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jié)
金蘭睡得不沉,半夢半醒的時候看到羅帳外亮起幾點燈火,朱瑄披衣起身出去,掃墨站在槅扇外,小聲和他稟報事情。 不一會兒朱瑄依舊躺下,身上微涼,金蘭掀開被子裹住他,問:“出什么事了?” 她身上柔軟暖和,雪膩酥香,朱瑄抱起她,吻她眉心,道:“沒事,西苑那邊打發(fā)人傳召御醫(yī),已經(jīng)派人過去了。” 金蘭問:“明天你是不是要親自去西苑看望?” 太醫(yī)院院判已經(jīng)住進西苑,以備嘉平帝隨時傳召,大半夜的特意派人傳其他太醫(yī),可能是嘉平帝病重了。 朱瑄搖搖頭:“最近西苑時常傳太醫(yī),我派個人過去看看就行?!?/br> 嘉平帝癡迷長生之術,身體每況愈下。之前住在乾清宮,大臣時常上疏勸諫,周太后和鄭貴妃也會時不時訓誡他幾句,搬去離宮以后,他沒了掣肘,用藥更加頻繁。 道士張芝是錢興舉薦給嘉平帝的,錢興失勢,人人都以為張芝也會跟著落魄,然而接任掌印太監(jiān)的羅云瑾并沒有打壓他,張芝依舊隨侍嘉平帝左右,為嘉平帝進獻丹藥。 西苑三天兩頭傳召太醫(yī),朱瑄去看過兩次。太醫(yī)已經(jīng)暗示過他幾次,假如嘉平帝執(zhí)迷不悟,繼續(xù)服用張芝的丹藥,禮部那邊就得準備喪禮了。 金蘭抱著朱瑄,沒有說話。 難怪鄭貴妃急著把愛犬送到東宮來,她得意風光了一輩子,得罪的人不知凡幾,知道一旦嘉平帝駕崩,她一定下場凄涼,所以提前送出獅子犬。 還說了那番話。 …… 翌日早上,朱瑄派去西苑的宮人回來復命,道:“千歲爺,萬歲昨晚突然心悸,太醫(yī)說是丹毒所致,熬了藥吃下去,天亮前已經(jīng)好了。” 朱瑄點點頭,用過膳,換了件玄色金線織龍紋盤領窄袖袍,撥開床帳,坐在床沿邊看金蘭。 他起身的時候金蘭醒了一會兒,和他說了幾句話,這會兒又睡熟了。晨光熹微,淡青色天光透過窗玻璃照進內(nèi)室,她側(cè)臉粉絨絨的,像剛熟的蜜桃。 朱瑄看了她很久,放下床帳出來。 宮人通稟:“千歲爺,昭德宮送了張?zhí)舆^來?!?/br> 朱瑄嗯一聲,他正好要去昭德宮。 出門前,他叫來掃墨吩咐:“那個養(yǎng)狗的宮女是昭德宮的人,安置到別處去?!?/br> 掃墨應是。 昭德宮翠柏森森,清冷幽靜,侍立的宮人沒精打采,看到東宮的宮人,立刻堆起笑臉迎上前,不復當初的驕橫跋扈。 雖然鄭貴妃明面上并未失寵,但是宮中的風向早就變了,早在新舊兩河工程順利竣工的那一天,直覺敏銳的宮人就開始討好東宮,疏遠昭德宮。 朱瑄步上長廊,環(huán)顧一圈。 他曾經(jīng)在昭德宮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鄭貴妃想方設法地籠絡他,他認定鄭貴妃是自己的殺母仇人,不為所動。鄭貴妃裝了幾天慈母,很快暴露兇相。嘉平帝無奈,只能讓他遷出昭德宮。 鄭貴妃濃妝艷裹,一頭金光閃閃的珠翠首飾,遍地金線閃色裙衫,坐在亭子里吃茶,宮人環(huán)伺左右。 看到朱瑄,她揮揮手,左右侍立的宮人立刻退出亭子。 鄭貴妃端著茶杯,眼角斜挑:“太子是不是過來警告本宮,讓本宮以后離太子妃遠一點?本宮勸太子妃早做打算,你心里一定不痛快吧?” 朱瑄立在階前,淡淡地道:“孤已經(jīng)吩咐下去,貴妃以后沒機會再見她了?!?/br> 鄭貴妃臉色沉了下來,冷笑:“你這人果然陰沉古怪,本宮不過是和太子妃說幾句話罷了,連這個你都要防著?!?/br> 朱瑄臉上神情淡然:“她是我的妻子,不勞貴妃cao心?!?/br> 鄭貴妃表情僵硬,嗤笑一聲:“我關心她做什么?我只是可憐她沒有認清你的真面目,她還以為你是君子,其實你陰柔詭譎,滿朝文武都被你騙了!” 她才不會關心太子妃,她只是覺得太子妃傻里傻氣的,所以提醒太子妃幾句。 然而太子妃并不傻啊,太子妃只是不想搭理她罷了。 鄭貴妃喝口茶,杯中茶水早就冷了,滑入喉間,一股冷冷的澀味。 她放下茶杯,凝望庭院那一排茂盛的翠柏,道:“皇太后的下場我已經(jīng)看到了,太后生平最嫉恨的人是錢太后,你偏偏把錢太后的神龕挪回奉先殿,讓太后生生世世無法和先帝并尊,還派人去裕陵挖通隧道,當真是好手段?!?/br> 錢太后的墓xue和先帝的墓xue被堵得嚴嚴實實的,欽天監(jiān)前去察看過后,認為挖開隧道可能會震動地脈,不利子孫,建議保持原狀。 消息傳回京師,群臣無可奈何,周太后得意洋洋:朱瑄將她的丑事昭告天下又如何?她百年之后,還是能和先帝合葬,錢太后那個老婦永生永世只能待在那個封閉陰森的墓xue里! 嘉平帝松口氣,準備順水推舟召回謝騫。 這時傳奉官中精通風水的道士上疏說墓xue被堵,裕陵閉塞,風氣不通,更加不利于子孫,而且于理不合。 大臣們爭執(zhí)不休,又舉行了一次廷議。道士在廷議中毛遂自薦,主動要求協(xié)助謝騫,他不僅懂營造之事,還是大名鼎鼎的陰陽家,朝中不少重臣曾經(jīng)請他看過風水,見他堅持,附議他的奏疏。 道士拿到詔書以后,第二天就啟程去裕陵實地勘察。不久送回奏疏,說他已經(jīng)找到挖開隧道的同時還不會震動地脈的方法,大臣們看過圖紙,認為他的方案可行。 如今裕陵那邊已經(jīng)動工了。 錢太后終將和先帝合葬。 鄭貴妃冷眼旁觀,這場好戲?qū)嵲诰剩上龥]能參與其中。 據(jù)說周太后已近癲狂,天天在屋中咒罵錢太后。嘉平帝不敢去見她,讓宮妃代他盡孝,宮妃們苦不堪言。 鄭貴妃挺直脊背,雙眼微瞇,看著朱瑄:“太后生不如死,接下來該輪到我了?!?/br> 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臉上皺紋舒展,“太子有什么手段,盡管使出來,事到如今,本宮無話可說。只希望太子記得當初的承諾,放過鄭家?!?/br> 朱瑄沒有看鄭貴妃,淡淡地道:“孤和貴妃曾立下誓言,自然會遵守。” 言罷,轉(zhuǎn)身步下石階。 微風拂過,枝葉沙沙作響。 鄭貴妃目送朱瑄的背影遠去,收回視線,輕聲喃喃:“那就好,太子雖然陰狠毒辣,卻是守諾之人?!?/br> 當初她曾經(jīng)譏笑朱瑄,這個地位岌岌可危、瘦削孱弱的少年居然敢和自己談條件,實在是滑稽可笑。 她看不起朱瑄,卻不得不忌憚朱瑄,因為朱瑄就是個瘋子,當著她的面讓人活剮了殘害皇子的太監(jiān),誰知道他下一次發(fā)瘋的時候會把矛頭對準誰? 如今,鄭貴妃不得不慶幸自己從不曾加害金蘭,不然鄭家的下場會和那個慘死的太監(jiān)一樣。 鄭貴妃端起茶杯,喝下冰涼的茶水。 死期將至,她心中并無惱怒憤恨。 早在兒子夭折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將來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她還記得嘉平帝安慰她說:貴妃不必傷懷,這是命數(shù)。 嘉平帝迷戀她,又將她視作恥辱,認為他們結(jié)合所生的兒子注定活不久,命里就該早死。 她死了,嘉平帝固然傷心,傷心之余,應該也會松口氣吧。 第166章 去世 幾場連綿的陰雨過后,天氣陡然放晴,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秋日明媚的日光傾灑而下,透過花障,一層一層篩過,罩下斑駁的碎影。 金蘭身披鶴氅,從園子里摘葡萄回來,身后宮人簇擁。穿過曲廊時,忽然聞到一股馥郁清冷的幽香,她抬起頭,朱紅宮墻靜靜矗立,角落里幾株桂花樹,遠看仍是碧油油的,微風拂過,細如米粒的金色花瓣從茂盛的枝葉間灑下,紛落如雨,滿地金黃。 她站著出了一會兒神:“桂花都開了?!?/br> 小滿笑著說:“是呢,就是前幾天開的,葉子太密了,不近看還真不知道花開了。白露她們早上說今年的桂花開得多,甜食房那邊已經(jīng)收了第一茬最好的金桂和丹桂,預備做桂花露、桂花茶、桂花糕。” 金蘭想了想,含笑說:“讓膳房再添一道桂花蓮藕夾,餡里加些桂花醬,別弄膩了,炸嫩些?!?/br> 朱瑄今天去西苑看望嘉平帝了,說好晚上回來和她一起用膳。他不愛吃甜的,應季的桂花糕、菊花糕、香茶酥餅之類的他都不愛吃,她剛才領著宮人摘紫葡萄,就是打算讓膳房做一道葡萄羹給他嘗嘗,他最近胃口不怎么好。 桂花蓮藕夾是她家鄉(xiāng)的菜,朱瑄嘗過一次,好像很合他的胃口。 小滿應是,讓人把紫葡萄拿下去,讓宮人挑揀顆粒飽滿圓潤的出來好做葡萄羹。 兩名宮人匆匆穿過甬道,走上前,站在廊下,拱手道:“殿下,昭德宮的掌事太監(jiān)剛才過來回話……鄭娘娘沒了?!?/br> 宮人們驚詫地抬起頭,廊前鴉雀無聲。 金蘭恍惚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你說誰沒了?” 宮人躬身道:“殿下,鄭娘娘歿了?!?/br> 恍若晴天霹靂。 宮女內(nèi)侍們面面相覷,驚駭?shù)氐纱笱劬Γ髿獠桓页鲆宦暋?/br> 金蘭呆住了,微風掃過長廊,桂花飄飄灑灑,幽香陣陣。 宮人反應過來,竊竊私語,個個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不可一世的鄭貴妃,居然就這么沒了? 金蘭立在廊前,沉默了片刻,回過神,吩咐宮人:“派人去西苑報信?!?/br> 宮人領命而去。 金蘭回內(nèi)殿換了身顏色素凈的常服,取下身上穿戴的珠翠首飾,梳丫髻,戴蓮花玉冠,趕去仁壽宮為鄭貴妃料理后事,小滿和掃墨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她。 仁壽宮里哭聲震天,鄭貴妃走得太突然,宮人們一窩蜂趕到內(nèi)殿,跪倒在長廊下,以頭搶地,嚎啕大哭。 掌事太監(jiān)和掌事女官眼圈通紅,跪下給金蘭請安,哽咽著道:“娘娘說殿下一定是第一個來的,娘娘沒什么好囑托的,娘娘說讓殿下費心了,殿下行事公正,仁厚寬和,要小的們一切都聽殿下分派指示?!?/br> 金蘭嘆了口氣。 鄭貴妃把獅子犬送到東宮的時候,她就猜到鄭貴妃應該不久于人世。 宮人領著金蘭往里間走。 小滿攔住宮人,道:“殿下就不必進去了,小的代殿下進去看看?!?/br> 他和宮女進里間轉(zhuǎn)了轉(zhuǎn),不一會兒走出來:“殿下,鄭娘娘確實歿了。” 金蘭站在紫檀雕花鑲嵌四季花開富貴滿堂落地大屏風前,掃一眼內(nèi)室,床帳高卷,水晶簾輕輕搖曳,鎏金銅鉤攏起紗簾,鄭貴妃一身華麗的皇貴妃裝束,頭上珠玉閃耀,靜靜地躺在明間寶榻之上,遠看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她挪開視線,問:“貴妃怎么沒的?” 掌事太監(jiān)跪在地上,哭著道:“小的也不知道,昨天還好好的,早起時娘娘還喝了碗粥,吃了粉煎骨頭,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捂著心口說心疼、喘不過氣,不一會兒人就沒了?!?/br> 早上伺候用膳的宮女內(nèi)侍已經(jīng)被看守了起來,個個哭得淚人似的,掌事太監(jiān)過去審問,他們哭著辯解,語無倫次,什么都問不出來。 掃墨眼珠一轉(zhuǎn),進里間看了看。 金蘭把他叫到跟前,問:“怎么回事?” 掃墨小聲說:“鄭娘娘長年服用求子湯,是藥三分毒,何況她那樣不管不顧地瞎吃一氣?遲早的事?!?/br> 忙亂中,太醫(yī)過來了。 檢查過鄭貴妃早上吃過的東西,問過宮女太監(jiān),院判走到外間,和其他太醫(yī)小聲商量了幾句,向金蘭稟報說鄭貴妃這是突發(fā)疾病而亡,可能是傷心所致,也可能是平時胡亂用藥,傷了底子,還有可能是情緒波動過大、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