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金蘭和薛娘娘先送周太后的轎輦回仁壽宮,回來的時候又聽到一陣熟悉的狗吠。獅子犬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鉆了出來,竄到她跟前,蓬松的尾巴對著她搖了搖。 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由遠(yuǎn)及近,宮人們提著裙角追了過來,一個個跑得大汗淋漓,直喘粗氣。 獅子犬精神抖擻,撒歡一樣圍著金蘭轉(zhuǎn)圈,水靈靈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她,楚楚動人,嘴巴里發(fā)出撒嬌似的“嗚嗚”聲。 昭德宮的宮人尷尬地道“殿下,寶哥想讓您抱它?!?/br> 金蘭嘴角輕抽這狗的名字怎么和賀枝堂的小名一樣 說話聲傳來,內(nèi)官們簇?fù)碇嵸F妃和趙王妃過來了。 看到自己養(yǎng)的愛犬又傻里傻氣地對著金蘭撒嬌,鄭貴妃臉色登時一沉,趙王妃抬眸看了金蘭一眼。 金蘭長睫忽閃,臉上的表情比剛才在浮碧亭前還要無辜,桃腮粉臉,乖巧甜美,誰見了都不忍說她什么。 發(fā)鬢烏黑,肌膚勝雪,一雙含笑的眸子,當(dāng)真是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的嬌艷明麗。 鄭貴妃掩下心頭翻涌的思緒,似笑非笑地道“既然這狗和太子妃有緣,那就勞太子妃送本宮回宮了,免得它又滿院子亂跑亂吠。” 金蘭從容地道“敢不敬從娘娘先請?!?/br> 鄭貴妃詫異了一會兒,凝視她半晌這丫頭倒是膽壯,居然敢和自己一起回昭德宮,就不怕自己一杯鴆酒毒死她 金蘭眉眼微彎,朝鄭貴妃笑了笑。 鄭貴妃像是被她乖巧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冷哼一聲扭開了臉。 金蘭走到趙王妃身側(cè),獅子犬歡快地跟在她身邊,時不時抬起頭對著她嗚嗚幾聲,尾巴高聳,皮毛柔順雪白。她沒有抱獅子犬,雖然昭德宮不遠(yuǎn),不過一路抱著這只活潑好動的小狗回去,她可吃不消。 一路穿花拂柳,昭德宮很快近在眼前,瀲滟的花樹中露出一角翹起的鴟吻。昭德宮正殿高居漢白玉石階之上,黃琉璃瓦單檐,面闊七間,前后出廊,月臺上四座鎏金銅香爐。廊前數(shù)株參天古松,樹木蔥蘢,綠蔭匝地,花架上爬滿虬曲粗壯的藤蔓,密密麻麻的枝葉間掩映著一串串紅如瑪瑙的果實(shí),階前紅花環(huán)繞。 典雅幽靜,秀麗莊嚴(yán)。 金蘭看著廊前以木籬笆花架做隔斷的垂花門,有些意外。鄭貴妃每次出席宮宴都濃妝艷裹、珠圍翠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頭上寶塔鑲嵌的嵌寶花簪釵高高聳立,站在日光下,寶氣浮動,金光閃爍,絢爛奪目,富貴之氣逼人,昭德宮卻布置得清雅莊重。 鄭貴妃回了寢殿,歪坐在梢間軟榻上,冷著臉吩咐宮人“給太子妃上茶,上好茶?!?/br> 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桀桀冷笑,意味深長。 氣氛霎時僵硬。 趙王妃心跳如鼓,不敢和金蘭站在一起,低著頭挪到鄭貴妃跟前,為鄭貴妃捶腿。鄭貴妃沒有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金蘭身上。 屏風(fēng)后傳來腳步聲,一名宮人捧著剔紅茶盤走到金蘭面前,她臉色灰白,汗如雨下,渾身直打哆嗦,仿佛手里端著的不是清茶而是千鈞巨石,茶盤里的茶盅玎玲響。 所有人的視線匯集到了那只茶盅上。 小滿心驚rou跳,立即就要上前,金蘭攔住他,朝他搖了搖頭,纖指端起茶盤里的茶盅。 眾人汗流浹背,毛骨悚然。 金蘭感覺到所有人的注視,面色如常,托著茶盅淺啜一口,放回茶盤里。 “確實(shí)是好茶,謝娘娘賜茶?!彼⑿χ馈?/br> 眾人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鄭貴妃雙眼微瞇,盯著金蘭看了很久,陰郁之色斂去,臉上露出頗有興致的神情,對宮人道“我記得早上甜食房送了些菊花糕和菠蘿蜜過來,拿出來給太子妃嘗嘗?!?/br> 宮人的心又提了起來,神色緊張,嚇得簌簌發(fā)抖。內(nèi)官暗暗叫苦,捧來黃花梨攢盒,打開盒蓋,用長銀筷夾起兩枚果子送到金蘭跟前的碟子上。 菊花糕晶瑩剔透,菠蘿蜜色澤金黃。 宮人心驚膽戰(zhàn)。 金蘭從容不迫,接了銀筷,一樣嘗了一小口,甜軟酥松,齒頰生香。 鄭貴妃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看她毫不猶豫地吃了面果,怔忪片刻,眸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唇邊笑意凝固。 她眼神空茫,飄飄忽忽不知道在看什么,歪坐著出了一會兒神后,眸光一厲,又道“給太子妃盛一碗羹湯” 眾人嚇了一跳,一聲不敢出,齊齊跪倒在地。 鄭貴妃怒道“都聾了嗎去盛羹湯太子妃送本宮回宮,怎么能讓她空著肚子回去” 宮人不敢分辯,爬了起來,哆嗦著出去,不一會兒捧著一碗羹湯回來。茶房的爐子一直燒著,羹湯是熱的,這些天鄭貴妃有些咳嗽,茶房的內(nèi)官蒸了一盅潤肺的冰糖枸杞煮雪梨,原本預(yù)備晚上送過來的。 氣氛越來越詭異,眾人心中不安,悄悄退后了些,縮成一團(tuán)。 金蘭仍是一臉鎮(zhèn)定自若,接了羹湯,在眾人驚慌恐懼的注視中喝了一口,唇邊浮起淺笑,道“謝娘娘體恤?!?/br> 說完,放下瓷碗,站起身,笑著告退。 鄭貴妃抬眸,看向金蘭,眼神冰冷。 金蘭和她對視,雙眸烏黑發(fā)亮,神情坦然,明明沒有笑,臉上卻隱隱約約浮動著笑影,目光盈盈地望過來,讓人不自禁覺得心頭敞亮,很想對她笑一笑。 難怪太子喜歡她。 四目相接了一會兒,鄭貴妃忽然覺得一陣心灰意懶,濃妝下的面孔現(xiàn)出幾分疲倦之色,揮了揮手。 金蘭帶著小滿幾人出去,一行人剛踏出前廊,躺在鄭貴妃腳下打盹的獅子犬立刻爬了起來,朝著門口的方向不停搖尾巴,嘴里發(fā)出可憐兮兮的嗚嗚聲。 鄭貴妃輕輕地踢了一下獅子犬“沒良心的畜生” 獅子犬嗚嗚了兩聲,委委屈屈地縮回軟枕上。 鄭貴妃冷哼一聲,轉(zhuǎn)頭對宮人道“看好了,別再讓它跑出去,讓人宰了還不夠燉一鍋rou” 宮人應(yīng)喏。 鄭貴妃合眼假寐。 趙王妃沒有離開,坐在矮幾上繼續(xù)給鄭貴妃捏腿,輕聲道“娘娘太子妃今天沒有染指甲” 鄭貴妃猛地睜開雙眼,冷冷地看著趙王妃,目光深沉,仿佛能看透人心。 趙王妃嚇得一哆嗦,汗都出來了。 鄭貴妃嘴角微挑,沒有說話。 她又不是傻子,她當(dāng)然知道太子妃今天沒有染指甲,她故意為難,太子妃找個妥帖的借口輕輕巧巧避過去,誰都不傷臉面,大家心照不宣罷了。她要是還不依不饒,那最后丟臉的人只會是自己而不是太子妃。 趙王妃想慫恿自己去刁難太子妃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夫妻倆還真般配,一樣的急功近利。 從昭德宮出來,小滿長長舒了口氣,抹了把汗“殿下,您怎么敢吃昭德宮的東西呀小的剛才都快嚇?biāo)懒恕!?/br> 金蘭笑了笑“不必如此,鄭娘娘只是嚇唬我罷了?!?/br> 看來鄭貴妃一直記得年幼的朱瑄說的那句話“我怕羹中有毒。” 第70章 上門 槅扇敞著,珠簾半卷,壁燈架上一枝枝燭火輕輕搖曳,燈光昏黃。 金蘭坐在月牙桌前剝橙子,十指纖纖,指尖輕輕分開黃澄澄的橙瓣,一點(diǎn)一點(diǎn)撕掉筋膜,不一會兒就剝了一小缽。 朱瑄看著她手指翻飛,道“讓杜巖剝就是了。” 她笑著搖頭,說“自己剝的好玩”剝完了,讓杜巖拿去搗碾,加鹽腌勻。 “我親手剝的,你吃點(diǎn)吧?!彼训油频街飕u跟前,“不過你脾胃虛寒,不能多吃,吃兩只就夠了?!?/br> 桌上有盤蒸好的螃蟹。九月團(tuán)臍十月尖,現(xiàn)在的螃蟹還沒到最味美的時候,不過金蘭是吃不出其中分別來的。膳房的螃蟹是太監(jiān)一只一只親自挑的,只只膏肥rou厚,甘香酥軟,豐腴香滑,蘸著橙齏吃還有股淡淡的鮮甜,含一口在嘴里細(xì)細(xì)品味,滿嘴都是鮮香甘肥。 杜巖準(zhǔn)備了鎏金蟹八件,一樣樣擺放在桌前。朱瑄剛剛洗漱過了,穿了件淺色寬袖道袍,卷起袖子,不要人伺候,自己剝螃蟹。他剝蟹的動作很優(yōu)雅,慢條斯理的,纖長的手指慢慢揭開蟹殼,沒用蟹八件,不一會兒就利落地拆出蟹rou蟹膏,盛在小碗里,推給金蘭“我不愛吃螃蟹,你吃。” 金蘭詫異地看他一眼“那你怎么讓膳房預(yù)備蒸螃蟹” 他今天剛回來就吩咐宮人去膳房傳話說要吃螃蟹,杜巖親自看著太監(jiān)選螃蟹、上籠屜蒸,她怕他多吃了傷胃,還特地準(zhǔn)備了暖胃的湯。 朱瑄繼續(xù)低頭剝螃蟹“今天在浮碧亭吃沒吃著螃蟹” 金蘭呆了一呆,恍然大悟,不知道該說什么。 朱瑄知道今天鄭貴妃突然出現(xiàn)在宴席上,怕她玩得不開心,沒吃上螃蟹,所以才讓膳房晚上做這個。 她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沒吃著螃蟹我把我剝的那只螃蟹讓給薛娘娘了,她親手剝的螃蟹被鄭貴妃吃了?!?/br> 薛娘娘氣得咬牙切齒,她勸不住,只好把自己的螃蟹給了薛娘娘,哄了好久,薛娘娘才平息了怒火。 她一邊吃朱瑄給她剝的蟹膏,一邊笑著說了宴席上的事。 朱瑄靜靜聽著,又剝了幾只,怕她吃多了傷胃,沒繼續(xù)剝了。 金蘭眼神示意杜巖幾個人退出去,小聲問他“鄭貴妃和周太后什么時候鬧僵的” 她問過黃司正了,以前鄭貴妃對周太后很尊敬,至少明面上不會讓周太后難堪。而周太后雖然不喜歡鄭貴妃,奈何兒子就是寵愛鄭貴妃,她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宮井水不犯河水,不像現(xiàn)在這樣劍拔弩張。 朱瑄道“有三四年了鬧得最厲害的那次驚動了乾清宮,后來不了了之?!?/br> 周太后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肚子爭氣生了一個好兒子嘉平帝,錢太后無子,她的兒子成了皇帝。嘉平帝很孝順,登基以后對周太后幾乎言聽計(jì)從。周太后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甚至差點(diǎn)逼迫嘉平帝廢掉錢太后。前朝大臣怒不可遏,集體跪在文華門外長跪不起,嚎啕大哭。那時嘉平帝剛剛登基,夾在朝臣和母親中間左右為難,無奈之下只好一面假意答應(yīng)母親,一面鼓勵朝臣繼續(xù)反對。 周太后驕橫固執(zhí),可見一斑。 鄭貴妃年輕的時候從來不和周太后對著干,事事都順著周太后,還一度和周太后聯(lián)手欺凌錢太后。等鄭貴妃站穩(wěn)腳跟以后,漸漸就不耐煩和周太后虛情假意了。這兩年更是直接撕破了臉。 一個是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一個是共患難的愛妃,嘉平帝束手無策,只能和稀泥。 錢太后逝世后,周太后成了后宮最尊貴的人,她是嘉平帝的生母,和后妃沒有利益沖突,安享尊榮。鄭貴妃手段蠻橫,為了固寵配置親信、排除異己,得罪了太多人。所以后宮之中周太后的名聲越來越好,鄭貴妃則成了眾矢之的。 “她們鬧她們的”朱瑄給金蘭夾菜,“你不必管她們,要是她們做得過分了,你不要忍著。” 金蘭嗯一聲。 她用不著為周太后和鄭貴妃誰更強(qiáng)勢而發(fā)愁,朱瑄的地位越來越穩(wěn)固,周太后和鄭貴妃都不敢輕易拿捏她。她進(jìn)宮以來周太后一直對她很和氣,鄭貴妃雖然陰陽怪氣,也不會真的拿她怎么樣。 金蘭抬眸,看一眼朱瑄這就是他謹(jǐn)慎勤勉、絲毫不肯放松的原因,他知道東宮的榮辱系于他一身,只要他還是儲君,誰都不能輕看她。 他那么努力那么辛苦,為的就是讓她不辛苦。 她心口忽然跳動得厲害。 朱瑄看她,神情溫和“記住了” 她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吃蟹,目光落到泛著甜凈光澤的白瓷碟子上,想起昭德宮的那只狗,一臉疑惑地道“我今天搽的還是玉簪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鄭貴妃養(yǎng)的那只獅子犬非要跟著我。” 朱瑄笑了一下“你有孩子緣,貓貓狗狗就和孩子一樣,也喜歡親近你。” 金蘭失笑。 好像確實(shí)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