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皇后娘娘很少發(fā)怒，今天竟然氣成這樣……皇上完了。

    金蘭面色陰沉如水，疾步走出內(nèi)室，掃墨緊跟在她身后，臉上神情倒還平靜，不過額邊的汗水還明晃晃掛在那里。

    宮人們心里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

    金蘭一言不發(fā)，直接沖到槅扇門前，咬牙切齒，吩咐小滿：“備馬，出宮。”

    小滿硬著頭皮問：“娘娘要去哪兒？”

    金蘭站著出了一會兒神，轉(zhuǎn)過身，摘下頭上的金絲垂珠冠，撕開豎領(lǐng)襖的金扣，擼掉腕上的對鐲。

    “拿騎裝來，去西苑?！?/br>
    第172章 鞭打

    乾清宮。

    朱墻黃瓦，飛檐斗拱，彩繪廊柱，鴟吻凌飛。

    湛藍如洗的碧空中徘徊著幾縷輕紗般的流云，秋日的艷陽透過薄云傾灑而下，廣闊空曠的廣場上風聲獵獵，高低錯落的殿宇廊廡之間浮動著燦爛的金色光輝。

    薊州知州吳健站在長階下，舉目四望，滿眼金碧輝煌、恢弘壯麗。

    這里代表著無上的權(quán)勢，是天下讀書人畢生最心馳神往的地方，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淡泊名利如他，面對眼前巍然矗立的黃琉璃瓦重檐宮殿，胸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創(chuàng)百年偉業(yè)、建不世功勛的豪氣與野望。

    他壓抑住興奮激動之情，垂下腦袋，跟在次輔徐甫身后，舉步踏上石階。

    引路的青衣內(nèi)官腳步輕盈，散開到道旁，不再往前走。

    吳健好奇地看他們一眼。

    徐甫笑道：“他們是中官，不能走御道，只能從兩邊穿洞入乾清宮。你我身為臣子，為君王效忠，為天下百姓請命，自不與中官同日而語?！?/br>
    吳健心中納罕，宮中果然規(guī)矩嚴明。

    據(jù)說新君雖然依舊重用內(nèi)宦，但對內(nèi)宦管束極嚴，只知道一味逢迎阿諛者盡數(shù)被逐出乾清宮。不愧是鴻儒教導(dǎo)出來的學生，果然不負朝臣的期望，不會輕易被內(nèi)宦蒙蔽。

    吳健踏上露臺，跟在徐甫后面，落后幾步，一一穿過寓意江山社稷萬代相傳的銅龜銅鶴，日晷嘉量、攢尖鎏金銅亭，兩對鎏金銅香爐，身著青色或緋色圓領(lǐng)袍、腰束絳環(huán)的內(nèi)官攔下兩人，進去稟報。

    不一會兒，殿中傳出傳喚聲，徐甫回頭示意吳健跟上，領(lǐng)著他踏入正殿，轉(zhuǎn)過隔斷的槅扇門、寶座、金漆屏風，走進暖閣。

    閣中靜悄悄的，雖有人影晃動和衣袍曳地聲，卻是一聲咳嗽不聞，地上鋪設(shè)金磚，四周壁上滿是鐫刻紋案，左右柱上懸掛對聯(lián)匾。

    吳健不敢抬頭，目不斜視地走到御座前，下拜行禮。

    清冷溫和的聲音響起，令他免禮。

    他不禁眼眶發(fā)熱，極力定住心神，挺直脊背，退回徐甫身后，腦袋依然低垂著。

    閣中還有其他大臣在，徐甫向其他人頷首致意。

    片刻后，一道粗啞的嗓音打破沉寂：“圣上，元輔鄭茂、吏部尚書、戶部尚書上疏，奏乞致仕。”

    吳健心中一動，眼角斜挑，打量說話的人一眼。

    赤色蟒衣，戴大帽，腰束革帶，身姿挺拔高挑，面若冠玉，氣度不凡，一雙狹長鳳目，想來此人一定就是執(zhí)掌司禮監(jiān)的羅云瑾了，怪道京師風傳他是北直隸第一美男子，果然相貌不俗。

    吳健冷哼一聲，當初他因為揭發(fā)宦官而被陷害入獄，險些死在牢獄之中，要不是皇上施救，恐怕早已經(jīng)化為一具枯骨，他生平最恨閹人。

    羅云瑾話音剛落，嗡嗡的說話聲響起，御座前幾位身穿繡孔雀、云雁緋色官袍的大臣小聲討論著什么。

    吳健瞥一眼那幾位大臣，寬袖中的拳頭微微捏緊，在場的皆是重臣，議論的又是三位閣老奏乞致仕的奏疏，這種場合輪不到他插話。

    大臣們商量了一會兒，禮部尚書道：“圣上，幾位老先生是先朝老臣，圣上即位不久，人心未定，不宜斥逐。”

    吳健愣了一下，渾身滾過一陣熱流，禮部尚書居然對元輔鄭茂用了“斥逐”這個詞？

    很顯然，在場的官員不僅是當朝重臣，還是皇上倚重的心腹！他們剛才正在商量怎么驅(qū)逐元輔鄭茂和他的黨羽！

    皇上雷厲風行，短短半個月內(nèi)，驅(qū)逐先帝寵信的妖僧道士、惑亂超綱的jian佞小人，其中為首的十數(shù)人或被斬首，或被貶謫，其余人等罷黜官位，褫奪封號，一次性罷去兩千多傳奉官，同時裁汰六部冗官數(shù)百人，罷遣各大寺宇法王、佛子、禪師、真人近千人，全部遣回原籍，還有那些號稱有呼風喚雨之能的術(shù)士，一并逐出京師。

    這一番快刀斬亂麻、摧枯拉朽的整治，大快人心，一掃朝堂之上的頹廢腐化之風。

    吳健雖然不在京中為官，但熟知朝中動向，心知皇上驅(qū)斥jian佞后，接下來就該輪到內(nèi)閣了。

    鄭茂幾人不是傻子，他們在這個時候上疏致仕，就是以退為進，故意為難皇上。

    不過吳健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居然允許他旁聽這么私密的君臣談話！

    吳健忽然想起，他剛剛?cè)刖┑臅r候，去徐甫府上拜謝他的救命之恩，徐甫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你不必擔心你的考評，圣上早就定了你的去向，你可以寫信讓你的家人啟程北上，以后你要在京中長住。”

    難道皇上要重用自己？

    吳健不禁熱血沸騰。

    禮部尚書進言后，其他大臣出聲附和，徐甫也贊同禮部尚書的意見。

    奏請致仕是臣子慣用的伎倆，這時候皇帝不僅不能準奏，還必須加以挽留。

    御座上的朱瑄似乎并不在意鄭茂幾人的為難，聲音依舊溫和平靜，緩緩地道：“朕剛嗣位，還需倚重老臣，老先生等歷事先朝，所辭不允。”

    他剛說完，羅云瑾已經(jīng)草擬好詔書，幾位大臣傳看過之后，不約而同向羅云瑾投去警惕的眼神，此人雖是內(nèi)宦，卻才學廣博、能力出眾，又熟悉朝廷典章制度、擅長內(nèi)政，還曾立下戰(zhàn)功，難得其眼界也開闊，非一般內(nèi)宦所能比，以后肯定是內(nèi)閣的心腹大患。

    尚寶監(jiān)送來印信，詔書送出乾清宮，徐甫趕緊給吳健示意，要他上前，笑向朱瑄道：“圣上，此人就是薊州知州吳健，他被誣陷入獄的時候，當?shù)匕傩諣幭酁樗褪乘退！?/br>
    頃刻間，閣中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匯集到了吳健身上，他心口怦怦直跳，上前兩步。

    還沒來得及出聲，屏風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兩名內(nèi)官顧不上請安，連摔帶爬地沖進內(nèi)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萬歲，小滿公公有事要稟！”

    眾人嚇了一跳，面面相覷。

    徐甫皺眉，面露不豫之色，正要開口斥責內(nèi)官失禮，御座之上的朱瑄擺了擺手。

    眾人立刻噤聲。

    內(nèi)官爬起身，走到御座旁，小聲說了幾句話。

    在場諸人低著頭，不知道內(nèi)官說了什么，只聽腳步聲驟起，左右內(nèi)官忽然全都動作起來，織金長靴踏在地坪上，幾聲沉重的鈍響。

    眾人大驚，皇上居然站了起來！

    朱瑄驟然站起，掃一眼閣中大臣，道：“諸卿先告退?！?/br>
    聲音不復(fù)剛才的從容冷靜。

    眾人竭力掩飾住心中的驚詫，齊聲應(yīng)是，告退離開。

    吳健第一次面圣，惶恐不安，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一時手足無措，雙腿像灌滿了鉛，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徐甫走到他身邊，拉了他一下，他才猛然醒過神，跟著一起退出暖閣。

    大臣們的身影剛剛轉(zhuǎn)過屏風，朱瑄走下御座，疾步走向穿堂的方向，冷聲問：“為什么不攔著皇后？”

    內(nèi)官小聲道：“皇上，皇后娘娘大怒，突然說要去西苑……小的們攔了，實在攔不住！”

    皇后娘娘是皇上的心頭rou，平時有點小磕小碰，皇上都會心疼半天，他們倒是想攔皇后，但誰攔得住盛怒的皇后娘娘？真沖撞了皇后，日后皇上怪罪下來，受罪的還是他們。他們畏手畏腳，還沒想出應(yīng)對的法子，皇后突然棄了轎輦，蹬鞍上馬，一騎絕塵，飛馳而去。

    掃墨立刻飛身上馬趕上去，禁衛(wèi)軍慌亂了一瞬，也拍馬趕上，只剩下一群驚惶的內(nèi)官站在宮門前，焦頭爛額。

    說話間，小滿迎頭沖了過來，看到面色沉凝的朱瑄，立馬跪下請安。

    朱瑄幾步下了長廊，袍袖獵獵飛揚，揮揮手，示意他直接稟報：“皇后已經(jīng)出宮了？”

    小滿一頭的汗水，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萬歲，皇后娘娘已經(jīng)出宮了。小的為娘娘安排車轎，剛出了宮門，娘娘忽然讓轎輦停下，直接騎馬出宮，小的派了禁衛(wèi)沿路護衛(wèi)……”

    朱瑄眉頭皺得更緊，拔步出了內(nèi)殿：“備馬！”

    內(nèi)官們瞠目結(jié)舌，難道皇上要親自去追回皇后娘娘？

    小滿一臉駭然，要是皇上有什么閃失，他真是萬死難辭其咎！連忙道：“皇上放心，掃墨跟著娘娘一起去了?！?/br>
    朱瑄雙手緊握成拳，面色陰沉，重復(fù)了一遍：“備馬?！?/br>
    聲音比臘月天里兜頭澆下來的雪水還冷冽。

    小滿抖如篩糠。

    這下子內(nèi)官們不敢勸了，飛奔下去催促值守太監(jiān)趕緊備馬。

    一刻鐘后，朱瑄仍舊穿著剛才召見大臣的常服，騎了匹快馬，在殿前金吾衛(wèi)和近衛(wèi)的簇擁中追出大內(nèi)宮城。

    ……

    羅云瑾和其他大臣一起退出內(nèi)殿，剛離開乾清宮，叫來下屬，問：“坤寧宮那邊出了什么事？”

    能讓向來沉靜淡漠的朱瑄瞬時變了臉色的事，一定和金蘭有關(guān)。

    下屬搖搖頭，道：“坤寧宮守衛(wèi)森嚴，小的探聽不到什么消息，只知道剛才坤寧宮的大總管安排了轎輦，可能是皇后娘娘逛園子去了?！?/br>
    坤寧宮和當初的東宮一樣，不僅崗哨嚴密，內(nèi)外伺候的宮人嘴巴也緊，個個守口如瓶，除了帝后朝夕不離、同進同出之類人人都知道的瑣事，探聽不到什么特別的消息。

    羅云瑾沒有特意讓人去打聽坤寧宮的事，下屬知道的不多。

    他抬頭望著日光下熠熠閃光的飛檐，出了一會兒神，另一名下屬找了過來，抱拳道：“統(tǒng)領(lǐng)，萬歲出宮了！”

    羅云瑾霍然轉(zhuǎn)身。

    下屬小聲道：“萬歲剛才突然離宮，看樣子是直接出城了?！?/br>
    羅云瑾鳳眸微瞇。

    金蘭出城了？

    他雙眉略皺，下意識拽出腰間革帶上的馬鞭，往前走了幾步。

    下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前面的羅云瑾不知道想到什么，陡然停了下來。

    下屬嚇一跳，險險在撞上他的前一刻剎住腳步。

    羅云瑾立在階前，仰頭凝望晴朗的碧空，吩咐下屬：“傳令都知監(jiān)，各處戒嚴。讓金春他們抄近路騎快馬趕去西苑，若見到貴人，護衛(wèi)左右，若貴人無恙，不必現(xiàn)身，不要驚動貴人?！?/br>
    下屬領(lǐng)命而去。

    ……

    離宮正殿門前，馬蹄聲如悶雷滾過，漫天塵土飛揚，戍守的太監(jiān)和禁衛(wèi)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出回廊，上前迎接。

    不等身下坐騎停穩(wěn)，頭戴大帽、一身獵裝戎服、作男裝打扮的金蘭已經(jīng)飛身下馬，快步拾級而上。

    若在平時，掃墨看到這么利落漂亮的動作，肯定要忍不住贊一聲好，但是當那個騎手是皇后娘娘時，他心驚rou跳，脊背爬滿冷汗，滾下馬背，疾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