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是個又酷又強悍的男人?！?/br>
    “不……他還小，很可愛。”梁如琢疲憊地揉了一把臉，“他病了，后天手術(shù)?！?/br>
    段涵收斂笑意：“抱歉。他會沒事的。”

    他的手機再一次響了起來，還是電梯里那個號碼，段老師示意梁如琢稍等，按了接聽，皺眉問：“為什么不能參觀呢？畫已經(jīng)售出了？售給私人還是官方？”

    他失望地放下電話，對梁如琢無奈笑笑：“太遺憾了，那幅新近風(fēng)靡的《熾與愛》居然被拍賣了，不是當代名家也不是遠古名作卻拍出這種價格?！?/br>
    梁如琢已經(jīng)為文羚的病cao勞太久，與世隔絕這段日子不知道有哪位藝術(shù)家的作品橫空出世。

    “是一位中國學(xué)生畫的，起初被一位教授掛在耶魯藝術(shù)系展覽。你居然沒有關(guān)注嗎，國內(nèi)各大媒體頭條都在報道，他之前還有一幅作品叫《圣與光》，我沒能有幸見到實物。”

    梁如琢愣了一下：“《圣與光》在我家墻上掛著?！?/br>
    段涵挑眉，以為梁如琢為此花了大價錢。

    梁如琢迅速從網(wǎng)上搜索了一番，這幅畫在中外各大平臺網(wǎng)頁上占據(jù)頭版頭條，數(shù)以萬計的收藏家奔赴耶魯只為一睹其風(fēng)采，評論家們對這幅作品評頭論足——作者一下子從小眾畫師進階到藝術(shù)家的境界，突然開竅了也說不定。

    這幅畫妙在乍看上去只有一團無秩序的色彩，但撲面而來的一股暖流正如它的名字一樣灌注著熾與愛，透過色彩他看到了地獄里扇動的羽翼，光明在黑暗中熊熊燃燒，他擺脫了卡拉瓦喬畫法的桎梏，蓬勃的生命力正從色彩中噴薄而出。

    僅僅透過一張照片就能感受到它強大的視覺沖擊力，看到實物大概會徹底沉溺于其中，太多觀賞者為其心臟巨顫，腳下綿軟幾乎摔倒。

    不知道是因為屏幕反光還是因為別的更加無法想象的原因，梁如琢從深藏的筆觸里隱約看見了自己的臉。

    段涵望著雙手開始顫抖的梁如琢，他還從沒見過梁如琢對哪一幅畫露出過像今天這樣無與倫比的熱情。

    結(jié)果梁如琢說，這是他愛人畫的，一個快病死的少年。

    病房里，文羚休息足力氣，摸出枕下的遺書，寫下結(jié)尾最后一句話：如琢，如果再遇上喜歡的人就去追求，你盡力了，我離開后，不要為我委屈自己。

    瘦骨嶙峋的手連握筆都會打顫，文羚躺累了，坐起來等了好一會兒，梁如琢都沒有回來。

    他艱難爬起來，想看看窗外的凌霄花開了沒有，暖橙色骨朵還未盛放，轉(zhuǎn)角的咖啡店里倒是面對面坐著熟人。

    文羚不用細看也知道背對自己這邊是梁如琢，面對自己那位，他辨認了好一會兒，想起這人是誰的時候心臟疼了一下。

    他目光灼灼穿透玻璃盯著他們，像捉j(luò)ian的貴婦，睥睨又嫉妒。

    他站在窗邊給梁如琢打電話，問你在哪呢，梁如琢說我在給你買水果。

    文羚咬了咬牙：“是嗎？”

    “嗯……是吧……”放在從前梁如琢很會扯謊，一被小家伙質(zhì)問卻笨拙起來。

    段老師笑出聲，隔著玻璃指了指醫(yī)院樓上的病房窗戶，少年的輪廓瘦弱又凌厲。

    梁如琢把手機拿遠了一點，里面很生氣地沖他發(fā)火兒：“我都看見了！我還沒死呢！”

    “……　honey　，別激動，你先回床上平躺，聽我解釋?！?/br>
    “躺什么呀……我都要把你躺丟了……”小孩的聲音哽咽委屈。

    梁如琢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過文羚生機勃勃的聲音，耐心低聲哄他，捂住話筒對段老師笑了笑，“我得走了，小朋友很難哄?！?/br>
    段老師欣慰地望著他。他身上那股令人望而卻步的冷血氣息消失了，尤其在和電話里那位小朋友說話時，眼神溫柔得毫無雜質(zhì)。

    段涵也很想見見這位天才畫家，他馴服了自己無法馴服的猛獸，很有一套。

    路上梁如琢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顧慮，文羚的求生欲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強烈，這次手術(shù)有23的失敗率，但對于他們而言，一旦失敗就意味著百分之百。如果意志不堅定，很可能下不了手術(shù)臺。

    段涵看得出梁如琢說這話時眼底努力掩飾了多少悲緒無助，愛人瀕死而自己無能為力是最痛苦的事。

    他一進門就把筆記本托到文羚面前，淡笑著問：“白羊老師，我很愛你的畫，能給我簽個名嗎？”

    文羚一噎，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明明討厭這個人討厭了好幾年，結(jié)果面對面了還是生不起氣來，沮喪地簽了名。

    他們聊了一會兒天，不算熟絡(luò)，但也并不尷尬，聊起藝術(shù)，文羚有找不完的話題。

    梁如琢暗暗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倒水，順便燒一壺新的。他剛把電插上，就聽見段老師和文羚說，我還是很喜歡如琢，溫柔穩(wěn)重又靠得住，如果他恢復(fù)單身，我會把他追回來的。

    文羚氣得頭昏，用力攥緊床單，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什么？他早就結(jié)婚了，和我?！?/br>
    段涵彎著眼睛注視他，他太瘦了，蒼白纖薄的一層皮膚裹在骨架外，著實一只腳已經(jīng)邁進了鬼門關(guān)，但五官精致動人，眼角前有顆嬌艷細小的朱砂痣，漂亮得一眼望去就能鐫刻在腦海中。

    場面漸漸失控，梁如琢趕緊把文羚抱過來拍拍，回頭皺眉看了一眼段涵，聲音帶上些冷意：“涵哥，別欺負他?！?/br>
    文羚用力摳梁如琢的肩膀，掛著眼淚推他：“你叫得好親熱呀，干什么你還護著他……前男友舊情復(fù)燃是不是……叔叔你把他趕出去，你和他說你喜歡我，你說呀……”

    “喜歡你。我沒有護著他，我怕你摔壞了?！绷喝缱廖撬~頭安慰，“別激動，體檢好不容易達標，別激動?！?/br>
    “希望未來能有機會參觀你的畫。如琢，再見?！倍卫蠋熌闷鸷灻P記本，禮貌微笑離開，文羚抄起熱水杯砸在剛好關(guān)閉的病房門上，抽出枕下的遺書撕個粉碎。

    他很少像現(xiàn)在這樣有精神。

    第57章

    他生氣的樣子完全是個小孩子，背對著梁如琢，只能從后側(cè)面看見一半鼓起來的臉頰。梁如琢喂他吃飯，他抱著腿不出聲，沒關(guān)系，反正術(shù)前要求空腹，提前餓兩頓也沒關(guān)系。

    他更生氣了，把梁如琢扶在他腰間的手抖下去。梁如琢撿起地上寫滿字的紙片，一片片拼起來想看看他寫了些什么，文羚才轉(zhuǎn)身按住他的手，眼睛紅成只小白兔，一下子撲進懷里，輕飄飄像入懷的云，淅淅瀝瀝下雨打濕了衣襟。

    文羚拽著他的衣袖，弱聲嘀咕，我死后你也不可以喜歡別人。梁如琢揉他的頭，這小鬼從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文羚又委屈地紅了眼睛，吝嗇讓步，說那你不可以為了討好他把我的東西扔掉，我也想在家里陪你。他像只小動物在懷里蠕動，梁如琢與他十指相扣，哄他放心。如果文羚真的離開，他也許不會再有愛別人的力氣。

    護士小姐檢查完留下了一塊備皮用的刀片，梁如琢給他刮，文羚羞臊地閉著眼睛，梁如琢故意撥他的小鳥，許愿一年后能吃上葷菜。

    “我餓太久了，這樣下去我會壞掉的?！绷喝缱劣H了親他的嘴唇，“rou食動物不能長期吃素?！?/br>
    “那你去外邊找?！蔽牧缋履?。

    “不要，我只吃家養(yǎng)小肥羊，鮮美無公害。”

    “咩?！?/br>
    手術(shù)當天遲遲沒出太陽。梁如琢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離開手術(shù)室門口的，只記得昨晚他們睡同一張床，文羚吃了助眠藥，在他臂彎里睡成一只打鼾的小羊，他把懷里人緊緊抱住，和他說了一整夜的我愛你。

    文羚進去時，他單膝跪下吻了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后來就站在門口凝固住了，四個小時的時間，他默數(shù)著秒數(shù)佇立在人流往來的走廊。

    另外的手術(shù)室里兩個和文羚同時進去的房缺病人一個小時就出來了，大腿包扎著繃帶，還能和家屬說兩句話。

    陪床的家屬們認識梁如琢，他們其中有法國人和德國人，用各自的語言向梁如琢攀談手術(shù)室里那個孩子的病情。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洗手間的感應(yīng)水龍頭故障了，涓涓細流砸在水池中。他最煩的東西是青椒、洋蔥、五月的雨和關(guān)不嚴的水龍頭，因為它們除了令人哭泣，就是聽起來像哭泣。

    他抓住一個法國女人，問窗外的凌霄花開了嗎。

    那位女士把頭探出窗外，回答他，醫(yī)院擴建，那面墻正在被拆除，花藤東倒西歪零零碎碎，沒有人在乎它們是否盛開。

    我在乎。梁如琢把那叢雜亂的凌霄買下來，讓人移植到自己家的花園，笨手笨腳的工人碰掉了花骨朵，梁如琢趕走他們，親自去搬，用掌心護著尚未盛開的花苞，撿起飄灑的落葉，潔白的襯衫蹭滿了泥土。

    細密的雨點無情地敲他的頭，他坐在矮墻邊抽煙，煙霧被雨打碎，頭發(fā)濕淋淋黏住臉頰。他給過文羚許多承諾，唯獨抽煙這一條他屢屢犯禁，煙草使他暫時放空大腦，他厭倦了等待，把煙絲扔進嘴里咀嚼。藝術(shù)家可以是瘋子，但沒人說過藝術(shù)家的家屬也應(yīng)該是瘋子，他想念油畫顏料的氣味，美麗的少年會在充滿顏料和定畫液氣味的狹小房間里拯救他。

    護士趕來告訴他手術(shù)做完了，他顧不上蹭凈身上的泥土，像年輕的愣小子那樣沖進病房。

    推門卻見大哥坐在沙發(fā)里，叼著沒點火的雪茄看了他一眼：“回來了?！?/br>
    文羚在吃大哥買給他的薺菜小餛飩，抬眼對他笑：“如琢？”他笑起來像只瞇眼的小狐貍。

    “嫂子。”梁如琢怔怔扶著門框。

    “嫂子？”他腦袋發(fā)昏，他媽的糟透了。這稱呼糟透了，他想換一個，想了很久，頭腦里毫無秩序。

    “怎么了？”文羚翹著細白的腿，嘴里叼著小勺子，“沒考好嗎，我可以給你冒充家長簽字喔。”

    大哥舒服地靠在沙發(fā)里，腳搭在茶幾上，給他炫耀墻上的一幅暖色調(diào)油畫，懸掛在他們兩人甜蜜相擁的結(jié)婚照旁邊。梁如琢認出那是文羚畫的熾與愛。

    大哥叫他到身邊來，攬著他脖頸得意道，你嫂子喜歡，我花大價錢弄回來的。他看梁如琢臉色蒼白，皺眉問他，在學(xué)校挨欺負了？

    梁如琢說，這畫就是嫂子畫的。

    文羚像看外星人那樣看他，笑得眼睛彎成一條線：“你在說什么？我不會畫畫。”

    梁如琢踩著嫂子臥室里的駱馬毛地毯，覺得腳下升起一股寒氣，渾身發(fā)冷，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扯開衣領(lǐng)，肩膀上卻沒有文羚用鑷子砸出來的傷疤。

    那么他臆想出來的愛情是從哪里開始的？

    他哥很疼他，有時候會替他寫單詞罰寫，替他出頭暴揍要錢的流氓，父母也恩愛健在，他在學(xué)?？荚伊嗽?，拿著卷子回來找大哥冒充簽字，因為老爸很關(guān)心他的成績，人生的每一步都替他做好了規(guī)劃，不需要他費心摸索。對了，明天是他的生日，大哥送了他一臺法拉利，朋友們的禮物堆滿墻角，每一個都掛著寫上梁如琢名字的賀卡。

    就是這么回事。

    嫂子跳下床，踮腳摸了摸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并沒發(fā)燒，于是告訴他已經(jīng)放好了洗澡水，說自己等會要跟大哥去參加鄭家公子的酒會，今晚就不輔導(dǎo)你功課了。

    梁如琢把嫂子拖進浴室鎖上門，掐著他的脖子質(zhì)問：“你不是和我結(jié)婚了嗎？”

    他把嫂子嚇壞了，臉色煞白拍門喊大哥來救他。大哥走過來，站在門外重重敲門罵梁如琢，臭小子別欺負你嫂子了，他膽子小。

    梁如琢狠狠扒開他，與大哥一門之隔把嫂子欺負得大哭，不斷地警告他：“你愛我，你愛我，記好了，你只能愛我，逃走也好，我會把你抓回來，不會畫是嗎，我教你，把你關(guān)在小閣樓里鎖起來學(xué)?！?/br>
    “嫂子，別不要我……”

    那一架凌霄是五月二十號開的，香氣馥郁，藤條上掛著橙紅的五瓣花，一共開了二十二朵，文羚托腮數(shù)了兩天。他穿著病號服趴在窗臺探出頭，問底下砌墻的工人能不能摘一朵給他。

    工人見他長得好看，故意逗他讓他自己下來摘。文羚為難地皺起眉。

    工人又叫他家長下來摘。

    文羚嘆了口氣。他的家長都睡了兩天了，還沒醒。

    被推出手術(shù)室時他緊張僵硬得幾乎只有眼睛能動，如琢站在走廊，像座眺望的木雕，他進去時如琢怎么站著，出來時如琢還那么站著，姿勢和眼神都未曾動過。

    他朝如琢艱難地抬起指尖，梁如琢就如同被磁鐵吸引的鐵塊那樣呆呆地挪過來，與他十指相扣。

    然后被幾個護士拖起來，檢查過說是疲勞過度，醫(yī)生問他你是不是想過勞死，梁如琢搖頭，立刻被按進床里扎上吊瓶。

    他緩慢坐回梁如琢身邊，以免自己鎖骨下和大腿根的兩個微創(chuàng)口開裂，輕輕撫摸梁如琢挺直的鼻梁和微微上揚的眼尾，像王子親吻白雪公主那樣吻他，結(jié)果他的老公主仍然熟睡，像要把這半年熬的夜都補回來。

    文羚俯身聽了聽他的心跳，他猜想如琢做了噩夢，不然怎么會把眉頭皺得那么緊。

    沉默許久，他忽然趴在梁如琢胸前撥拉他的頭發(fā)。

    “好啦……摘到啦……摘到啦……”

    ————

    第58章