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金蘭笑了笑,喂他吃藥。 剛挪開銀匙,他腦袋往枕邊一歪,藥汁又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金蘭蹙眉,拿帕子幫他擦干凈嘴邊的藥汁,他這人愛潔凈,不怕吃苦,如果不是實在咽不下去,不會任由藥汁淌得到處都是。 掃墨和杜巖站在一邊,急得團團轉“是不是藥太苦了讓院判再開一副新的” 金蘭端起藥碗嘗了一口。 杜巖嚇得魂飛魄散“殿下,這可是藥呀要是千歲爺醒來知道了,小的擔待不起” “沒事,這只是理氣的藥?!苯鹛m淡淡地道,正好她也一肚子火,也想讓太醫(yī)給她開點疏肝的藥丸吃,她看著面如金紙、目光呆滯的朱瑄,心里一動,又低頭喝了一碗藥,俯身,捏住朱瑄的下巴,迫他張開嘴,吻住他的唇,將口中的藥一點一點喂進他嘴里。 杜巖目瞪口呆。 掃墨瞠目結舌。 執(zhí)燈的宮人呆若木雞。 金蘭旁若無人,堵著朱瑄的唇,看他把藥吞咽下去,這才松開他,拍拍他的臉“這才乖。” 也就這個時候乖。 朱瑄雙眼無神,呆呆地看著她,像是沉浸在某個虛幻的夢境中。 她低頭喝了一口藥汁,俯身吻住朱瑄。藥是苦的,他的唇冰涼,舌頭也冰涼,手掌更冰涼,她一口一口喂他吃藥,感覺到他一點一點暖和了起來,她坐起來的時候,他還下意識抬頭,想含住她的唇。兩人唇間都泛著濕漉漉的水光。 宮人紅著臉避了出去,只有杜巖和掃墨留在槅扇里,兩人眉眼低垂,不敢多看。 金蘭喂完了藥,丟開藥碗。杜巖走出去,讓宮人抬來熱水,取了身干爽的里衣,給朱瑄擦身換衣,他還是昏昏沉沉,清瘦的身軀軟綿綿的,任金蘭擺布。 她叫杜巖扶著朱瑄,抬起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幫他換衣,他不怎么出汗了,唇色慢慢恢復,藥勁漸漸上來,腦袋一點一點的。 “睡吧。”她扶他躺回枕上,拍拍他的臉。 朱瑄的手仍然扣在她手腕上“圓圓” 金蘭現(xiàn)在聽到這個名字就氣,眼皮眨動了幾下,輕輕答應一聲“我在這兒,五哥?!?/br> 朱瑄雙眸凝視著她,神色突然一厲“你心疼羅云瑾。” 金蘭氣得嗆了下,狠狠地剜他一眼。 朱瑄接著控訴“你是不是還心疼陸瑛” 金蘭一呆哪個陸瑛她根本不認識什么陸瑛好不好等等,難道是安遠侯她見都沒見過安遠侯本人 “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我會永遠留在我身邊,永遠陪著我”朱瑄眸中亮起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冰冷而陰鷙,“圓圓,你失約了” 金蘭無奈,白了朱瑄一眼,咬牙低語“你的圓圓快要被你氣死了呀” 我上輩子一定欠了你什么你倒是說啊,我還你就是了悶不吭聲的,我怎么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你真正放心 朱瑄瞳孔猛地一縮,似乎捕捉到了那個輕飄飄的死字,捏著金蘭手腕的手驀地收緊。 她疼得眉頭緊皺“疼” 一聲輕輕的呼痛聲,朱瑄渾身一顫,目光清明了幾分,立即松開了手。 幽室里,光線暗沉。 瘦小的朱瑄趴在床前“圓圓,你疼不疼” 她躺在草席上,艱難地朝他笑“我不疼真的,五哥,我一點都不疼我那是裝出來嚇人的,我不怕疼快,這是我從甜食房偷來的,快藏起來” 圓圓,你騙人。 你被提督太監(jiān)狠狠抽了十個巴掌,臉腫得那么高,紅一塊紫一塊的,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一直疼得直抽氣,怎么可能一點都不疼 那個欺負你的提督太監(jiān)早就被活活打死了,死后挫骨揚灰可是你的那些疼是真的,沒法挽回的 我不想讓你疼,我想你好好的。 朱瑄喉結滾動了幾下,眼角一抹淡淡的濕光閃爍。 金蘭以為他又出汗了,低頭幫他擦汗,手指蹭過他的臉,濕漉漉的,冰涼一片。 她愣住了。 朱瑄哭了 他居然哭了 槅扇敞著,微風拂進內殿,漫進重重帳幔,梅枝形燈架上的蠟燭投下重疊交錯的光影,溫柔地籠在朱瑄臉上。 他藥勁上來,終于睡著了。 金蘭俯身擦干他鬢邊的淚水,坐在床頭,盯著他看了很久。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歷經坎坷,始終從容內斂、堅韌頑強的朱瑄。 金蘭站起身。 杜巖跪坐在拔步床外面廊廡上打瞌睡,聽見響動,緊張地抬頭看她。 她掀開帳幔走出來,輕聲吩咐“你和洗墨在這里守著,要是太子發(fā)熱,立刻叫人去請?zhí)t(yī)等太子清醒了,不要告訴他我喂他吃藥的事,他要是問起,就說我去了偏殿就寢,之后沒有回來過。你們去請了好幾次,我不愿意回來?!?/br> 杜巖一怔,心中暗道不好,面露為難之色。 金蘭淡淡地道“誰說漏了嘴,不必到我跟前謝罪,等著去南直隸罷?!?/br> 打發(fā)去南直隸看守皇城是處罰宦官的手段之一,杜巖聽出金蘭語氣里的分量,恭敬地點頭應是東宮之主是太子,但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看得分明,如果太子妃堅持要處置他們,太子絕對不敢攔的。 金蘭走出內殿,叫了幾個小內官,讓他們把自己的妝奩和平時起居用的東西搬去偏殿。 小內官們叫苦不迭他們真幫太子妃搬去偏殿,等太子醒了追究起來,他們怎么和太子交代無奈金蘭催得急,他們只能恭敬從命。 侍立在外面的掃墨幾人面面相看還以為太子妃不生氣了怎么還是要搬走 金蘭走到暖閣中,拿起自己剛才沒看完的書,掉頭往偏殿走去。 杜巖心急如焚,又不敢硬攔著,只能眼睜睜看她在內官的簇擁中走遠。 偏殿早就收拾好了,天氣轉涼,屋中拔步床四周圍起層層帳幔,以槅扇隔斷,就像屋中之屋,平時在里面起居坐臥很暖和。內官換了嶄新的衾被,帳內焚了甜香,銅鎏金四季花卉香爐吐出縷縷青煙,清雅的香氣在低垂的紗帳中彌散開來。 金蘭躺在枕上,聞著淡雅的香氣,閉眼入睡,卻怎么都睡不著,眼皮剛合上,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朱瑄一個人躺在床榻間無聲流淚的樣子。 真是豆腐掉進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她知道他心里苦,他的病一半是天生不足,一半是心思太重郁積于心。 金蘭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掀開紗帳“把掃墨叫過來。” 掃墨很快趕了過來,跪在紫檀木地坪上,姿態(tài)謙恭。 金蘭肩上披了件赤捻金線寧綢面鶴氅,一頭長發(fā)松松挽了個低髻,坐在花幾旁,手指撥弄玻璃曲頸瓶里的木芙蓉,問“太子今天在宮宴上吃了多少酒” 掃墨立刻繃緊了心弦,回答說“今天萬歲大壽,群臣獻詩,千歲爺也獻了幾首詩,群臣夸千歲爺?shù)脑妼懙煤茫f歲就賜酒,千歲爺本來只用吃一杯應應景的,趙王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千歲爺不好推辭,就比平時多吃了幾杯?!?/br> 好一個趙王,果然又灌酒難怪朱瑄身上酒氣那么重。 掃墨接著道“后來宴散,千歲爺去了西苑,見著了安遠侯” 金蘭一驚,不小心撕下了一片木芙蓉花瓣,撩起眼簾“太子去西苑了他遇見陸瑛了” 掃墨點點頭。這件事他原本不打算告訴太子妃的,太子吩咐過不許他泄露出去,但是太子突然暈倒,太子妃居然不留在寢殿照顧太子他覺得很有必要老老實實說出今晚太子做了什么,否則太子妃很可能和太子生分太子那么喜歡太子妃,太子妃真的不理會太子了,太子得多難過 金蘭想起朱瑄的那一句質問,原來他在西苑遇見陸瑛了她繼續(xù)問“太子去西苑做什么他和陸瑛說什么了” 掃墨道“當時天都黑了,西苑各處軒館沒有點燈,伸手不見五指,夜里風又大,小的勸千歲爺回宮,千歲爺吃了酒,執(zhí)意要去西苑,小的們只能跟著,千歲爺去了廣寒殿,沒想到安遠侯和羅統(tǒng)領也在那里,兩人沒有帶隨從,不知道在那里做什么,安遠侯怒氣沖沖的樣子,好像還和羅統(tǒng)領動手了?!?/br> 金蘭嘴角抽了抽不止陸瑛,羅云瑾也在 羅云瑾白天表演了跑馬走解,夜里撇下親隨一個人去了西苑廣寒殿,安遠侯陸瑛如今是大都督,也該在宮宴上為嘉平帝祝壽,他也避開隨從去了西苑最后朱瑄也去了 他們三個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廣寒殿位于北海的瓊華島上,早在金代開始建筑,瓊華島就是開挖北海的沙土堆積而成的。金蘭那天陪著周太后的時候遠眺廣寒殿的方向,看到瓊華島上高低錯落的殿宇亭臺,島上堆磊了千姿百態(tài)的太湖玲瓏石,廣寒殿巍然屹立于山巔之上,俯瞰太液池,綠水青山環(huán)繞,富麗堂皇,典雅雄闊。 島上到底有什么 看來她得找個機會親自去瓊華島上看一看。 金蘭拿定了主意,又問“太子見到羅云瑾和陸瑛時是什么反應” 掃墨撓了撓頭皮“小的沒跟進去,千歲爺不許我們往里走。安遠侯和羅統(tǒng)領本來在吵架看到千歲爺,他們就沒吵了,安遠侯帶了酒,千歲爺又吃了些酒” 金蘭揉了揉眉心又吃酒 掃墨小聲道“后來千歲爺回宮,安遠侯和羅統(tǒng)領還留在西苑回來的時候在外面碰到木香,千歲爺就問他” 他猶豫了一會兒,支支吾吾的。 金蘭道“你照實說就是,我知道木香是什么人。” 木香是跟隨她出門的一個小內官,平時不聲不響的,鋸嘴的葫蘆,他是朱瑄的眼線。 掃墨咬牙繼續(xù)說“千歲爺問木香殿下您今天玩得開不開心,宴席上有沒有人為難您,木香說說您看了羅統(tǒng)領的表演以后臉色不大好看,說您沒有賞賜羅統(tǒng)領,還說您回到東宮以后悶悶不樂的,好像是有心事千歲爺聽了以后,臉色馬上變了” 然后就無緣無故發(fā)脾氣了。 金蘭眉頭緊鎖。 她確實不忍看羅云瑾當眾受辱,但后來她心事沉沉不是為了羅云瑾,而是因為薛娘娘的事心有所感。 朱瑄誤會她了。 她出了一會兒神,想起一事,眉頭一皺,問“羅云瑾見到太子以后說了什么” 這話問得重復掃墨不明所以,搖了搖頭“羅統(tǒng)領沒說什么” 金蘭皺眉“那他臉上是什么表情” 太子妃怎么那么關心羅統(tǒng)領掃墨仔細回想了一下,“黑黢黢的也沒瞧清楚,羅統(tǒng)領看到太子以后沒什么反應,倒是安遠侯有些吃驚,太子走的時候,安遠侯還問太子為什么會深夜造訪廣寒殿”他停頓了片刻,“太子沒有馬上回答,小的扶太子上馬,聽到太子說了一句” 金蘭問“他說了什么” 掃墨答“太子說,因為他的生日快到了?!?/br> 金蘭一怔。 掃墨道“羅統(tǒng)領聽到這一句,臉色就變了。”他形容不出來那一刻羅云瑾臉上的表情,總之很痛苦就是了。 朱瑄的生日 金蘭靠在椅背上,想起那天夜里她笑著和他說等自己學會騎馬以后就可以陪他去西山跑馬,他呆住了,然后閉上眼睛,緊緊地抱住了她,肩背在微微發(fā)抖。 她那時還以為他是太高興了,心里有點得意。 原來朱瑄當時不是因為驚喜而感動,他是太難過了,難過得必須抱住她,才不會被她窺見他的痛苦,不會讓她掃興。 那無數(shù)個夜晚,她躺在枕上呼呼大睡,朱瑄抱著她,溫柔地凝視她,她好幾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就這么傻里傻氣地盯著自己看,他心里在想什么 金蘭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坐了很久,燭火映出她瑩潤如玉的臉龐。她輕聲問“太子說今天給我準備了禮物你知道禮物是什么嗎” 掃墨一愣“千歲爺說百戲里有楚戲表演您在老家的時候肯定經??闯?,千歲爺吩咐了教坊司,讓他們預備了楚戲好讓您聽聽熟悉的鄉(xiāng)音,千歲爺還特意囑咐教坊司的雜伎準備幾頭水牛,要他們扮牧童放牛?!?/br> 金蘭頭疼不已。 當時她心里有點亂,根本沒注意到跑馬走解以后高臺下的雜役演了什么戲目,小滿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人是朱瑄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