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金蘭松口氣。 朱瑄出去的時候順便把伺候的人叫出去了。床帳低垂,光線昏暗,她一個人靠著床欄坐了一會兒,忽然有點后悔沒帶剪春進(jìn)宮,如果剪春在身邊,她還有個可以說說心里話的人。燭火越來越暗,殿里不知道燒的什么香,香氣恬淡清雅,她眼睫交纏,漸漸打起瞌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內(nèi)官躡手躡腳進(jìn)殿,撤走燈燭,只在屏風(fēng)外面留了一盞燈。燈光透過層層紗帳漫進(jìn)拔步床內(nèi),一片奪人心魄的赤紅中,金蘭鬢發(fā)如云,膚若凝脂,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靠在床欄上,繡鞋松落,一半掛在床欄邊,露出纖細(xì)雪白的腳踝。 半夢半醒間,一人撩開床帳,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金蘭立刻醒了過來,眼眸低垂,看到一雙男人的靴子。 她心跳如鼓,一動不敢動,閉上眼睛假寐。 朱瑄俯身看她,溫?zé)岬暮粑髟谒樕?,黑暗中,陌生的男子氣息顯得格外強(qiáng)烈。 她雙眼緊閉。 一雙手拂過她的腿,落到她腳踝上,手指微微有些粗糙。 金蘭覺得自己可能在發(fā)抖。 那雙手輕輕抬起她的腿,脫下她腳上的大紅鑲嵌珍珠繡鞋,然后挪到她腰間,微微用力抱起她呃,沒抱起來。 金蘭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我不胖,不胖,一定是因為那碗羹湯的緣故。 朱瑄一下沒抱起她,搖頭失笑,換了個姿勢,摟著金蘭躺下,把她放平在枕頭上,拉起錦被給她蓋上,俯身,一個溫?zé)岬奈锹湓谒奸g。 金蘭嚇得一動不敢動。 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后,朱瑄也上了床榻。 金蘭感覺他在自己身邊躺了下來,渾身緊繃,心亂如麻。 朱瑄半天沒動靜,呼吸沉穩(wěn),像是睡著了。 金蘭松口氣,悄悄挪遠(yuǎn)了一些。 剛剛動了一下,一雙手臂突然橫過來,緊緊攬在她腰上,身后一聲輕笑“果然沒睡著。” 陌生的身體貼在背后,金蘭馬上不敢動了。 朱瑄摟著她,輕輕拍一下她的發(fā)頂,低頭親她的側(cè)臉,“你根本不信我那天在藥王廟說的話,是不是進(jìn)宮之前,你讓賀家人全部回鄉(xiāng)去,叮囑你祝家舅父看管族人,祝家送你的銀兩,你全都給了你meimei,連你的丫鬟你都安置好了,讓她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你還勸解陳君山,暗示他早日離開,以后不要再踏足京師一步圓圓,你事事想得周到妥帖,就像在預(yù)備身后事一樣你不信我,你根本不在乎我以后會不會納妾,你只是怕牽連家人才奉旨入宮?!?/br> 金蘭一聲不吭,蜷成一團(tuán)。 朱瑄不許她逃跑,把她整個人按進(jìn)自己懷里,聲音發(fā)澀“你什么都打算好了什么時候替自己打算” 金蘭一愣,咬了咬唇,抬起頭,對上朱瑄凝視的目光。 床帳里頭一片昏暗,她看著黑暗中他清秀俊逸的臉龐,鄭重問出盤繞在心底的疑問“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只是個尋常小女子,殿下,您喜歡的人,真的是我嗎” 從小到大,對她好的人太少了,她能分辨出別人的關(guān)心是真心還是假意。朱瑄對她實在好得太突然了,可他的好又是那么狂熱,那么真摯,那么體貼周到,鋪天蓋地,轟轟烈烈,帶著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她曾經(jīng)希望得到一點真心,朱瑄給她的卻是整個汪洋大海。 朱瑄緊緊摟著金蘭,和她四目相接“是你?!?/br> 金蘭望著朱瑄,笑了笑。 朱瑄有事瞞著她。 她轉(zhuǎn)過頭,閉上眼睛。 殿下,我這人心實,您這么說,我會信以為真的。你有事瞞著我,卻說我不信任你,你又何曾信任我呢 雖然她身份低微,但她也沒想過要攀龍附鳳,朱瑄非要娶她,非認(rèn)定了她是他的圓圓,非費盡心機(jī)娶她進(jìn)宮,還口口聲聲說真的喜歡她。那他就得遵守諾言,好好待她,好好喜歡她。 可朱瑄卻不肯道出他為什么要娶她。 真正不信任的人,是他啊 殿外。 走廊里,剛才推金蘭的小內(nèi)官跪倒在地,哭著道“小的看太子妃站在那里發(fā)呆,怕千歲爺不高興,想提醒太子妃,誰知一下子沒注意力道,太子妃又嬌弱小的知錯,求公公饒了我” 杜巖站在燈下,面孔雪白,冷笑“太子妃是千歲爺心尖尖上的rou,她想發(fā)呆就發(fā)呆,想愣神就愣神,想站多久久站多久,千歲爺還沒吭聲呢,輪得到你來cao這份心” 小內(nèi)官啼哭不止。 杜巖不予理會,冷冷掃一眼左右“今天千歲爺大婚,不宜用刑。拖下去,告訴他的提督太監(jiān),發(fā)到別處當(dāng)差,以后不許踏入東宮一步?!?/br> 小內(nèi)官以為會被重責(zé),沒想到居然不用刑,正自慶幸,聽到后面一句,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淚如雨下,扯著嗓子想討?zhàn)?,聲音還沒發(fā)出,被人塞了一嘴巴布團(tuán)。 十幾個內(nèi)官站成一排,眼看小內(nèi)官被人拖了下去,抖如篩糠。 杜巖拍拍手,回頭看一眼小內(nèi)官們,語氣嚴(yán)厲“記住了,這就是亂動心思的下場太子妃是千歲爺?shù)恼浦袑?,你們只消盡心伺候著,千歲爺少不了封賞,但要是誰敢自作主張、動不該動的心思,用不著千歲爺過問,爺先揭了他的皮叫他嘗嘗爺?shù)氖侄巍?/br> 眾內(nèi)官忙點頭應(yīng)是。 待內(nèi)官們散去,東宮掌事太監(jiān)叫住杜巖“福山向來懂事,他剛才也是看太子妃愣神才輕輕推了一下,不是成心讓太子妃難堪,罰他做幾個月的粗使活計就罷了,用不著趕走吧” 杜巖搖搖頭“千歲爺仁厚,平時也就罷了,我也不是非揪著不放的刻薄人。但他不該碰太子妃” 掌事太監(jiān)眉頭緊皺“太子妃殿下看著也是個大度寬容的” 杜巖輕笑“我的老哥哥,你別以為太子妃看著靦腆就不把她放在心上我給你一句忠告,這東宮啊,以后就是太子妃說了算,你怠慢了千歲爺也不要緊,怠慢了太子妃”他冷哼幾聲,“就等著卷鋪蓋回安樂堂罷” 第32章 小可憐 金蘭被熱醒了。 燭火晃動,重重紗帳低垂,眼前一片淡淡的流光浮動,她迷糊了一會兒,發(fā)覺自己一身的汗,橫在胸前的胳膊guntang,烙鐵一樣。 她醒過神,輕輕掰開摟著自己的胳膊,回頭一看,朱瑄雙眼緊閉,臉色雪白,薄唇微微發(fā)青,額頭臉頰上爬滿細(xì)汗,鬢發(fā)貼在臉上,透著一股潮意。她嚇了一跳,趕緊坐起身,摸了摸朱瑄的臉和手,他渾身燙得嚇人。 “殿下”金蘭輕輕拍朱瑄的臉,“殿下” 朱瑄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眉頭緊緊皺著,像是在忍耐痛苦。紅燭高照,滿室旖旎,他躺在華麗嶄新的衾被中,無聲承受煎熬,看起來有點可憐。 金蘭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撥開朱瑄的衣襟。 他身上也全是細(xì)汗,里面的衣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金蘭再不遲疑,掀開床帳,光著腳下榻,疾步走到拔步床外,敲敲槅扇“杜巖在不在外邊” 杜巖的聲音立刻響起“殿下有什么吩咐” 金蘭小聲道“太子病了,宮里有沒有懂醫(yī)理的內(nèi)官” 杜巖詫異了片刻,轉(zhuǎn)過屏風(fēng),“殿下,小的略懂一些。” 兩人一前一后奔回床帳前,金蘭撩起床帳掛到金絲鉤上,又走到槅扇外去斟茶,杜巖忙道“哪敢勞動殿下,小的來” 金蘭搖搖頭“你不必管這些,先看看太子?!?/br> 杜巖答應(yīng)一聲,坐下給朱瑄診脈。 金蘭拿水浸濕了手巾,坐在一邊給朱瑄擦汗。 半晌后,杜巖低嘆了一聲“不是大病癥,吃幾枚藥,明天就好了?!彼f著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托著一只淡青色瓷瓶回來,從瓷瓶里倒出兩枚丸藥,喂到朱瑄嘴里,又喂朱瑄喝了兩口茶。 金蘭看朱瑄頭發(fā)都濕了,讓杜巖預(yù)備香湯,想給朱瑄洗澡擦身,他滿身是汗,燒成這個樣子,怎么可能睡得舒服 杜巖忙道“殿下去偏殿歇著罷,這些我們來伺候?!币娊鹛m不動,笑了笑,“千歲爺之前讓人收拾出了偏殿,里面床帳衾被都是從殿下家里帶來的,千歲爺說要是殿下睡不慣這邊,可以去偏殿就寢?!?/br> 金蘭一怔。 朱瑄另外給她準(zhǔn)備了寢殿他在藥王廟里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杜巖嘆口氣,“千歲爺之前吩咐過,要是他病了,請殿下立刻挪到偏殿去不過您不用擔(dān)心,都是老毛病,明早就好了。小爺讀書刻苦,有時候睡得晚了也會發(fā)熱,第二天他照常去文華殿讀書,講讀官考校小爺?shù)膶W(xué)問,小爺燒得糊涂了,照樣能對答如流” 他是為了讓金蘭安心才說這些的,金蘭卻聽得眉頭輕蹙都病成這樣了,還堅持上學(xué)難怪朱瑄身體病弱。 “要不要請?zhí)t(yī)來看看” 杜巖忙搖頭“千歲爺嚴(yán)令不許請?zhí)t(yī)?!?/br> 金蘭沉默。新婚第一夜就驚動太醫(yī)院,別人不會說朱瑄什么,只會把矛頭指向她這個太子妃,眾口鑠金,人言可畏。朱瑄肯定早就料到這個了,所以事先吩咐杜巖無論如何不許驚動外人。他事事為她考慮,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燭火搖曳,微醺的朦朧光線籠在朱瑄臉上,他滿頭是汗,呼吸比剛才綿長了一些,眉頭仍然緊緊皺著。 金蘭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坐到床邊,擦拭朱瑄鬢邊的汗水,“殿下經(jīng)常這樣” 杜巖回答說“一個月總有個回,有時候是累著了,有時候是受了什么刺激郁積于心,千歲爺心重,什么事情都要想在別人前頭,別人走一步看三步,千歲爺走一步得看九步,從前東宮勢弱,宮里當(dāng)差的隔三差五被其他宮的人欺侮,千歲爺嘔心瀝血才走到今天” 朱瑄身世離奇,民間流傳著各種有關(guān)于他的傳說。有人說他在幽室里關(guān)了好些年才能得見天日,性子冷漠陰郁,所以嘉平帝不喜歡他。有人說他親眼看著親生母親喝下毒酒死去,為此和鄭貴妃結(jié)下仇怨。有人說他天資聰穎,雖然十多歲才進(jìn)學(xué)讀書,卻很快趕上趙王和其他皇子,文臣對他刮目相看,開始悉心培養(yǎng)。他雖然多災(zāi)多難,卻能自強(qiáng)不息,潔身自好,刻苦勤學(xué),尊禮儒臣,善待宮人,一步步贏得朝中文臣的青睞和支持。 這些年鄭貴妃多次攛掇皇帝廢太子,群臣堅決反對,除了維護(hù)“立嫡立長”的正統(tǒng)、反感鄭貴妃專權(quán)、不欲出現(xiàn)諸子奪嫡的亂局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子本身通達(dá)古今、才德兼?zhèn)?,符合儒臣的期望?/br> 朱瑄的今天,全是他自己一點一點掙來的。 金蘭從小聽著朱瑄的故事長大,對他早年的經(jīng)歷并不算陌生但是那些只是遙遠(yuǎn)的傳說,在她看來,朱瑄是個神仙般的人物,下凡的神仙不是應(yīng)該天生比凡人足智多謀,可以從容應(yīng)付所有劫難嗎他們生來與眾不同,生來高人一等,遇到的磨難是上天對他們的考驗。 然而朱瑄不是神仙,他只是個普通人,一個幸運又不幸地托生在皇家的普通人。 金蘭知道朱瑄一次次逢兇化吉,一次次機(jī)敏地躲過明刀暗箭,可她不知道朱瑄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知道他夜夜挑燈讀書到天明,不知道他的平靜從容底下到底藏了多少隱秘的心機(jī)。 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提心吊膽她難以想象朱瑄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 “你剛才說殿下受了刺激也會發(fā)熱”金蘭低頭,手指輕撫朱瑄緊蹙的眉,“什么刺激” 杜巖憂愁地道“小的也不是很明白,有時候爺從外面回來,突然就倒下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 金蘭想起睡迷糊之前尷尬的沉默。 她覺得朱瑄對自己有所保留,心里有些惱,不再開口,朱瑄靜靜地抱著她,沒有其他的動作,也不說話。兩人僵持了許久,她睡意上來,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被渾身滾熱的朱瑄驚醒。 他是不是生氣了因為她追問他娶她的緣由受刺激了 金蘭嘆口氣,哭笑不得。 朱瑄氣性這么大的嗎明明被瞞著的人是自己,他怎么先委屈起來了 真是可氣可恨,又可憐。 金蘭眉頭輕蹙“還是請?zhí)t(yī)來看看吧?!?/br> 萬一朱瑄有什么兇險怎么辦她的名聲是其次,朱瑄的身體更重要。 杜巖忙搖頭“千歲爺吩咐過”話鋒一轉(zhuǎn),“殿下寬心,千歲爺可能是這段時日累著了。” 金蘭眉眼低垂“怎么累著的” 杜巖收起諂媚之態(tài),神情端正,小聲說“從那天見到殿下起,千歲爺就對殿下存了心思,為了早日迎娶殿下,千歲爺連日奔波,有時候夜里只睡一刻鐘不到,第二天爬起來又去忙大婚的事,小的看在眼里,想勸千歲爺保重身子可是千歲爺難得這么高興,我們這些伺候的人看著也覺得開心,實在不忍心勸千歲爺。” 東宮老仆死的死,散的散,杜巖這批人是五年前陸陸續(xù)續(xù)撥到東宮當(dāng)差的。太子天人之姿,風(fēng)度出眾,他們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五年了,他們從未見太子開懷大笑過。 直到那天遇到金蘭太子回到宮里,嘔了口血,侍從無不驚駭,太子卻擦去唇邊血跡,臉上浮起一個笑容,雙眸亮如星辰。 杜巖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個笑容,他只知道,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金蘭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這段時日太子忙里忙外,事必躬親,東宮內(nèi)官哪一個不想勸可哪一個敢勸 淡漠沉靜的太子,一個人坐在書閣里讀書,突然望著窗外,嘴角噙笑,微笑著發(fā)愣杜巖在東宮當(dāng)差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激動得淚花閃爍,原來太子也是會笑的,原來太子也會因為一個人發(fā)傻發(fā)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