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眾人面面相覷。 今天西苑大宴,皇太子拋下周太后、嘉平帝、滿席貴客和入選的秀女,不顧病弱身軀,飛騎趕來救下賀家小娘子,怎么不瞧上一眼就走了? 這是什么意思? 鴉默雀靜,無人吭聲。 眾人麻利地翻身上馬。 杜巖和另外幾個內(nèi)侍取代馬車夫攀上車轅,馬車重新晃動起來。 剛走出沒幾步,前面?zhèn)鱽韼茁暰o張的吸氣聲,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皇太子忽然毫無預(yù)兆地撥馬轉(zhuǎn)了個頭,朝著馬車行來。 人馬sao動,幾名護衛(wèi)手忙腳亂地緊扯韁繩,差點撞上前面的人。 沒人敢出聲抱怨,護衛(wèi)們紛紛避到路邊,給朱瑄讓出地方。 杜巖反應(yīng)極快,一胳膊擠走身邊的內(nèi)侍,殷勤地掀起車簾。 車廂里,金蘭茫然地抬起頭。 去而復(fù)返的青年騎在馬背上,微微俯身,靜靜地看著她。 金蘭回望著青年,只覺眼前一亮,滿腦子登時浮起八個大字:遇雪尤清,經(jīng)霜更艷。 好看! 金蘭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她平生就喜歡生得漂亮的人,不論男女,只要生得好看的,她都愛多看幾眼。 女子可婉約,可婀娜,可明艷,可清麗。 男子可端正,可俊朗,可軒昂,可韶秀。 總之,千種風(fēng)情,萬般風(fēng)流,多看看標致的人,她陶醉其中,心情舒暢,有時候甚至可以暫且擺除祝氏罩在心頭的陰影。 可惜她幾乎不出閨門,看美人的機會不多。 被羅云瑾擄走的危急關(guān)頭,金蘭還忍不住分心了一下,深深為羅云瑾惋惜:相貌出眾,萬里挑一,卻是個橫行霸道的閹豎,真是暴殄天物啊…… 危機解除,金蘭一時走神,沉醉在青年雍容的風(fēng)姿之中。 她的丫鬟剪春卻心里一個咯噔,茫然地想:小姐今天是什么鬼運氣,命里犯爛桃花么? 對一個已經(jīng)定親的小娘子而言,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血氣方剛的陌生男子盯著看這么久,傳出去可不妥啊…… 羅云瑾畢竟只是宦官,親王可是正經(jīng)男人。 陳家是書香人家,看重名譽…… 不等剪春動作,朱瑄收回視線,握拳抵在唇邊,又是兩聲輕咳,低頭從袖子里拈出一條發(fā)帶。 金蘭輕輕啊了一聲。 那是她箍發(fā)的珍珠頭須,之前剪春幫她卸下首飾的時候扯松了發(fā)帶,她又被羅云瑾塞來塞去折騰那么久,蚌珠髻上戴的茉莉花早就掉光了,珍珠頭須也徹底松落,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剪春剛才幫她整理妝容的時候還嘀咕了兩句。 原來是這位親王撿到了。 朱瑄伸出手。 金蘭下意識伸手去接。 她握住失而復(fù)得的珍珠頭須,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些感激的話,什么“救命之恩、銘感五內(nèi)”之類的,醞釀半天,卻只能干巴巴地、斷斷續(xù)續(xù)地道:“謝……多謝?!?/br> 好像太失禮了,回去她就告訴賀老爺今天發(fā)生的事,讓賀老爺出面代她致謝。 朱瑄臉上沒什么表情。 金蘭想起自己現(xiàn)在蓬頭垢面,臉上眼淚還沒干,紅紅白白的,樣子肯定很狼狽,而對方氣質(zhì)高雅,不由有些羞赧,抿嘴笑了笑。 被徹底無視的剪春偷眼看看朱瑄,再看看金蘭,眼皮直跳。 爛桃花,絕對是爛桃花! 剛才那位羅統(tǒng)領(lǐng)注視小姐的眼神,怎么說呢,就像白日里見了鬼。 眼前這位看小姐的眼神和羅統(tǒng)領(lǐng)的有點像。 又有那么一點不同。 他沒有羅統(tǒng)領(lǐng)那么驚訝,似乎很平靜,平靜到面無表情。他長相清秀,眉眼如畫,怎么看怎么讓人舒服,這種冷淡到漠然的表情放在他臉上也帶了點溫柔繾綣的味道,是個讓人無論如何都提不起戒心的人,眼神淡然又深邃,甚至可以說得上溫和。 而溫和背后卻又隱隱有一種無形的、讓在場眾人緊張得透不過起來的威壓。 天家骨血,隨隨便便的一個眼神,也掩不住骨子里生于俱來的貴氣。 他的衣著并不是特別華貴,一身玄色暗紋盤領(lǐng)窄袖袍,腰間系帶空蕩蕩的,沒有佩戴多余的佩飾,束發(fā)的玉冠也是樸素式樣,不像時下那些追趕時髦的紈绔子弟那樣簪花戴金,騎的馬看起來也普通。 連他身后扈從的衣著也比他鮮亮。 但在場錦衣華服的緹騎軍官們,都不及他引人注目。 他一現(xiàn)身,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匯集到他身上去,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都在打量他的意思,看他的眼色,揣度他的喜怒。 而他對這些習(xí)以為常,舉手投足,是常年居于高位者的從容和冷漠。 只要他不開口,眾人便屏氣凝神,動都不敢動一下。 剪春有種直覺:這位親王比羅云瑾更可怕! 可怕的朱瑄一語不發(fā),看著馬車里的金蘭,眼神像夏夜里起云的星空,璀璨光華全都陷在里頭,影影綽綽的,你仿佛看得見,又好像只是自己的錯覺。 剪春終于想到一句話來形容這一刻朱瑄的眼神:就跟他們小姐欠他錢沒還似的。 而且是很多很多錢。 多到數(shù)都數(shù)不清的那種。 顯然金蘭的感受和剪春的差不多,她被朱瑄的眼神看得頭皮發(fā)麻,渾身炸起雞皮疙瘩,心里暗暗嘀咕:“莫非口頭道謝太敷衍了,救命恩人想要我立馬兌個幾千錢來報恩?” 剪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對面,心里為自家小姐掬一把辛酸淚。 被狠毒的太監(jiān)擄走,還是被陰郁的王孫公子擄走,這是個很艱難的選擇…… 如果羅統(tǒng)領(lǐng)和親王打起來,說不定她們能趁亂逃走。 可羅統(tǒng)領(lǐng)明顯很怕親王,親王的僮仆出來之后,他立馬沒了之前的囂張氣勢,等親王現(xiàn)身,他更是無影無蹤,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去了。 看架勢,他們打不起來。 還是親王更厲害一點。 剪春只能安慰自己:親王至少是個齊全人,應(yīng)該比太監(jiān)正常一點吧? 她胡亂想著。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破詭異的沉默,有護衛(wèi)快步奔至:“千歲爺,快到卯時了。” 城西的城門關(guān)門早,正是因為這個,羅云瑾才會選擇從這里出城。 朱瑄收回目光,轉(zhuǎn)身離去,仿佛毫無留戀。 隊伍繼續(xù)行進。 馬車輕輕搖晃,車廂里,金蘭和剪春目瞪口呆,交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 她們這才知道朱瑄的真正身份。 原來救她們的居然是當朝皇太子?那不就是枝玉要嫁的人么? 剪春心驚rou跳,不好的預(yù)感襲上心頭。 金蘭卻在為枝玉高興:皇太子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風(fēng)儀出眾,溫文俊秀,那一身清貴優(yōu)雅的氣度,舉世無雙。 枝玉要嫁的人是一位君子呢! 金蘭為meimei高興。 剪春猶不放心,眼神閃爍了兩下,偷偷掀起簾子,堵在車窗前,四下里搜尋羅云瑾的身影。 這一看,她差點驚叫出聲! 羅云瑾的身影剛好從馬車旁一閃而過! 剪春的尖叫堵在喉嚨里。 好在羅云瑾沒有停留,被四五個護衛(wèi)押送著慢慢馳到隊伍最前面,在朱瑄身側(cè)停了下,抱拳行禮。 護衛(wèi)壓低聲音稟報著什么,朱瑄聽完,掃一眼羅云瑾,眼神平淡。 就在眾人以為朱瑄不會懲罰羅云瑾的時候,“啪”的一聲。 空氣凝固。 剪春瞪大眼睛。 眾人張口結(jié)舌。 羅云瑾跌落馬背,摔在地上。 朱瑄溫文高雅,態(tài)度始終平靜淡然,而且身子嬌弱,眾人再料不到他會動手打人,而且打的還是嘉平帝跟前的紅人羅云瑾,一時之間都愣住了。 皇太子素有賢名,居然會動手打人? 眾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倒是倒仰摔下馬背的羅云瑾反應(yīng)最平靜,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一邊。 錦衣衛(wèi)緹騎心中暗恨,但不敢出聲求情。 隊伍仍在行進。 無數(shù)道或嘲諷或譏笑的視線落在身上,羅云瑾視若無睹,站在路旁,脊背挺得筆直。 馬車從他眼前馳過。 車簾被風(fēng)吹下,阻隔了剪春的窺視。 她渾身力氣被抽盡,軟趴趴癱在車壁上,春衫底下一身冰涼冷汗。 有身份的貴人責(zé)罰下人絕不會親自動手,那太粗魯太沒規(guī)矩了。 連祝氏那樣長年住在鄉(xiāng)下、沒讀過書的主家婆娘也懂得自矜身份,不會自己動手責(zé)打犯錯的仆人。 太子爺是一國儲君,何等高貴,他當眾打羅云瑾,可見他怒氣之盛! 剪春看一眼對馬車外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正暗暗慶幸沒被太監(jiān)擄走而一臉喜氣洋洋的金蘭,嘴巴張了張,不忍心告訴金蘭自己的猜測。 今天她這顆小心臟忽上忽下就跟在云頭栽跟斗似的,九條命足足嚇死了八條,剩下那條也是半死不活,本以為平安無事了,看到太子爺剛才打羅云瑾的那一巴掌后,她忽然很想真的去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