人后,我自會分辨。但我們豈可只因傳言就放棄,萬一他真的能救大哥呢?”司徒器死死地盯著父親,作為從小被溺愛長大、萬事不cao心的幺子,他其實始終對父親保有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司徒大人不忍去看兒子紅得仿佛要滴血的眼,緩緩閉目,吐出冷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士,莫非王賓。’市井土郎怎么會有宮中御醫(yī)之能?” “大郎身受重傷,若能活下來,便是僥天之幸。若活不下來,那也是……” “……他的命?!?/br> —— 等司徒器在母親的幫助下,費盡心思找到陳一半時,人還未走近,便已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熟悉的牛車,車轅上刻著不知道何時已銘記于心的家徽。 ——三株寧折不彎的寒竹,以水芙蓉為綴。 那是祁和的車。 在聽說了大將軍司徒品出事后,祁和根本顧不上思考,第一反應(yīng)就是找到陳一半,希望他能去救人。 “公子可知請我出手治病的規(guī)矩?” “一半身家。” 不究過往,不念未來,陳一半只要你當(dāng)下一半的身家。若你一貧如洗,那一文錢也可治;若你富可敵國,那沒有半國便絕不會出手。 “公子果真愿用祁氏一族蔓延百年的潑天財富,去救一個……不熟的姻親?” 去月、霜月已有些看不懂,自家公子對大將軍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了。若說有情,那當(dāng)初為何在大將軍出征前仍一口拒絕?若說無情,這樣不顧一切也要救人,又是為何? 自然是為了回家啊。 祁家現(xiàn)在只有祁和了,他又是個基佬,不可能在古代有后代,財產(chǎn)這種東西對于祁和來說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哪怕找地方埋了藏了,也根本留不到由現(xiàn)代的他接手,那又何必在乎呢? 倒是若大將軍死了,整個歷史崩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