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她與班上的同學(xué)并不親近，二來出門一趟必定花費(fèi)頗多，以她如今的情況不應(yīng)在這些不相干的地方浪費(fèi)銀錢，況且如今家里烏煙瘴氣的，她好不容易空出手來，自然是要想辦法理一理的。

    邀請她的女孩子同她本也沒什么交情，見她不去也不強(qiáng)求，只是背后嘀咕一句“不近人情”罷了。

    容真真沒想到的是，班里還有兩個人同她一樣沒去，一個是秦慕，一個是周秀。

    秦慕是同她一樣拒絕了，而周秀卻是壓根兒沒人請她，自從她父親貪污受罪的消息傳開后，原先與她玩得很好的幾個姐妹都自覺疏遠(yuǎn)了她，就算剛開始那幾日還有兩人來寬慰她，等回去后被爹媽警告一番，也不來了。

    周秀看著眾人興奮而熱烈的討論著后日要去哪兒，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又要玩些什么東西，心里難受得很，她憤怒又失望的看了他們一眼，沒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她失落的獨(dú)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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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真真回去后同她娘商議：“娘，咱們把鋪?zhàn)幼獬鋈グ??！?/br>
    潘二娘大驚道：“你為何會有這種想法，租出去靠著那點(diǎn)租金怎么過活？”

    容真真將賬本擺在她面前，無奈道：“我才理了家里的賬，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入不敷出了?！?/br>
    潘二娘翻了翻賬本，她不識字，自然是看不懂的，她不敢相信：“怎么會呢？咱們趙家的鋪?zhàn)用曇恢辈诲e，就是你爹去了，店里的狀況也應(yīng)當(dāng)不至到這個地步?！?/br>
    容真真憋著氣，郁郁道：“還不是禮堂哥干的好事，他回回都把賺的錢拿走大半，又從不管三流九教來刮油水，每次都是娘你去打發(fā)走那些惡狗，您現(xiàn)在手頭還有幾個錢支應(yīng)著，可若繼續(xù)下去，咱們就得喝風(fēng)了。”

    “怎么會這樣？”潘二娘管不來賬，雖然覺得最近上門來收錢的人多了，卻沒想到都多到店里入不敷出，“可那些人來收錢，總不能不給，他們都是些厲害人物，咱們?nèi)遣黄稹！?/br>
    容真真陰沉著臉：“咱們?nèi)遣黄痣y道族長也惹不起？”

    原先的老趙族長死后，他的兒子趙建接任做了族長，趙氏是個大族，人口眾多，哪里就怕幾個地痞流氓了？還有稅務(wù)局的宋科員和這一片的巡警也時常來撈油水，如果趙禮他爹肯撐腰，這些吸血蟲也不敢上門。

    只是趙禮一家實(shí)在陰險惡毒，他們拿走每日盈利，又任由旁人來欺侮，就是想逼迫潘二娘放手產(chǎn)業(yè)，好讓他們能早些支配財(cái)產(chǎn)。

    當(dāng)然，他們已得逞了一半。

    “而且，”容真真補(bǔ)充道，“外面那些流言他們也脫不了干系，妞子打聽到這流言是二叔買了人傳開的，還請了流氓來店里……族長多半也知道，但他們坐視不理，就為了逼得你不再出來管事?！?/br>
    潘二娘怔怔道：“他們怎么能做這種事？我名聲壞了，他們難道就有什么好名聲？”

    容真真卻很冷靜的說：“名聲哪有大洋重要？況且二叔沒搶到遺產(chǎn)，正記恨咱們，恨不得潑幾大缸的污水來?！?/br>
    “娘自然愿意聽你的，可是……”潘二娘說到這兒，作了難，“你堂叔絕不會允許咱們把鋪?zhàn)幼獬鋈サ?。?/br>
    容真真也知道這事兒沒那么輕易辦成，不過她先前仔細(xì)琢磨過，已經(jīng)想出了辦法：“能不能租出去不重要，關(guān)鍵是不能再往里面虧錢，繼續(xù)開著鋪?zhàn)右部梢裕遣还芙皇裁炊?，或者哪里來混混收保護(hù)費(fèi)，咱們都不管，由得禮堂哥怎么搞?！?/br>
    潘二娘遲疑道：“你的意思是萬一沒交稅，人家要封了鋪?zhàn)右膊还?？這可是你爹的心血?！?/br>
    容真真堅(jiān)定道：“就是不能管?！?/br>
    她還補(bǔ)充了一句：“就是那群地痞來將店砸了，咱們也不能管?！?/br>
    看著潘二娘遲疑猶豫的神色，她安慰道：“放心，禮堂哥早已把鋪?zhàn)赢?dāng)成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他才不會任由人家把店關(guān)了門，到山窮水盡之時，他自然會想辦法處理的，其實(shí)我倒覺得關(guān)了鋪?zhàn)右埠??！?/br>
    潘二娘道：“關(guān)了鋪?zhàn)泳椭坏媚菐讉€租金，怎么比得上自家做生意呢？”

    容真真嘆口氣：“娘，你這是入了迷障了，這開著鋪?zhàn)渝X可落不進(jìn)咱們手里，如今爹不在了，外頭流言紛紛，你又不能再去守著生意，還不如將鋪?zhàn)幼獬鋈?，無論租金多少，總還能捏在自己手里，不比開鋪?zhàn)舆€拿不著一分錢強(qiáng)？”

    如今許多人都要學(xué)西方那一套，要開明開放，女子也能讀書做工，可現(xiàn)在世道就有那么怪，一方面女子自由戀愛，甚至隨意跟了人做姨太太，雖然被人稱呼一句太太，好像與原配夫人相比也沒差，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不過是個小老婆。

    另一面對女子的壓迫又極盡嚴(yán)苛，恨不得她一輩子都不踏出院門，只在深深庭院中生兒育女孝順公婆。

    真是開放的開放到?jīng)]了邊兒，壓迫的又壓迫過了頭。

    有丈夫兒子的倒還好些，像潘二娘這樣上無公婆，中無丈夫，下無兒子的寡婦，似乎就應(yīng)該關(guān)門閉戶，永世不再見人！

    兼之流言越傳越廣，越傳越變味，世人的言語能化作刀，殺死人，她就更沒了自由。

    虧得容真真及時想到主意讓她娘收了族長的兒子做嗣子，否則還不知他們能干出什么事來，以往又不是沒有被沉塘的寡婦！

    潘二娘聽了女兒的話，要請趙禮來商議，正在此時，妞子披頭散發(fā)闖了進(jìn)來，兩眼含淚的抓住容真真的手，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道：“福姐兒，求你……求你救救小毛兒。”

    潘二娘忙道：“別急，有什么話慢慢說。”

    妞子慌得連聲都發(fā)不出了，手腳冰冷，臉色慘白，哆嗦個不停，她手上甚至還粘著濕漉漉的鮮血。

    等她好不容易平復(fù)了心情，才顫聲將原委說理出來：“小毛兒暈死過去了，是我爹……一腦門的血，大夫要銀錢……不賒賬，要很多……”

    她說得顛三倒四，可潘二娘母女卻是聽懂了的，這下就連性子一向柔順的潘二娘都忍不道：“你爹怎么還是這么混帳……”

    她看著妞子的凄慘模樣，心中又氣又憐，忙道：“我現(xiàn)在就取了錢同你去。”

    潘二娘拿了枕頭下的荷包，左手牽著妞子，右手牽著容真真，一同往醫(yī)院去。

    圣瑪麗醫(yī)院是洋人開設(shè)的，那洋人自稱是“上帝的使者”，要拯救“迷途的羔羊”，專門來東方傳播西醫(yī)。

    都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平京開了幾十年的藥堂，倒不如這開了短短幾年的醫(yī)院有權(quán)威了，新派人士和那些太太小姐們，都更信服這家醫(yī)院，把中醫(yī)打作個騙人的迷信，巫術(shù)。

    妞子帶著弟弟在街面上混了這些年，挨打受傷是常事，他們可不在乎中西醫(yī)之分，若是受傷見血了，隨便去那個藥堂買帖膏藥敷上就行了，偏偏這回小毛兒受傷嚴(yán)重，各藥堂都不肯接手，讓她回去準(zhǔn)備后事。

    要不說為什么西醫(yī)這樣受人吹捧呢，它自然也有它的長處，至少洋人辦的西醫(yī)在外科上就比中醫(yī)強(qiáng)，藥堂不敢接手的，醫(yī)院接手了。

    只是醫(yī)院收費(fèi)昂貴，且不賒賬，而妞子所有藏起來的錢都被她的酒鬼爹摸走了——若非如此小毛兒也不會同他爹起爭執(zhí)，更不會被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

    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妞子想到了容真真和潘二娘，便前來求助。

    潘二娘軟弱膽怯，不喜出門，可為了救小毛兒一條命，她還是帶著錢急匆匆出來了。

    在她嫁進(jìn)趙家這幾年，因生活安逸，膽子被稍微養(yǎng)大了些，可踏入洋人的地盤，她也不免露了怯，畏畏縮縮，心虛氣短，還是容真真帶著錢，前前后后將諸事料理妥當(dāng)。

    第29章

    小毛兒頭上包了坨雪白的紗布，臉曬得很黑，但嘴唇卻像紗布一樣白，因失血過多，他現(xiàn)在只覺得頭暈?zāi)垦?，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來。

    看著jiejie帶了人進(jìn)病房看望自己，小毛兒勉力露出虛弱的微笑，挨個軟軟的喚了人。

    妞子握著小毛兒的手，擔(dān)憂的問道：“你怎么樣了？”

    小毛兒微笑著安慰她：“我好多啦?！?/br>
    他偏了偏頭面向容真真和潘二娘，乖巧的道謝：“謝謝潘姨和福jiejie幫忙。”

    潘二娘嘆口氣，憐愛的看著他：“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等出了院就到潘姨家去住，潘姨給你燉雞湯?！?/br>
    妞子連忙拒絕：“我?guī)∶珒夯厝ヂ龑B(yǎng)就行，不麻煩潘姨了?！?/br>
    潘二娘道：“這怎么能行，你爹愛喝酒，醉了要打人，小毛兒身上帶著傷，還是避著你爹為好，就是你不愿住在潘姨那兒，也得等你弟弟傷養(yǎng)好了再說?！?/br>
    妞子苦澀的看看床上的弟弟，他已經(jīng)七歲了，卻比同齡人矮一大截，瘦得跟個猴子似的，一條腿是瘸的，身上也同她一樣，添了不少傷痕，舊傷新傷層層疊疊，被掩蓋在破舊的衣衫下。

    她何嘗不想小毛兒能有個安全舒適的地方養(yǎng)傷呢？可一來潘姨過得也不容易，她是知道潘姨眼下的情況的，二來……

    她木然道：“我爹那樣的人，若是知道了，一定會來找麻煩的，潘姨明明是可憐我們，做好事才帶我們回去，可說不定他一鬧，您就成了誘拐孩子的騙子了?！?/br>
    酒鬼張是什么德性，妞子這些年早就看清楚了，他就是個好吃懶做，欺軟怕硬的混帳，恨不得錢從天上掉下來，直接落到他手里。

    若是潘姨跟妞子和小毛兒沾上關(guān)系，酒鬼張絕不會放過敲詐婦孺的機(jī)會，好平白得一筆酒錢。

    潘二娘這下也拿不準(zhǔn)主意了，可她又不忍心放一個受了重傷的孩子去性子暴虐的酒鬼手下討生活。

    容真真想了想，道：“你先和小毛兒藏在我家，反正你爹也不?；厝ィ灰m著他就行了。”

    最終妞子還是沒答應(yīng)，只是拜托她們先照顧小毛兒幾天。

    容真真納悶的問她：“你回去做什么呢？若是你爹在，看見只有你沒有小毛兒，一定會找你麻煩，到時候你得白挨一頓打，若是你爹不在，你回去也沒用啊。”

    妞子猶豫了一下，胡亂道：“我……家里還有點(diǎn)事。”

    容真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扯謊，卻沒有戳穿：“好吧……不過我家不缺你一口吃的，你要是什么時候打算來了，就過來吧?！?/br>
    小毛兒只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天，就出了院，對此誰也沒有意見，條件所限，只要死不了，貧苦百姓就沒人愿意呆在醫(yī)院浪費(fèi)錢，要知道醫(yī)院里一個床位，一天得要三百個銅子兒，節(jié)省些都夠一人一月的花銷了。

    妞子把自己的弟弟送到潘二娘的院子里，潘二娘抱著小毛兒，把他放到床上，妞子親手給他蓋上被子。

    小毛兒扯著jiejie的手，不舍道：“jiejie，你要走了？”

    妞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吧，我不怕爹打我?！痹捠沁@么說，可提起酒鬼張時，小毛兒依舊不由自主露出些畏怯。

    妞子摸摸小毛兒的額頭，安慰他：“乖乖在這兒呆著吧，jiejie每天都來看你?！?/br>
    潘二娘不由勸道：“留下來吧，潘姨這兒不缺你一口飯吃，福姐兒這兒也畢業(yè)了，你們正可一處吃睡一塊玩?！?/br>
    容真真也道：“你一個人回去，你爹一定會怪你沒守著弟弟，你還不如就說小毛兒在醫(yī)院養(yǎng)傷，你得看護(hù)弟弟，免得在他跟前受罪?！?/br>
    她看著妞子呆怔著，一直不松口，急道：“你怎么非要回去呢？”

    是啊，為什么非要回去呢？

    妞子心里也在想，我為什么非要回去呢？是不是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

    她獨(dú)自一人回了那個破破爛爛的小院子，家里沒有人，這在她意料之中，那酒鬼不喝到深更半夜是不會回來的，最近他又染上個去白房子找老妓的毛病，連看妞子的眼神都不大對勁。

    妞子知道，她爹一直盤算著要將她嫁給賣熏魚的老牛，老牛都四十多歲了，一直沒找著婆娘，若能花個十塊八塊討個十幾歲的姑娘，想必他是樂意的。

    有幾個姑娘愿意嫁給老男人？可妞子卻覺著嫁給老牛也不錯，好歹是個本分人，雖然沒什么本事，年紀(jì)也大了些，可他既不喝酒，也不打人，比她爹可強(qiáng)多了。

    妞子是苦慣了的，對將來跟誰過日子已沒了挑挑揀揀的心思，雖然她并不想嫁人，可她爹怎么會放過將她換一筆彩禮的機(jī)會呢？

    她無可奈何，只好死了心，麻木的迎接既定的命運(yùn)，現(xiàn)實(shí)并不允許她選擇自己的未來，只要能勉強(qiáng)活下去，她就已經(jīng)十分心滿意足了。

    然而酒鬼張連這點(diǎn)想頭都不留給她，自她一日日大了，酒鬼張就打了新的主意，彩禮哪有賣到臟地方賺得多呢？

    雖然妞子小了點(diǎn)，可那些人不就愛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嗎？

    妞子不是天真的孩子了，她帶著弟弟在街面上討生活，什么沒見過？什么沒聽過？縱然一時沒弄懂，可葷話聽多了，自然而然就領(lǐng)會了。

    她發(fā)現(xiàn)她爹的眼神漸漸變得怪異，吃醉酒后說的話也叫她害怕，可她除了忍受、躲避也沒了別的辦法。

    原本她也許會一直忍下去，忍到走入絕路那一天，可回家見到的那一幕，卻讓她出離憤怒了。

    酒鬼張是個不靠譜的混帳，兩個小孩只得自己想法子活下去，為了瞞著他自個兒存點(diǎn)錢，免得有一天沒錢餓死了，他們絞盡腦汁，倒也想出個辦法來。

    平日妞子和小毛兒掙的錢，除去吃喝，若有余下的，就放一部分到席子下，這是預(yù)備著給酒鬼張拿的，真正藏錢的地方是墻洞。

    他們住的房子是老屋了，墻壁開裂，四角灌風(fēng)，因一直沒錢修繕，只得讓它就這么破敗著。

    妞子和小毛兒睡的那張爛木床正好遮著一道墻縫，他們偷偷把錢藏在這兒，本想著酒鬼爹摸了席子下的銅子兒，就發(fā)現(xiàn)不了藏在墻縫的大洋，事實(shí)上他們也成功的瞞了三四年。

    可誰知這回不走運(yùn)，酒鬼張有幾天沒去拉車了，身上的錢花了個精光，去白房子里白嫖，被老鴇叫打手揍了一頓攆出來，他鼻青臉腫的爬起來，吐出一口血沫，罵罵咧咧的：“老母雞，送上門來老子都不要?！?/br>
    膘肥體壯的打手抄起大棒趕出來，酒鬼張連忙住了嘴，腳底抹油，慌慌張張的跑了，幾個打手倒也沒追，只在后頭哈哈大笑。

    酒鬼張一路不干不凈的罵著，口都罵干了，猶不解氣，回到那小破屋正碰見小毛兒偷偷摸摸啃著油餅子，當(dāng)即大怒：“不孝的畜生，竟躲在這兒吃獨(dú)食！”

    他抬腳往小毛兒肚子上踹去，小毛兒嚇得一抖，步伐凌亂的躲開。雖然小毛兒成功避開了酒鬼張那一腳，可更大的麻煩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