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jié)
徐選臉上血色褪盡,手中漆盤跌落在地。 …… 消息傳到朱瑄耳朵里時,他正在書閣練字。 韋公公本來就是他安排的,他自然不會意外。楊寅花了數(shù)月時間收集到錢興的親筆信,他本來早就可以把信遞上去,但是嘉平帝實在太反復(fù)了,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他不想浪費那些私人信件。 而且他將來需要在群臣面前立威,錢興是他殺雞儆猴最好的人選。殺了錢興,既能震懾群臣,又能收攬人心,還能迅速扶持他的人手,一舉多得。 現(xiàn)在他不打算等了。 天降異象,嘉平帝必須找一個替罪羊出來穩(wěn)定人心,他已經(jīng)對錢興有了疏遠(yuǎn)之心,之前包庇錢興,只是因為不想讓朝官得意。 現(xiàn)在韋公公送上那些信,以嘉平帝的性子,一定恨不能宰了錢興。 朱瑄放下筆,披上防雨的斗篷,換了雙木屐,吩咐近侍:“你回去告訴太子妃,我今天可能晚點回去,讓她自己先用膳?!?/br> 又叮囑一句,“不是什么大事,別嚇著她?!?/br> 近侍應(yīng)喏。 朱瑄趕到乾清宮的時候,太醫(yī)們早就到了。 宮人回稟說嘉平帝身體不好,氣怒攻心,一時背過氣去,剛剛扎了針,已經(jīng)醒了。 朱瑄一邊聽著,一邊往里走。 一陣裙琚窸窸窣窣聲,宮人打起簾子,鄭貴妃從里面走了出來,不是平時濃妝艷抹的模樣,臉色灰敗,神情恍惚,腳步虛浮,四五個宮女?dāng)v扶著才勉強站得穩(wěn),身上穿的織金襖裙上一片淋漓污跡。 擦肩而過時,鄭貴妃突然抬起臉,瞇著雙眸看了朱瑄一會兒,冷笑著一字一字道:“太子當(dāng)真好手段。” 朱瑄沒有看她,徑自走進內(nèi)室。 宮女們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鄭貴妃渾身發(fā)抖,臉上的脂粉撲撲簌簌往下掉落,冷冷地道:“回昭德宮!” 宮女們連忙答應(yīng)一聲,簇?fù)碇隽饲鍖m。 …… 嘉平帝被氣暈的消息很快傳遍大內(nèi)宮城。 金蘭事先從書閣內(nèi)侍那里聽說乾清宮出了事,沒有驚慌。 夜里她一個人吃了些角子,靠坐在榻上看書。 戌時一刻,朱瑄又打發(fā)人回來,說他今晚會回來得很晚,要她用過膳先睡,不必等他。 金蘭問內(nèi)侍:“到底出了什么事?” 內(nèi)侍跪在珠簾外,回答說:“回殿下,乾清宮的韋公公奏告圣上,說掌印太監(jiān)錢興私底下議論宮闈秘事,和地方總兵過從甚密,還拿出了錢興的私人信件,圣上大怒,剛才已經(jīng)命人收押錢興?!?/br> 外人自然不知道信上到底說了什么,不過錢興專門為嘉平帝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知道許多宮闈私密,信上所寫多半是皇家丑聞。 嘉平帝怒不可遏,當(dāng)場氣暈了過去,醒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關(guān)押錢興。 錢興趕到乾清宮,脫冠伏地大哭,這回嘉平帝沒有心軟,見都沒見他。 金蘭心道,錢興這回是真的觸了嘉平帝的逆鱗,嘉平帝可以縱容他搜刮民脂民膏、殘害官員,唯獨不能容忍他藐視自己、泄露宮闈私事。 她想等朱瑄回來再睡,繼續(xù)看書。 小滿從外面走進來,取下燈罩,換了支蠟燭,小聲道:“殿下,聽說鄭娘娘也病了?!?/br> 金蘭抬起頭。 小滿拿起一柄宮扇,坐在腳踏上給她打扇,眉飛色舞地說:“小的剛剛打聽來的,鄭娘娘今天在乾清宮陪萬歲吃酒,萬歲有點醉了,看完錢興的信,登時就滿臉漲紅,氣暈了過去,鄭娘娘留下照顧萬歲,萬歲醒來之后,拉著鄭娘娘手,說了一句話……” 他停頓了一下,故意賣了一個關(guān)子,接著道,“萬歲感嘆說,朕為貴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必將遺臭萬年。乾清宮的宮女親耳聽見的!她們還說,鄭娘娘的臉色立馬變了?!?/br> 金蘭怔了怔。 嘉平帝和鄭貴妃年齡相差太大,本就是宮中禁忌,鄭貴妃最為忌諱這事,如今嘉平帝當(dāng)眾說出這樣的話,不知道鄭貴妃心里會是什么感受。 錢興肯定在信中取笑嘉平帝對鄭貴妃的迷戀,不然嘉平帝不會突然生出這樣的感嘆。 這封信說不定是朱瑄特意安排的,鄭貴妃沒有親手殺了淑妃,但是鄭貴妃欺辱淑妃是真,這些年對他的打壓也是真。 燭火搖曳。 金蘭出了一會兒神,繼續(xù)看書。 第157章 降職 這晚朱瑄果然回來得很晚。 金蘭靠在榻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一只手撥開自己頰邊披散的長發(fā),知道一定是朱瑄回來了,還沒睜開眼睛,先拉住他的手。 燈火朦朧,宮人站在珠簾外,白瓷高足盤里供了金黃玲瓏的枇杷果,一室淡淡的果香。 金蘭抬起臉,看不清朱瑄臉上的神情,問:“用過晚膳了?” 剛睡醒,聲音輕輕軟軟的,滿是信賴親昵。 朱瑄俯身吻她,聲音很溫柔:“用過了。” 吻了一會兒,聽到均勻的呼吸聲,他撩起眼簾,放開金蘭,她閉著眼睛,嬌軟的身子躺在他臂彎里,手還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又睡著了。 朱瑄薄唇微挑。 珠簾半卷,榻前光線暗沉,他抱著金蘭,凝視她紅撲撲的臉,笑了好一會兒,站起身。 宮人手里擎著燈燭,走在前面撥開紗簾。 他走到拔步床前,慢慢放下金蘭,扯過薄被蓋在她腰上。 金蘭挨到枕頭,又清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 朱瑄拉著她一起躺下:“睡吧?!?/br> 金蘭聞到他身上一股澡豆的清香味,靠進他懷里,本來想和他說說話,想著他忙了一天肯定累了,沒有出聲,摸摸他的臉。 朱瑄抓住她的手,送到唇邊親她手心,笑著說:“全是油墨的味道。” 金蘭輕輕打了他一下:“我剛才一直拿著書?!?/br> 朱瑄輕笑。 金蘭翻個身,趴在他胸前,歪著腦袋看他,長睫撲閃撲閃。 燭火透過幔帳照進來,朱瑄朝她眨了眨眼睛,眼睫上映了一道顫巍巍的燭光,抬手摸她的頭發(fā):“我沒事,圓圓?!?/br> 全部告訴她會讓她更安心,不過他不想讓她見到他陰沉狠毒的一面,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離她越遠(yuǎn)越好。 他寬大的手掌蓋在她腦袋上,“你不用擔(dān)心,前朝不會有大的動蕩,只是一些私事罷了,真遇到麻煩事,我不會瞞著你?!?/br> 金蘭嗯了聲,湊上前親了朱瑄一下,又退開:“那早點睡吧,明天你還得早起?!?/br> 朱瑄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她趴在他胸膛上,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剛才困成那個樣子,這會兒精神抖擻,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又清又亮。 他笑了笑:“你怎么不睡?” 金蘭說:“一天沒見著你,我再看看你,你別管我,睡吧?!?/br> 朱瑄失笑,抬起手,按住金蘭的腦袋:“乖,別鬧?!?/br> 她整個人趴在他胸膛上,他都快喘不過氣了,怎么睡得著? 聽他終于笑出聲,金蘭也跟著笑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老老實實不動了。 朱瑄伸手?jǐn)堊∷募?,閉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金蘭是熱醒的。 薄被掀開堆在一邊,朱瑄抱著她,把她整個人按在懷里,長手長腳搭在她身上,低頭親她,吻雨點似的落在她臉上,密不透風(fēng)。 床帳低垂,天光漫進拔步床里,承塵前懸掛的鎏金香球上浮動著金燦燦的亮光。 鎏金香球慢慢搖動起來,薄如蟬翼的床帳皺起瀲滟的波紋,她好像睡在蓬蓬松松、縹緲輕盈的云堆里,也跟著在晃,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層褂子和大紅薄紗窄腿褲,藕臂和雪肩露在外面,還是熱得出了汗。 她推了推朱瑄:“五哥,你今天起遲了?” 朱瑄低笑:“醒了?”繼續(xù)親她。 金蘭發(fā)了一會兒怔,身子酥軟,半夢半醒中舒展開身體,舒服得輕哼了幾聲,緊緊攥住他的胳膊,隨即醒過神,用力推開朱瑄:“你真起遲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朱瑄沒說話,沉默著作弄了她一會兒,等她平復(fù)下來,摸著她的頭發(fā),輕聲說:“昨晚不是說一天沒見著我,想我了?我在這,好好看看?!?/br> 金蘭抬頭看他,他頭上戴網(wǎng)巾,穿一件墨綠地盤領(lǐng)窄袖袍,紐襻系得一絲不茍,顯然是已經(jīng)梳洗好了,只等戴上冠帽就能出門,一身裝束整整齊齊,而她身上的褂子已經(jīng)不知不覺蹭掉了。 簾外人影晃動,她又羞又惱,推開朱瑄,扯過薄被裹住自己:“不看了,看夠了!” 朱瑄坐起身,含笑問:“真不看了?今天我沒去文華殿,就是為了讓你多看看我?!?/br> 金蘭翻過身,蒙住臉不理他。 朱瑄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起身放下床帳,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宮女按著他的吩咐送熱水進來服侍金蘭擦洗,她剛才有點累著了,換了干爽的褂子底衣,又睡了過去。 …… 雨后的晴空格外湛藍,晨光傾灑而下,高低錯落的金黃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閃耀,正脊鴟吻雙目怒睜,冷冷地俯視著寬闊肅靜的廣場。 朱瑄拔步踏上長階,常服袍被風(fēng)吹起,衣袍獵獵。 乾清宮的內(nèi)官迎上前,向他稟報說嘉平帝昨夜大怒,連夜派錦衣衛(wèi)查封了錢興在宮內(nèi)宮外的所有住宅府邸,命他們將抄出的私人信件全部焚毀,又下令把錢興降職為奉御,錢興的黨羽們也受到株連,秉筆太監(jiān)中有三人同時被抓。 宮中人人驚駭,為了自保,越來越多曾經(jīng)依附于錢興的太監(jiān)主動告發(fā)錢興橫征暴斂、販賣私鹽、盜竊內(nèi)庫、以歲辦之名勒索豪商富宦、欺君蠹國等諸多罪狀,接著有人供出錢興違背朝廷禁令,私底下偷偷和功勛之家聯(lián)姻,前去抄家的錦衣衛(wèi)發(fā)現(xiàn)錢家藏有不計其數(shù)的金銀珠寶,數(shù)十萬贓銀,龍袍、玉帶、鳳衣、私刻印章等違禁物品。 消息陸陸續(xù)續(xù)傳回乾清宮,嘉平帝愈發(fā)惱怒。 朝中科道官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繼續(xù)上表彈劾錢興瀆亂朝政。 嘉平帝正在氣頭上,下旨將錢興遣回南直隸。 據(jù)說錢興曾試圖請道士張芝幫忙遞話給嘉平帝,張芝沒有搭理他,錢興大怒,痛罵張芝忘恩負(fù)義。張芝轉(zhuǎn)頭告訴嘉平帝錢興就是天降異變的災(zāi)星,嘉平帝這才會下定決心命人立刻把錢興發(fā)送回南京。 前朝官員備受鼓舞,決定一鼓作氣徹底鏟除錢興,最好能夠削弱司禮監(jiān),司禮監(jiān)一直壓制著內(nèi)閣,朝官們早就想對司禮監(jiān)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